他叫方储给季星闻打了一笔分手费,合约随即作废。季星闻懂事地发来道别消息,嘴很甜地说了些祝福的话,然后便自觉销声匿迹,不再扰人。
奚微心想,如果钟慎也是季星闻这种简单直接爱钱的人,他们之间不会有这么多误会。
然后呢?以另一种方式相处七年,今天是什么光景?关系更好还是更坏?能迎来下一个七年,还是早早分开?
可惜没如果,假设毫无意义。
1月27号,奚微挑了个周末去医院探病。
小半个月过去,据唐瑜说,钟慎的身体好多了,但话仍不多,平时只在病床上躺着,不看书也不看手机,不知道整天在想些什么。
对人的态度还不错,父母主动提一些事,他几乎有问必答。也会耐心陪妹妹聊两句,但如果别人不主动聊天,他就什么也不说,全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个花瓶能盯一下午,目不转睛。
他甚至不像别的病人,关心自己什么时候出院。他根本不着急,好像下半辈子在病房里度过也无所谓。
唐瑜觉得他应该看心理医生,但要看也只能以后安排,暂时以养伤为主。而且钟慎似乎不想谈及心理问题,每次父母委婉地提起,他都当做听不明白,话题不了了之。
奚微是下午来的。钟家大人有工作,平时不会天天陪在医院,但钟念最近恰好放寒假,几乎每天都在。今天也是,奚微一出电梯就碰到她,少女不知为何不在房间里陪哥哥,一个人在走廊的角落蹲着,手里把弄一朵不知从什么地方揪下来的百合花。
奚微路过,停下来看了她一眼。钟念也看见他,慢吞吞地站起身,眼神微妙。
奚微问:“钟慎醒着吗?”
“嗯。”钟念的表情越发奇怪,竟好像是在审视、打量他,“你……”吞吞吐吐的,“算了,你进去吧。”
“……”
她不像父母那样怕奚微,但态度比她父母还古怪。奚微比她高太多,低头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和钟慎长得很像,眉眼几乎一模一样。
“对不起,钟念。”奚微扫了眼她的衣袖,口吻温和,“我还没有对你道过歉,你是不是很讨厌我?”
钟念撇开脸:“以前是,现在……算了。”
果然又是这句,奚微说:“疤痕可以去掉,如果你想弄,我帮你。”
“不用。”钟念突然又蹲回地上,用头顶的发旋对着奚微,闷声道,“你快进去吧!去陪他,不用管我。”
“……”
小女孩态度莫名,不像冷淡也不像排斥。奚微怀疑自己和她有代沟,便也不多说,拿着新买的花束敲开了病房门。
上回来他送百合,今天依然是百合。房间里只有钟慎一人,骨折没好,依旧规矩地平躺在病床上,此时见他进门,第一眼落在花上,第二眼才看他的脸。目光无声一碰,钟慎突然道:“你没说今天会来。”
“忘了告诉你。”奚微在桌上寻了个空档放花——桌上、地上,已经被各种礼物堆满,应该有朋友送的,也有粉丝送的。匆匆一扫,某个花篮上竟然写着“孙兴厉”的大名。
奚微皱了下眉,心想钟慎拍《最后一夜》没出事纯属运气绝顶,好比武侠小说里的主角掉下山崖大难不死还能捡到绝世秘籍,但幸运终究有限,它已经被消耗殆尽。正如命运中一点不可言说的玄,总量守恒,在此处消耗,便在彼处偿还。
也可以反想:钟慎因多年不幸,才攒下那一次的好运。
但如果能选择,他恐怕不认为那是好运。
奚微坐到床前空着的椅子上,没准备开场白,自然而然地问钟慎:“你上回想跟我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吧?”
养病伤神也伤身,大概是因为食难下咽,钟慎憔悴不少,但容颜不减,仍然好看。
“嗯。”他应了声,“其实……也没什么,只是想说,你不用对我道歉。”
他的眼睛不看奚微,盯着远处门把手,像镜头对错了焦:“如果一定要有人接受道德谴责,更该被谴责的是我,不是你。”
“……”
他上回说的明明不是这句,怎么隔半个月,突然改了台词。但这句也十足令人意外,奚微问:“你不怪我?”
