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什么会这样?”又有一个人开了口,在空旷的病房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空灵。不用多想,陆寻知道那就是尤瑟。
“还不清楚,但我判断应该是休眠不足引起的并发症状,进一步原因,还需要等他醒了我再详细问诊。”李蓝安拍了拍他的肩膀,安慰到,“先别着急,我再去给他测个血压看看情况。”
隔着厚重的黑暗,尤瑟的声音几乎难以听出喜悲,他只是道:“嗯,那我就在这里等他醒来吧。”
病房大门被“咔哒”一声轻轻关上,陆寻再一次进入了沉睡。
真正醒过来的时候,是一个寂静无声的黑夜。
起初睁开眼望见了窗外满天的黑暗,陆寻还以为自己仍然处在那个绝望的梦里。
好在下一刻,室内支着的那盏灯光就将他拖回了现实。
有人正逆着光的来源坐在床尾,满头标志性的蓬松金发,一眼便能够辨认出他的身份。
尤瑟手中似乎正在忙着什么活计,不过从陆寻这个角度看去,他的大部分动作都被遮挡了个严实。
唯剩两道被包裹在初夏轻薄衣衫里的蝴蝶骨,还能够看出正随它们主人的动作,发出着轻微的晃动。
陆寻并不清楚尤瑟正在做些什么,但他觉得一定不会是什么好事。
不然为何自己只是轻轻喊了一声他的名字,他便惊慌失措地将手中的东西快速收了起来。
“啊!”尤瑟握住自己的手指小幅度惊叫了一声。
“怎么了?”陆寻有些吃力地撑着身子从床上坐起,开口时,声音还沙哑得如同一台破旧的老水车。
其实陆寻本来没有想过要打扰尤瑟,只是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喉咙口逐渐泛上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干涩,这才终于哑着嗓子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尤瑟明明还在一边转身一边摇着头说“我没事”,但将双手背向身后的动作还是暴露了他的真实情况。
陆寻没有点明。
逆着光时,尤瑟那张明艳的五官总会柔和许多。带着一份楚楚可怜的错觉,让人不忍心戳穿他那无伤大雅的谎言。
“我只是被你吓到了一下。”楚楚可怜的尤瑟这样说到。
陆寻暂时没有接他的话,听他继续问到:“你好点了吗?”
沉默半刻,陆寻扯着嗓子开了口:“还好。”
尤瑟:……
“等等,我去给你倒水。”
陆寻喝水喝得很急,但并不是他自己想急。
还没来得及接过水时,尤瑟已经一只手握着杯子递了过来。然而他的另一只手仍然藏在身侧,单手操作使得这个的动作变得有些不太稳定。
有水流自陆寻的嘴角溢出,而后顺着脖颈滑进了病服的衣领当中。
见此情景,尤瑟终于肯伸出另一只手,握着衣袖替他轻轻擦拭了一下颈侧。
他的动作很快,可陆寻还是注意到,那只手的指尖上究竟出现了一些什么原先不该有的痕迹。
“还喝吗?”一杯水见底,尤瑟关切地问到。
陆寻不敢再使唤他了。
虽然是出自于好意,但尤瑟显然没有什么照顾人的经验。方才擦拭的时候不注意碰到了自己的喉结,差点让他一口气没有顺上来。
“不用了。”语气有些无奈。
尤瑟倒也不坚持,拖着一把小椅子坐在了病床旁边。
墙上挂着的时钟正指着左上方的区域,陆寻还记得,自己昏迷的时候正好是在傍晚。但先前那漫长的休眠,显然不可能是在一天之内发生的事情。
他于是问到:“今天是几号了?”
