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寻能听得出来,她会这么说,多半还是不准备放人了。也是,如今只是个开始,自己的诚意还没有完全展现出来,便也无法强求对方直接做出让步。
但与谈判桌上的沉着冷静相背,对于小人鱼,他的心绪有时候并没能藏得那么好。
看着陆寻的表情,德洛丽丝突然有些好奇:“恕我多嘴问一句,你与那个孩子是什么关系?”
尤瑟不经常出现在澳格镇,因此德洛丽丝并不清楚,他与理查之间还存在着亲缘关系。
这明明是一个很普通的问题,却忽然将陆寻有些问住了。他从前并没有仔细思考过这个问题,或是说,他害怕思考这个问题。
陆寻不想承认,也许曾经有那么几个瞬间,他把尤瑟当作过路星泽的替代品,即使他一直在心中反复强调过不要将两人等同起来。
但陆寻本就不是一个会被感情冲昏头脑的人,他知道,自己对于这两人的感情从来都是不同的。
对于路星泽,他是迟来的爱与愧疚,而对尤瑟,这很复杂。
他们因这场超脱自然的奇怪玩笑而萍水相逢,说是亲人,他们的感情尚且还没有这么深厚。说是朋友,他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正常情况下不会有任何交集。
陆寻沉默了许久,终于在走下最后一层台阶时,想到了一个准确的形容词。
“也许,他对于我来说,是一个很特殊的人。”
尤瑟对于人类社会的常理知之甚少,可据他所了解,像阿伦这个年纪的孩子,应当每日都需要去镇子里的学校接受教育。
而阿伦则不同,他只用等着家庭教师上门辅导功课就行。除此之外,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就连户外的课程也是在温莎公馆的庭院当中完成的。
然而小孩的天性就是好玩,不熟的时候还好,几天相处下来,上课之余,几乎每时每刻阿伦都会扒在尤瑟附近,让他陪自己玩。
尤瑟很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在第一次见面时,编出来个这么倒霉的身份。
脱水的时日过长,他现在维持日常生活都有些力不从心了,更别提还要陪着个精力旺盛的半大小子四处奔忙玩闹。
其实这事也有解决的办法,就是找温莎公馆的人借个浴缸。然而这事没有这么简单,偌大的公馆里只有德洛丽丝和阿伦房里的浴室有装。
再来就是公共的浴池,虽然温莎公馆里现在只有尤瑟一个借住的客人,公共浴池算来就是他一个人的。但尤瑟还是不敢,这险冒的,稍有不慎就会出大事。
实在没有办法的话就今晚去吧,我的时间不多了,尤瑟一边盯着池塘中游动的小鱼一边在脑中想着。
阿伦让自己陪他玩,但尤瑟不会画画,更不会下棋。沉默半晌,阿伦只能无语凝噎地问他到底会些什么东西。
尤瑟想了想,他唯一称得上拿手的人类相关技能,可能就是捕鱼了。
上流社会的小孩从小到大都没有亲自捕过鱼,这下阿伦终于提起了兴趣,匆匆让下人买回来了渔具,蹲到后院的鱼塘边,让尤瑟教他如何钓鱼。
在尤瑟发起呆之前,两人已经在这边垂钓多时了。
后院寂静了许久,只能听见池中小鱼游动的声音,时不时还会拍打一下水中的藻荇。阿伦看着,总觉得自己好像被嘲讽了。
他终于没忍住开了口:“尤瑟,你让我很怀疑。”
尤瑟回过神来,转头问他:“怀疑什么?”
阿伦也将视线从池面上移开,道:“其实你也不是来陪我玩的对吧?”
我当然不是。
但尤瑟从来没有正面回答过他这个问题,现在也是模棱两可道:“为什么这么说?”
阿伦一把将鱼竿扔了,瘫坐在一旁:“我们都在这里蹲了快两个小时了,什么东西都没有钓上来!”