“怪你何必呢?”钟慎的嗓音很轻,“有句话叫,人的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我有机会‘改命’,但那些机会被我放弃了。如果最后还要怪你不给我机会,好像有点不讲道理,你本来就没义务……对我好。”
他的话奚微听得懂,但不全懂。他的情绪好像也不是宽慰奚微,更像自厌,发自内心认为一切都是自己的错,不该责怪其他任何人。
“那天晚上……落水之前,我不该去找你,可能因为当时的确怪你吧,但这几天我想通了点。”
他的目光回到奚微身上,依旧觉得发声困难似的,停顿几秒才坚持说:“以前你跟我说过一句话:‘人都是独自生,独自死,却偏要强迫两个不相干的人在路上凑成一对,有意思么?’……你说得对,一点意思也没有。”
钟慎眼里水光一闪,病态的脆弱盈满双睫。他可能是不想在父母面前倾吐内心,于是便都给奚微。
但这些倾吐只是为了倾吐,还是出于本能寻求安慰,奚微觉得更像后者。因为他接收到了,他觉得钟慎看向他的眼神,水光中含有别的情绪,是希望他说些什么。那种可怜,任谁也不能无动于衷。
“也不能这么说,”奚微说,“其实你觉得怪我也好,怪自己也好,那些事都过去了,如果想起来就不开心,不如别再想它。至于是独自上路还是在路上找个伴,也都是普通的选择,没什么大不了。”
奚微想起以前听人说过,有轻生倾向的人会在轻生前无意识地向外界求救,类似预警信号,钟慎此时的情绪,大概有那么点意思。奚微突然信了,钟慎不怪他,更不恨他,否则这个求救对象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
奚微犹豫了下,语言苍白乏力,他突然握住钟慎的手。
在被夹板固定住的僵硬衣袖下,钟慎的手指微微发着颤,被他攥紧时一抖,被迫归于平静。
“给自己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钟慎。”奚微接着上回说,“我一直觉得,只要想解决,世上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
奚微短暂一顿,“我可能没资格这么说,毕竟我没遇到过特别难的题难。但世间的道理是一样的——你以前抄佛经,对宗教有兴趣,有接触过《圣经》吗?”
钟慎摇了摇头。
奚微倒是看过,虽然他不信仰宗教。
宗教是一种心灵慰藉之药,给痛苦之人灵魂归所。奚微的灵魂很稳固地长在自己的躯体里,从不游离。一切宗教典籍在他眼里都是哲学书,可以研究。宗教也的确和哲学有共通之处:它们都探索灵魂,区别只是归所不同——哲学不给人归所,叫人永远思考,永远在路上。
安慰钟慎还是宗教更有效。
奚微说:“《圣经》里有一个关于巴别塔的故事。大意是说,人类以前全都生活在一起,语言、口音都相通。直到有一天,他们决定联手修建一座通往天堂的巨塔,触怒了上帝。上帝觉得,人类这样发展下去没有什么事做不成,自己的权威被挑战。于是降下惩罚,令巴别塔倒塌,人类之间从此语言不通,出现隔阂,分散各地。”
他几乎是用一种给小朋友讲睡前故事的腔调来安慰,钟慎竟然也受用。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吧?”他握紧钟慎的手,“其实……我觉得你太封闭了,不喜欢沟通。如果你开口,我们之间会少许多隔阂、误会。你和别人也一样,你爸妈,你妹妹,他们也误解你。”
“……”
“你的精神世界里,需要重建一座巴别塔,通往哪里都好,所有你想去的地方,都行。”
钟慎看着他,奚微说:“如果你想,我可以帮你重建。就当做是——”
仿佛天堂之门已经打开,奚微眼里神光一闪:“我们也重新开始,做朋友。”
朋友,对奚微来说其实和爱人一样,是陌生的。
——如果说贺熠之流算朋友,他的朋友不少,但如果不算,他就没有朋友了。
朋友这身份很微妙,灵魂知己是朋友,泛泛之交也是朋友。有些朋友无话不谈,有些朋友只在朋友圈点赞,彼此之间不具责任和义务,疏远也不用打招呼,不联系就是了。
至于奚微和钟慎算以上哪一种,可能都不算。
奚微在来医院之前没想过要和钟慎讲什么,顺其自然讲完那些话,自己心里也有些难言的震动。
在将近一个月前,2024年的第一天,钟慎送他回家过元旦。那天面临家里催婚,爷爷反复提醒的人要有远虑,奚微心情烦躁,被迫计划将来,考虑是否要建立新的婚姻关系,同时也重新考虑了旧的关系。
那天钟慎在外面耐心等他出来,然后,穿过天边的晚霞,穿过蒙蒙的夜雾,他们一起去钟慎家,吃了一顿家常便饭。
普通的日子,普通的人,如同天上那颗多年如一日的普通月亮,在奚微的特殊心境下,突然变得不普通,他第一次觉得,人不如故。他想多给钟慎一点耐心,让他们的关系更进一步,变得更称意。
但这个想法刚冒头,就像一个人刚走到分岔路口,没想好接下来应该往哪儿走,就被突然发生的一系列意外打断了。
直到今天,事情暂告一段落,他和钟慎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那个路口。但当时他潜意识里想要的称意关系,包括当朋友吗?
