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康停下了笑,他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沉默了很久才道,“没有。”
“我会如他们所愿,做一个宋人。”他只有十八岁,遭逢大变后,却有了成熟男人的眼神,“反正金国我也呆够了。”
顾安宁从他眼中看到了愧疚。
杨康又道,“你与三年前变了很多,我以为刚才你会生气,直接掐死我。”
“我找到了我弟弟,他还活着。”顾安宁说出了自己的目的。“他过的不太好,赵构不让他回去,他只能在边境之外游荡,就算回到大宋,也得改头换面处处提防。我想请你帮个忙。”
杨康苦笑,“我连自身都难保,又怎么能帮的了你?”
“起码你现在还是金国小王爷,赵王唯一的儿子。”
“你说说看。”杨康道,他又露出了嘲讽的表情,“不过我想,就凭你们的身份,他们一定会逼着我答应。要是你们有什么做不了的事,去找中原武林里的江湖人也不错,他们一个个的,恨不得见一个金人就杀一个。”
顾安宁认真思考了一下他的话,觉得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认同的点了点头,“我会考虑的。”
一人一鬼就此分别,顾安宁看到杨康朝着与赵王府相反的方向走去,知道他暂时不会回赵王府。
看杨康的意思,他们一家三口相认的时候,完颜洪烈应该也在,估计现在正处理包惜弱和杨铁心的后事,没有分出心神来管他。
又或许,完颜洪烈不想在这个时候打扰他,他更希望自己看着长大的儿子能静下心来自己想一想,最后做出一个不会后悔的决定。他年纪已经不算小,没有心思再娶一个王妃,也不希望杨康怨恨自己。
杨铁心和包惜弱没有跟着杨康离开,事实上,就算他们一直守在杨康身边,他也不会知道自己的存在。
他们选择了身份神秘的顾安宁,企图在他身上打听到一点消息。
头一次做鬼,没有鬼差过来拘魂,两人心里彷徨不安。他们现在还不知道顾安宁是只鬼,只以为他是能沟通鬼神的奇人。
顾安宁被跟地有点烦,他转身,皱眉,“为何跟着我?”
杨铁心上前,朝他抱拳行了一礼。
江湖人对皇权没有太多敬畏,而且顾安宁现在也算不得皇室中人,这样的礼节很简单,没有太多隆重与尊敬。
他道,“阁下似乎可以看到我夫妻二人。”
“这是自然。”
杨铁心又道,“那阁下可知,接下来我二人该何去何从?”
“若无执念未了,不曾失去理智变为恶鬼,自会有鬼差带你们进入阴曹。”顾安宁淡淡道。
“多谢。”杨铁心的问题得到了解答,却还是没有离开的意思。
包惜弱向来没有主见,她老老实实跟在杨铁心身后,仿佛这样就很满足了。
“我还是放心不下我那孩儿,虽说他有心改邪归正……”他想起杨康刚才的话,觉得‘改邪归正’用的不太妥当。杨康显然还没有明白他的一番心思,也不懂对大宋的爱护,他做出那样的决定,更像是小孩子在赌气。
杨铁心顿了一下,“金人恐怕不会就这么放过他。可否劳烦阁下去找一趟邱道长,拜托他好好管教康儿?”
“不去。”他觉得杨铁心念叨地心烦,“我不过区区一个吊死鬼,怎么敢往道士身边凑?您二位要是真的关心杨康,就请自己过去吧。”
“吊、吊死鬼?”杨铁心目瞪口呆,包惜弱也颤了下身,怯怯地躲在杨铁心身后,“铁哥……”
他们俩虽然变成了鬼,却还把自己当成人,对鬼怪依旧怀有天然的畏惧。
顾安宁朝他们现出鬼相,他的穿着由锦衣华服变为染血的粗布衣裳,身上多了不少伤痕,舌头伸出很长,超出了人类该有的范围,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二人。
他忽然移动到了两只鬼面前,狰狞的面容无限贴近,杨铁心甚至能看到他脸上的淤青。
“吊死鬼,信了吗?”幼稚地吓唬完两只新鬼,顾安宁回到原地,突然间消失不见。
不远处平民打扮的两个人从粮铺里出来,其中一个身上背着一袋小米,他对旁边那人说了句话,抱歉笑笑,走到了杨铁心与包惜弱身边。
他看不到两只新鬼,只是探出头开往巷子里张望,压低声音,“二哥,你在这里吗?”