尤瑟不敢跟他说实话,其实刚才来之前,有下人悄悄地来找过自己,说这座池塘里养的都是他们过世老爷带回来的稀有鱼种。
观赏鱼钓上来没有什么食用价值,而且再次放生很容易死亡,尤瑟根本没给两人的鱼钩上装饵,能钓得上来东西才有鬼了。
他就是想让阿伦能够消停一会儿。
尤瑟现在脑子转得很慢,需要花费许多精力才能好好思考,他得赶紧想想自己今晚应该怎么办。
眼看着身旁的男人又要入定,阿伦瘪着嘴喊了他一句。
这一声喊得动静不大,但来得突然,直接把头脑乱成浆糊的尤瑟惊了个趔趄。
如果说人类的平衡感是十,尤瑟顶多占个二。又在岸边蹲了许久,整条腿都快麻成麻辣鱼尾了,稍不注意,就要向前栽去。
“啊!”完了完了,这回全完了。
尤瑟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的身份又要暴露了。
这一刻的时间莫名被拉得很长,使得尤瑟能够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一点一点地失去重心。
直到一只强有力的手臂揽上了他的腰肢,电光火石间,将他带着向后倒去。
那人以自己的身躯做了肉垫,尤瑟跌倒在他的身上,毫发无伤。
尤瑟心脏狂跳着低头看去,腰上的那只手臂很眼熟。
肌肉线条流畅,肤色匀称。曾经待在无名岛时,尤瑟很爱在远处看着他的主人,用这双手臂挥起锄头,或是拿起扳手。
平常全被掩藏在衬衫下的一切,只有这时才能够于内敛之中窥见爆发,尤瑟时常都会看到出神。
“幸好赶上了。”他听见熟悉的沉稳嗓音在耳边响起。
眼中的酸涩感又泛起来了,尤瑟很想揉揉眼睛,他觉得一定是今天的阳光太过于强烈了。
后院安静了很短的一刹,阿伦也没想到,自己的一嗓子竟然会造成这样的结果,忙得跑过来询问他们:“尤瑟,你没事吧?”
尤瑟摇摇头,心乱如麻地从陆寻身上站了起来,本想去拉他,但又想到了那该死的过敏症,最终还是抽回了将将伸出一半的手。
“你没受伤吧?”他问。
“没有。”陆寻回答到。
人虽然没事,但浅色的上衣还是被池塘边的青苔蹭了个稀里糊涂。
陆寻今天穿的是一件亚麻色的长袖衬衫,天气有些热,他先前将长袖挽成了半袖,此时却放了下来。
尤瑟拽过一片糟糕的衣角查看,叹息着问到:“需不需要换一件?”
衣柜的最角落里挂着一件米色衬衫,还是刚来时小优给他添置的。最初她没有估摸准尺寸,购买的这件大了一点,但如今穿在陆寻身上正好合适。
尤瑟看着他从洗浴间里换好衣服走出来,这次见面的时机不好,他们还没有打过招呼。
现在再补上,似乎也并不合适。
尤瑟盯着陆寻看了片刻,他心中最在意的只有一件事:“陆寻,你今天是来带我回去的吗?”
然而陆寻并没有正面地回答这个问题,只是说:“你今天必须回到水里了。”
虽然他说的没错,但尤瑟听完后,还是感觉自己快要成为一条搁浅在岸上的鱼了,满脑都充斥着难以言喻的窒息感。
他很想问问陆寻,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他和德洛丽丝太太到底在做些什么?
但他只是一条小人鱼,只是一条也许即将就要干涸而死的小人鱼。他单调而朴素的神经线条,已经不允许自己继续处理这些复杂的事情了。
何况有极大的可能,陆寻会和德洛丽丝太太一样,不对自己透露任何信息。
他们很像是一伙的。
所以尤瑟只是问:“那你现在来找我做什么?”
他听见陆寻开口了,他说的那句话听起来很好听,但尤瑟已经不知道了,自己到底还能不能信任他。
陆寻说的是:“我来守着你。”
陆寻猜得到,即使温莎公馆中有条件可以让尤瑟暂时变回鱼尾,他也不敢冒这个险。
小人鱼胆子不大,也许当初他会救一名来历不明的人类上岸,就是鱼生中做过最勇敢的决定了。
德洛丽丝临走之前嘱咐过小优,陆先生有任何需求都可以满足,哪怕是想在温莎公馆中暂时住下都没问题。
陆寻正好需要这个便利,便没有拒绝她的好意。
两人走进公共浴池时,里面已经放好了满池的水。间或有蒸汽自水面溢出,萦绕至弧形的天顶,氤氲了其上色彩瑰丽的壁画。
天顶画在巴洛克式建筑中很常见,不过这副看上去稍微有些特殊。
一道异样的念头忽然腾升而起,陆寻不再注视壁画,转而收回视线向四周望去。
浴池边整齐地站着一排佣人,各个手中挎着一条白毛巾。看这架势,仿佛下一刻他们就能异口同声地喊到“男宾两位!”