……就当做包括吧。
奚微不太愿意回头琢磨自己曾经的想法,也没必要。每一个特殊心境都不可复刻,他不会得到第二瓶十六岁那年的汽水,也不能重回2024年的第一天。
他在医院待了两个小时,后来和钟慎没聊太多。刚才钟慎对他说的那些话,似乎是提前打好草稿的。草稿用光之后,钟慎又变得寡言,只会用一双默默不语的眼睛看着他,几分钟不说一句话。但好像挺爱听他说话,然而奚微也不知道该聊什么了,总不能翻出《圣经》,再给钟慎读一段。
临走之前,奚微说:“我有事先走了,你想倾诉可以再找我。”
钟慎点点头,看着他系好大衣,走到病房门口,突然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问:“你和季星闻,还在一起吗?”
“分了。”奚微回头看钟慎一眼,轻描淡写。
钟慎犹豫了下:“那你以后……”
奚微明白他意思,是问自己以后还会不会找别人。“看情况吧,”奚微如实回答,“暂时不想,以后再说。”
钟慎不对此发表看法,也不再问了,安静地目送他离开。
一月的最后几天很快过去,时间进入二月,迫近春节,奚微比平时更忙碌,连下班时间都不稳定了。
虽说他破天荒地给自己安排了一个钟慎心理辅导师的工作,但真要说留给钟慎的时间有多少,还真不多。
他不可能天天往医院跑,只能靠手机联系,偏偏钟慎又伤了手臂,打字不方便,发语音慢吞吞讲话更不方便。只有一回,钟慎给他打了个电话。
是二月二号的晚上,奚微刚洗完澡,准备睡觉,突然听见手机响。看见钟慎的名字,他有点意外。
“喂?”
“是我。”钟慎低声说,“打扰你了吗?”
“没有,还没睡。”奚微靠在床头,把手机放到右耳边。通话里一阵短暂的安静,他听见钟慎缓慢的呼吸声,主动问,“心情不好?”
如果不是想寻求安慰,没必要给他打电话。
可钟慎却说:“不是。”
“嗯,那你有什么事?”奚微有点犯困,应得漫不经心。可钟慎又不答话,跟见面时一样,上句和下句之间总要缓上几秒,不知道是给自己缓冲情绪的时间,还是组织语言的时间。
这种表现明显是不正常的,他的心理方面问题很严重。奚微精神了点:“你说,不说我要睡着了。”
钟慎的呼吸稍沉了些,含蓄道:“只是有点无聊。”
“……”
住院的确无聊,奚微问:“医生有没有说你什么时候能出院?”
“二月末吧。”钟慎说,“无非是静养,早点也行。”
伤筋动骨不像别的病,早出院也不宜活动。但之前唐瑜说钟慎不关心自己什么时候出院,现在竟然知道无聊了,是精神状况稍微好点了么?