尤瑟明白他想获取的信息,回答到:“你昏迷了整整两天。”
不过就这样简短的一句话,显然还不足以表达出他的情绪,尤瑟没给陆寻插话的机会,直接说了下去:“除了昏迷,你的各项检查指标都不好。李叔说大概率是因为睡眠不足的原因,陆寻,你是有什么心事吗?如果不介意的话,可以和我说说。”
陆寻当然介意。
对于路星泽的遗忘,一直以来都是他隐埋最深的那个秘密,从未向任何人透露出过半点。
面对尤瑟,当然也是一样。
所以他只是淡淡地垂下了眼睛,道:“没有什么心事,也不是什么睡眠不足。引发这些症状的原因有很多,也许只是今年夏天天气变化,变得有些不太适合我了。”
尤瑟没有接话,因为这些话听起来就很假。
陆寻想,他应该都听出来了吧,我是在委婉地拒绝他。
时隔多年后再次相见,他们之间变得很容易沉默下来。
今天夜里很静,就连海风的声音都听不太真切,便也将这股沉默渲染得更加强烈了一点。
但让陆寻没有想到的是,再次开口时,尤瑟还是顺着自己先前的那句话继续说了下去。
“所以你是不是应该回国比较好,毕竟那里的水土更适合你,那里还有你的家人、朋友、爱人……”说到这里,尤瑟停顿了一下。
这次陆寻没有等他说完,直接道:“你说得对,毕竟那才是属于我的地方。”
他的回答实际上与尤瑟并不在同一个频道。
然而即便是在答非所问,他这次说的总归是真话了。
“那我们今后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了?”尤瑟小幅度地喘了一口气,说到,“陆寻,如果我问你,你还想不想再回去看一眼无名岛。你会答应我这最后的一个请求,送我回去一次吗?”
“听说你要和尤瑟一起回无名岛?!”
理查的嗓门不小,还未进入病房时,陆寻便已经听到他的声音从门外结结实实地传了过来。
听见病房门被打开的动静,陆寻默默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把方才换衣服时解开的那颗纽扣又系了回去。
他转头看向来人。
理查的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已经好上了许多,只不过他这手里,却捧了一束与自身气质完全不相符的……菊花?
陆寻接过递到面前的花束,迟疑地问到:“你拿这个来做什么?”
理查斜着眼睛瞥他,道:“我理查给人探病,还从来没有空着手去的道理。”
夏菊的颜色比其他菊花品种都要更加明快一些,但看着它们的模样,陆寻心里还是有些无语凝噎。
“那我还要辛苦你多跑一趟了,特地来把我送走。”
“切,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这季的夏菊花期快到了,街口的花店正好在打折而已。”理查将花束从他手中夺了回来,“爱要不要,不要我正好找个花瓶装上,摆到这里做装饰品。”
陆寻:……
“李蓝安的病人们大概不太乐意看到你的‘装饰’。”他评价到。
理查向来不是一个听劝的人,他还真找来了一只花瓶,将开得明艳的夏菊整整齐齐地摆放了进去。
“我突然很怀疑,你方才是不是在转移话题?被你这么一打岔,我都快忘记我进门之前本来想说的是什么了。”为自己的伴手礼安排完一个好去处后,理查便找了个轻松的姿势,倚靠在了身后的墙上,他又道,“我过来时听尤瑟说,你要和他一起去无名岛,真的假的啊?”