衣服后摆被扯了两下,陆寻有些无奈地说到:“我沐浴的时候不太喜欢有其他人待在旁边。”
他们明明就是两个人来的,这话说出来陆寻自己都不相信。
好在温莎公馆的佣人们职业素养比较高,倒也没说什么便主动地退了出去。
只有为首的小优还是依照职责交代了一句:“陆先生,我就在门外,您还有什么需要的话可以随时吩咐我。”
来自现代社会的陆寻着实是有些不太适应他们这种尊卑关系,特别是眼下这种情况。
他叹了一口气说到:“不用,你们去忙自己的事吧,我不喜欢被打扰。”
不知为何,小优这次莫名停顿了一下,而后才点头向他告退。
门内恰巧传来了一声短促的惊呼,陆寻便立刻回到了里间,问到:“怎么了?”
尤瑟将只伸进水里一半的小腿抽了出来,悬浮在池面上空。他并没有看向来人,只是一瞬不瞬地直视着自己的足尖,说:“有点烫。”
陆寻伸手试了试水温,对于人体来说刚刚好,想来人鱼的感温水平要比人类更低一点。他拧开池边的旋钮,这里流出来的是冷水,可以适当降低一点水温。
两人之间又陷入了一场绵长的沉默,满室只能听见水龙头不断传来的“哗哗”水声。
这次见到小人鱼后,他一直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反应也有些迟钝,陆寻不知道自己的原因占了多大的比例。
只不过刚才那三个字,还是两人从房间中走出来后他说的第一句话。
陆寻和尤瑟在一起时,很少会经历这样的气氛,有些奇怪。
他盘着腿在尤瑟对面的池岸坐下,隔着迷蒙水雾,遥遥地望去。
陆寻也不常会这么仔细地观察尤瑟,他总是担心自己会控制不住地联系到路星泽。
陆寻想,更多时候应该都是尤瑟在观察自己吧。
以往小人鱼每次变回鱼尾时,都会脱去全身的衣物,但此次没能立即入水,他只拿一件浴袍遮掩住了自己的下半身。
尤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进化出的羞耻心呢?陆寻记得自己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他还没有这样的意识。
有那么一刻地,陆寻觉得,也许那座无名岛就像传说中真空无菌的伊甸园,而他是牙尖藏毒的罪蛇。经由他的引领,尤瑟才开了神智,拥有了人类的观念,但同时地,也拥有了人类的烦恼。
他会这么联想并不奇怪。
陆寻在心中叹息一声,撑着身后的地面抬起了头。他从一进门就注意到了,浴池正中的天顶画,描绘的正是创世神的故事。
“水温可以了。”尤瑟踢了踢脚下的水花,判断到。
在陆寻尚未关闭旋钮之前,他已然纵身一跃,步入了水中。
温莎公馆的浴池很大,容纳一条人鱼在其间小幅度游动是绰绰有余的。
许久没有这样的感受了,尤瑟忍不住闭上眼睛沉入了水底,让温和的水流包裹住他的全身。
陆寻站在池边看他。
他也许久没有见过尤瑟身上那片纹身了,在浴室暖黄的灯光中,正散发出与之对冲的荧蓝,让水中的景色美得不可方物。
陆寻并没有见过其他的人鱼,他只见过尤瑟,然而尤瑟身上的一切,都满足了他心中对于这一神秘生物的幻想。
见此情景,陆寻忽然有些手痒。他方才看见尤瑟的房间里有一盘颜料,旁边还放着一副稍显稚嫩的画作。
他很想拿画笔描绘出来
似乎是察觉到了这股强烈的目光,小人鱼在水中睁开了双眼。两人隔着厚厚的水幕遥遥相望,尤瑟忽然摆动了一下鱼尾,在水面上掀起了一道浪花。
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总而言之精准地落到了陆寻的袖口之上。
他刚刚换上的新衣服,这会儿又被打湿了。
任何材质的布料,湿透了粘在身上都不太好受。陆寻叹了一口气,还是将长袖的衬衫挽了起来。
“陆寻,你怎么受伤了。”池中的小人鱼浮出了水面,正趴在池边看他。
先前在后院碎石地上擦出来的细密伤口,此时终于被揭露了出来。刚才的那句话不似疑问,陆寻怀疑尤瑟很早之前就发现了,却用这种方式让他自己说出来。