“你下次……什么时候来?”钟慎酝酿半天,好像有点难以启齿,“很忙的话就先忙。”
没言明的后半句应该是“不用管我”之类的话。
奚微坦诚道:“是很忙,抽不出大块时间。”他总不能去医院看钟慎一眼,聊不上两句就走。那也没意义。
“嗯。”钟慎表示理解,声音比刚才还低,“你先休息吧,我不打扰了。”
“……”
电话挂断,奚微放下手机躺下,隐隐觉得他们这朋友关系不是很对味儿。
但让奚微这种没正经交过朋友的人去经营一段正经的友情,很不现实。他根本也不知道友情应该是什么味儿。
他自我惯了,只喜欢单方面接受,或者给予。任何一种需要跟别人共同经营的感情,他都不了解,不擅长。
算了。奚微心想,左右不过一句顺其自然。钟慎显然也是没朋友的人,他们两个的性格天差地别,最后竟然殊途同归,成了彼此唯一能交心的同类。
——如果这算是交心的话。
年假之前不仅要忙工作,奚微家里也有一堆事情。
他一回家,第一个话题必然是问他什么时候能答应结婚,之前谈好的那位联姻对象还在等他的消息呢。
奚微草草应付几句,没想到的是,他爷爷不知从哪儿听说钟慎受伤的事,竟然问他:“你那个相好的出什么事了?听说意外掉水里?不会跟你有关系吧?”
“……”奚微不知道怎么解释,敷衍道,“一言难尽,不说这个吧。”
奚运成不悦道:“这也不说,那也不说,你想说什么?”
奚微很有脾气:“我想说的您又不爱听,您就让我自生自灭,别管算了。”
老爷子脸色铁青,猛地一撂筷子:“我给你的时间已经够多了!无论如何,一个月内把婚事给我定下来!”
“……”
奚微的爸妈插不上话,姑妈同情地投来一眼,用表情暗示他:“看,你迟早也得找一个凑合过日子的人。”
奚微心气不顺,这顿又没吃饱。不记得从哪年开始,他回家就吃不饱饭,因此家也没了家的味道,更像一个烦恼之所。
最近的烦恼未免也太多。奚微开车回明湖的时候突然觉得,无论公事私事,家里家外,好像没一方面顺心的。
——春节就在这种不太愉快的气氛里过完了。
期间奚微去了两次医院。
一次是刚跟家里吵完架,没地方发泄——可能是出于从前不高兴就对钟慎发泄的旧习,他没提前打招呼,突然来到医院,然后沉着脸坐到钟慎的病床前,一声不响,只那样坐着。
钟慎有点忐忑:“你怎么了?”
奚微说:“没怎么,我静一会儿。”
“……”他不想倾诉,钟慎也不便问,默默僵持到他离开,两人也什么都没说。
第二次是大年初一,他给钟慎带了点吃的。任谁在医院过年情绪都不会太好,但奚微在家里过得红火热闹,心情却也没比钟慎好到哪里去。
钟慎离出院不远了,手臂上石膏已经拆掉,能自如地玩手机、看一些书。
奚微来的时候,他正在翻上回奚微送的一本小说,病房窗户敞开一小半,半冷不热的风徐徐吹进来,花瓶里插着一束清新的百合,是沉闷之中唯一的点缀。
奚微进门解开大衣领口,冷郁的面容上一层寒霜,习惯性坐到床前的椅子上,看了钟慎一眼。
他自然是说不出什么“新年快乐”之类的拜年客套话,也没那个心情,甚至都没给钟慎打招呼的机会,开门见山,一语惊人:“我可能要结婚了。”
钟慎愣了下,表情像是没对上频道,书籍从手里滑落:“……什么?”
“结婚”。
这两个字意味什么,一旦结婚有什么好处,奚家全家掰开、揉碎,用开董事会的严谨态度,跟奚微谈了不下五次。
除夕夜大半个晚上,奚运成对别的毫不关心,只盯着这一件事,非要奚微点头不可。
“匪夷所思。”奚微对钟慎说,“我怀疑我爷爷在乎的不是我结不结婚,是他能不能管住我。我越不同意他越来劲,像弹簧,越压越逆反。”
奚微说奚运成是弹簧,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弹簧?昨晚一家聚会,年夜饭开始之前,他妈再三叮嘱,无论如何别在除夕夜惹老爷子发火,能敷衍的先敷衍着,不要闹得全家上下过不好年。奚微答应得挺好,结果转头就跟爷爷在饭桌上顶起嘴来,要不是有姑妈劝着说好话,老爷子早就掀桌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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