杨铁心与包惜弱对视一眼,包惜弱道,“这位公子应当就是方才那位口中的弟弟,咱们还要找刚刚那个……”
杨铁心看到了包惜弱眼中的恐惧。
十八年来,包惜弱一直都没有变过。
她守着赵王府里的小茅屋,里面的摆设与牛家庄一模一样,她日日重复着杨铁心临走前的生活,完颜洪烈把她照顾的很好,她还是杨铁心熟悉的妻子,她的容貌几乎没有变过。
唯一变化的只有杨康,十八年的时间让他从肚子里尚未出生的婴孩长成了翩翩少年。
杨铁心不能在杨康面前假装自己从未离开过,却可以在包惜弱面前这么做。
他像十八年前一样,保护着自己的妻子,“我们不去了,不如听他的在这里等一等。”
“好,我都听铁哥的。”
顾安宁回到赵训住的小屋,坐在屋子里有些心虚。
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点心虚从何而来。
赵训扛着米回来,把袋子放到角落里。他对顾安宁的出现并不意外,坐到顾安宁身边,自顾自地倒了杯水,连着灌了两碗才停下来。“二哥今天出去了?”
顾安宁看到了他额角的汗水,还有身上的灰尘。他像个普通的百姓,与普通百姓不同的是,他没有自己的土地,不能种粮食,也不能太高调,引起别人的注意,只能做些下力的活。
对比顾安宁身上的锦袍,赵训真的太惨了。
顾安宁点了点头,“出去见了一个人。”
赵训:“二哥还有其他朋友?”
赵谨是皇亲贵族,他能接触到的当然也是皇亲贵族。他们现在在金国地界,朝廷里没有派人过来,所以顾安宁见的朋友,一定不会是他以前的朋友。
想到这里,赵训竟然有种莫名其妙的欣慰。
他没想到二哥死后还能交到朋友。
赵训好奇,“他是什么人?”
顾安宁沉默了很久。
“二哥不想说吗?那我不问了。”
“他以前是个金人,现在算是汉人。”顾安宁犹豫着,“如果你有事情解决不了,可以找他帮忙。”
“以前是金人,现在是汉人是什么意思?难不成他已经投奔了大宋?”
顾安宁叹气,把杨康的事情从头到尾讲了一遍。
赵训的反应良好,没有想象中的排斥,反而唏嘘杨康的遭遇,“如果完颜洪烈没有带走那个女人,之后的事情就不会发生了……不过也说不准,按照你的说法,那个女人太过软弱,放着怀着身孕的她在牛家庄,说不定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顾安宁刚想表示赞同,又听到他弟弟说:“也就金人没见过世面,刚来到大宋时什么都觉得好,随随便便看到一个女子就惊为天人。要是放在咱们几个兄弟身上,哪里会做出这种事情?清剿敌军都用不着亲自动手。”
说完,赵训意识到今时不同往日,表情讪讪,“我就是随口说说,二哥别放在心上。”
顾安宁知道他是在那原来的皇子身份与完颜洪烈做对比,并没有觉得这番话有什么问题。
不过现在他的处境可比完颜洪烈差多了,顾安宁之前会担心赵训也一时想不开觉得生活无望自寻死路,要真是那样顾安宁的任务就真的没指望了。还好赵训是个乐观的人,被驱逐出大宋后,虽然消沉过,却没有太多怨天尤人。
“我知道的。”顾安宁说,“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我想易容去大宋看看。武林中人确实是股可以凝结的力量,如果真如杨康所言,江湖中不乏爱国之士,说不准能给我一个容身之所。”
海清河晏的时候,武功高强的江湖人就是不好惹的刺头,朝廷不好去动,只能想尽办法招安。如今朝堂动荡,朝中还要忙着对付金国和蒙古,更没有精力管江湖人。
只要赵训隐去姓名,再把容貌做出伪装,就能回到大宋生活了。
先前的赵谨觉得汴京才是家,现在的赵训认为大宋就是家。
他们都是回不了家的人,人生的境遇却截然相反。
顾安宁同意了赵训的计划,看他收拾东西,写信通知几个兄弟,又辞去了工作,下午就出发离开了京都。
他的易容术不好,也没想着做出多么高明的改装,只是换了身更加破旧的衣服,把脸上搞了层灰,像是十几天没洗脸的难民一般,一路向南走去。每当有人问起,赵训都会说自己是从北边逃难而来,金人一路南下,为了不被金国统治,只能向南迁徙。
没有人怀疑他,因为战乱背井离乡的百姓数不胜数,他们都眷恋着大宋,尽管大宋无力给出庇佑。
赵训到达了杭州,这里很繁华,许多有名气的武林中人经常在此聚集,是整个宋朝最安稳的地方。
“我还从来没有来过临安呢。”赵训低声对顾安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