他觉得自己之前对小人鱼的观察确实太少了,完全不记得尤瑟到底是从何时学来的这些弯弯绕。
但陆寻还是反思了一下自己,论起心眼子,他比尤瑟多的不止一百颗。
“为了和你一起。”陆寻向他的脸颊伸出手,但最终并没有接触到那看上去十分娇软的肌肤,只是停留在半途,隔着虚空抚摸了一下他眼下约莫两三公分的地方。
那里有一道结痂的细小伤口,应当还是几日前被亨利追捕时留下的。
“你的伤还没好。”陆寻打着太极把话题转了回去。
尤瑟最爱惜自己的面容了,闻此噩耗果然深受打击,仰着头又倒回了水里。
“很丑吗?”他问到。
“不丑。”尤瑟与这个词从来没有沾边过。
室内再次重归于了宁静,尤瑟浮在水面上,他也注意到了那副天顶画。
画上的内容绚丽而又复杂,带着他参不透的奥秘,不管怎么看都看不懂,尤瑟索性就不去看了。
他终于开口,说的是与先前截然不同的话题:“陆寻,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和德洛丽丝太太,你们究竟在做些什么呢?”
重新回到水里的他,脑中已经恢复了原本的清明,他现在迫切地想拥有一个答案,以解答自己多日以来的困惑。
陆寻尝试用尤瑟的思维去理解他,说到:“德洛丽丝不是坏人,我也不是坏人,你在这里住着,没有人会害你。”
听他这么说,尤瑟轻笑了一声,话音里却是带了一点与之相悖的落寞:“你知道吗?你和德洛丽丝太太说的话几乎一模一样。”
陆寻能猜测得到,德洛丽丝更不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小孩说些什么。他想,尤瑟这么多日以来,一定在对未知的恐惧中担忧极了。
但他接下去却并没有责怪些什么,而是起身看向了陆寻的眼睛,眉梢弯弯地说:“但是你这么说了我就相信你吧。”
陆寻其实并不知道他的这股信任究竟从何而来,但想来,尤瑟应当就是与自己截然不同的乐天派吧。
至于更多的事情,他便不打算对尤瑟说了。倒不是觉得尤瑟不懂,现在反而是担心他会懂。
陆寻说了守着,就会真的守着。
尤瑟这次脱离水源的时间太久,需要在水里待上更长的时间才能够再次回到岸上。
担心待了太久引起旁人的疑心,陆寻一直守在门边,彻夜没有睡去。
尤瑟原本还在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天,谈论近日来在温莎公馆中的所见所闻。然而现在有人陪着,他终于可以安心入睡了,后来实在没有抵挡住汹涌的困意,上半身趴在池边就睡了过去。
后半夜,陆寻在尤瑟的房间里找来了颜料和画板,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他也需要找点事情来打发时间。
直到窗外传来虫鸣鸟叫,他才发现,新的一天又要到来了。
“表少爷,厨房备好早餐了。”小优敲门喊人,然而看清来人后,她的声音忽然顿住了。
陆寻以拳抵唇打了一个哈欠,告诉小优:“他还没醒。”
浴池的石壁睡得不安稳,尤瑟清晨醒了一次,发现鱼尾可以变回双腿后就急着想回房间。
陆寻本来还觉得莫名,见他一下子就倒回床铺之中就明白了,这是还困着呢。恰好有人过来传餐,陆寻便来提醒她小声一些。
他只是简单地说了一句,没想到小优迅速地低下了头,声音倒是压低了,但听起来有些奇怪。
她说:“那您需要用餐吗?”
陆寻点头应了,熬夜对于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市场调研的他来说,反而已经变成正常作息了。
他不介意在这里用个早餐,等会可能还需要去绸缎庄补个班。
西方人的早餐桌上大都是牛奶面包,只不过温莎公馆稍微奢侈一点,还多了一道香煎三文鱼。陆寻不能吃,打算等会带给尤瑟让他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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