陆寻确实不太想与他聊这件事,不过对方这都问到自己脸上来了,他便也不好像方才那样继续蒙混过去了。
“我只是去送他一趟罢了,一两天就回来。”
“你说的最好是真的,两天后没看到你回来,小心我亲自去海上逮你。”理查开口时的气焰很嚣张,可话说到这里,他又犹豫了一下。
片刻后,才叹了一口气说到:“真的是,每次和你说话我都习惯性还嘴了,其实我要说的不是这个。那座岛……我都不知道你还能不能过得去。”
“什么意思?”陆寻不明就里地皱起了眉头。
“意思是,那座岛很古怪。”说话间,理查已经步行到了窗边,看他视线的方向,正是朝着无名岛的位置,“也不知道你之前离开的时候有没有注意过,我们在海上时是看不见那座岛屿的。”
陆寻回忆了一下,他临走那天行动很匆忙,根本无暇他顾,便也没有注意过身后的无名岛究竟还在不在原处。
他有些疑惑:“但尤瑟明明就可以自由进出无名岛。”
“问题就出在这里。”理查远远地眺望着海平面,脸上带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恍惚,“这个世界上,好像只有尤瑟一个人能看见那座岛。”
“为什么?”即使经历过这么多近乎魔幻的事情了,陆寻的认知水平,仍然停留在二十一世纪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中。对于理查此番说的话,他半个字也理解不了。
好在这回理查本人也是一样,直言到自己也不清楚。
他给陆寻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大约发生在十四年以前的故事。
那是理查数十年的生命当中,第一次在人鱼海沟上空,闻到了浓郁的铁锈气息。
听到哥哥说想要浮上海面探查情况时,理查心中虽然感觉到了一阵强烈的不安,但最终还是没能拦住他们。
作为这片海域中最重要的一支人鱼血脉,他们一家人身上皆担负着守卫人鱼族的使命。
然而随着头顶传来的剧烈炮响,加之遮天蔽日的大型船舰,终归没有人等来了平安无事的消息。
理查向来不甘于被动。走出深海,成为人类,这是他所能想到的,如何为自己亲人报仇的第一步。
但他不想让唯一的侄子也跟着自己做这些未知的、冒险的事,便拒绝了尤瑟想要随自己一同上岸的请求。
却也没能顾及到他的真正感受。
彼时尤瑟年幼失怙,又正值孩童的叛逆时期,两人大吵了一架后不欢而散。
没想到尤瑟竟会离家出走,一个人离开了人鱼海沟。
“再有他的消息,已经是五天之后了。”理查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我差点急疯了,问他去了哪里。尤瑟和我说,他当时只是往着西北的方向一直游,没过多久便看见了一座岛。他还说岛上住着一个银灰色头发的女人,陪他说了很久的话。”
听到这里,陆寻也微微地眯起了眼睛。
事实上还在岛上的时候,他就已经对这位素未谋面的居住者有些在意了。
不过看样子理查和自己一样,对这个人的身份也是一无所知。
因为理查的语气高昂,显然越说越起劲:“真是离了大谱,我在这片海域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有发现尤瑟所说的地方有什么岛屿,更别提什么银灰色头发的女人了。”
陆寻看着他,彷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
当年察觉出尤瑟是条人鱼时,他的心情也是这样的七荤八素。
“尤瑟应该有能够将人带到无名岛的方式,毕竟那时我在海中溺水,也是他将我救上岸的。”
理查眯起眼睛看了过来,语气中突然带了点酸味:“他还没有带我去过呢。”
陆寻:……
“唉,算了。孩子大了,他的事我也不好管了。我只是……”说到这里理查停顿了一下,垂着头犹豫片刻才继续说到,“我只是觉得,你们两个也许不太合适。”
陆寻苦笑了一声。
但他想了想,还是把已经到嘴边的那句“你误会了”,又吞了回去。
其实他也发现了,这么多年来,似乎在所有旁观者的眼中,他与尤瑟的关系都不甚清白。
只不过两人都在逃避罢了。
陆寻想,也许趁着这次机会,他也应该和尤瑟好好说开了。
毕竟……
“相信我吧,我真的只是过去送他一回。毕竟这里的事情都结束了,我也应该回去自己的地方了。”陆寻道。
“你要回国了吗?”谈到这个话题,理查的神色中也出现了一瞬间的怔然。
“也许。”
“确实。”理查若有所思地喃喃到,“澳格港都开放了,你是应该回去了。还有李蓝安也是,他也应该回去了。”
陆寻看着他的神色逐渐从恍惚之中恢复了过来,又说到:“算了,等你这次回来以来,我们再继续讨论这件事情吧。”
陆寻点点头,在澳格镇住了这么多年,说一点感情都没有肯定是假的,所以告别的话也不必急于这一时。
说到这里,理查话锋一转,突然催促到:“你们今天下午就要离开了对吧?怎么还不换衣服啊,这都几点了。”
这人倒打一耙的功力还真是不减当年啊。
陆寻有些无语地说到:“因为我正要换衣服的时候,你就进来了。”
理查“哦”了一句,面上丝毫不见愧疚的神色,他耸了耸肩膀,道:“那我先走了,你好好换衣服吧。”
目送着理查关上病房的门,陆寻特地走过去旋上了锁,以防那人又过来杀个回马枪。
毕竟他的菊花还放在这里没有带走呢。
陆寻解开衣领的第一颗纽扣,他身上现在穿的还是不知何人给他换上的诊所病服。
不过这里也没有他的换洗衣物,陆寻只能换回当时参加庆典的那身礼服。
他将蓝白相间的病服脱去,换上自己的衬衣,从下到上一颗一颗地系起了扣子。
然而他的注意力却并不集中在这些纽扣之上,而更多的是在自己的袖口处。
安德森太太在缝制这件衬衣时,特地在衣袖的位置上添加了几颗装饰物,是人工养殖的海珍珠。
虽然品质属于上乘,但与产自人鱼的那些放在一处对比时,仍旧会显得缺失了少许难以形容的灵气。
正如同现在。
陆寻很早就注意到了。
自己袖口上,突兀地出现了两种材质不同的装饰物,看起来仿佛一件偷工减料的半成品。
想都不用想便能知道罪魁祸首是谁。
陆寻扣完最后一纽扣之后,便站到了穿衣镜前。
一、二、三、……、十。
加上衣领处的装饰,他的身上,现在已经有整整十颗尤瑟的珠子了。
一阵有规律的敲门声响起。
尤瑟的声音适时打断了他的思路:“陆寻,你好了吗?”
“快了。”陆寻回应到,视线终于移开了穿衣镜。
他不太想再去思考这些珠子的来历了。
今天是个日光不太刺眼的晴天,非常适合过午时分乘船出海。
时隔多年再次来到澳格港之外的海上,陆寻已经不必再一个人劳苦地又是游泳又是划船了。
他们向海港的渔家租赁了一艘动力快艇。
宁城是滨海城市,陆寻还没有成年的时候,就已经学习过一段时间的船只驾驶了。
这次尤瑟并没有下海,而是随着陆寻坐在了副驾驶的位置上。
有热浪被海风卷起,扬在了半空,又拍打向甲板。
陆寻操纵着游艇,跟着尤瑟的指引,绕过人鱼海沟,又一路向着西北方向前进。
自从海风四起之时,尤瑟便一直靠在船边,偷偷伸手接着扬起的浪花。
看样子他虽然从小在海边长大,但并没有什么乘船的经验。
陆寻收回观察的视线,在心中默默计算了一番。从离港到现在,他们大约已经走出了二三十海里,按照常理来说,这会儿应该已经可以看见那座无名岛了。
但在这个本就不算正常的世界里,显然无法使用常理来思考。
因为陆寻的眼前,仍旧只有一片广阔的海。
“接下来我们应该往哪里走?”陆寻开口,终于唤回了尤瑟的注意力。
他想了想,说到:“也许你要先闭上眼睛。”
虽然内心有些怀疑,但陆寻还是顺从地闭上了眼睛。
驾驶游艇一般需要戴上手套,以减轻船身晃动对人体造成的影响。陆寻感受到自己牢牢握着方向盘的手,正覆上了另一人的触感。
他知道是尤瑟正在引导自己,便放任了他的举动。
世界一片漆黑的时候,总会让人很想与他人产生联系,于是陆寻开了口,道:“尤瑟,你第一次来时,是怎么遇见这座岛的?”
“我吗?”突然被问到这个问题,尤瑟的语气出现了一瞬间的迷茫。
他思索了一会儿,才回答到:“当年理查叔叔和我说他要一个人上岸,我以为他也要抛下我,实在是太害怕了。所以那时我好像只是一个劲在想,我不想孤零零地一个人生活在海底。后来睁开眼睛时,我就看见了这座岛。”
陆寻试探着用唯心主义的方式思考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会遇见这座岛,都是因为愿望的力量吗?”
“也许吧,很小的时候我便觉得,这座岛应该是有魔法的。”尤瑟好像轻轻地笑了一声,“或许你现在可以许个愿望,说不定它能实现呢?”
陆寻很少会去相信什么鬼神之说,但此时此刻听完尤瑟略带真诚的话语后,他还是下意识地在心中思考了一番。
不过陆寻原本以为,在这样突如其来的情况之下,自己是想不出来什么愿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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