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天赋好,难道小睡和光光他们就不好?”苏折皱眉,“我是您的妖官!和他们三个一样为您出过生入过死,为何他们都能帮你分担天魔,我就不行?”
魔尊冷声如碎玉:“你就是不行。”
“总得给我个理由!”苏折不服,“是我不够强?还是我依旧不够得您的信任?”
魔尊冷声道:“因为,就凭你这些日子的表现,你已不适合再呆在妖官这个位置上了!”
苏折呆住。
像被一道九天而来的惊雷从头劈到了尾,连骨头到脑髓都劈成灰与渣了。
他原以为凭魔尊对自己的宠爱信任,容自己放肆这么多回,随他僭越了近无数次,在他面前露出种种人性与脆弱处,就这样一层关系在,魔尊应该无论如何也是说不出这话的。
可如今他说了。
说得斩钉截铁。
毫无犹豫之色。
他要撤了苏折妖官的职!
在他为了陈小睡拼命,在他和魔尊刚刚还嬉闹谈笑似的烧法宝之后,就这么撤了!
苏折无奈、震惊、愤慨、种种情绪如大江大河汇成大海一般聚集于胸膛,几乎要溢出来了。
可他仍然迅速冷静下来。
得问个明白!
哪怕是死刑犯也得求个清白!
更何况他立过的功劳!
苏折目光忽的一淡,无情无绪地问道:“您这句话……是心意早就定了,还是一时兴致所起?”
魔尊冷冷道:“我早就这么想了,也已经在物色新的妖官人选。”
“因为我上次拒绝了您?”苏折的面上倒平静,“还是因为我多次不恭顺,您终于厌弃了?”
“我可没你这般记仇。”魔尊冷声道,“公事归公事,有位置缺人了,你去填上吧。”
这是要发配了么?
这人的性子怎么说变就变,情分说冷就冷!
还是他根本就把自己的位置想得太过重要了?
苏折内心酸楚难忍,却仍深吸一口气,镇定且冷静道:“是什么位置需要我去?”
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也不必再慌再痛。
位置可以没有,尊严和气度还是得有!
魔尊淡淡道,“盗天宗——副宗主的位置。”
苏折楞成了个木头似的,花了足足十秒钟才醒过神来。
“盗,盗天宗从来没有什么副宗主的位置啊!几百年都没有设过!”
魔尊冷笑道:“现在就有了,不行么?”
“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让你碰天魔么?”他眉头一扬,换上正色道,“因为我必须要一个性情稳定、绝不出错的副宗主,去主持大局、统领四大妖官……”
“孟光摇这脑子等于没有,陈小睡大部分时候都睡着,老大你也知道的,疯起来自己人都杀,我想来想去也就只有你……”
“只有我什么?”
“如果有一天我出事了,或者是,不在了……”
魔尊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目光先是微黯,却又陡然振奋。
“那么你,就是万众妖族在这魔门唯一的靠山和希望……“
他忽的沉默了许久,然后像是用了很深很大的力气,才能把一句话从心口带出来。
“而你也是……我本人的希望。”
苏折听到魔尊这言语时,第一反应是不可置信。
自从上次正儿八经地拒绝了魔尊的心意后,他就曾想过一百种一千种魔尊在厌弃自己时会对自己进行怎样的处置,甚至偶尔也会遥想一下自己在失去魔尊信重之后的退路。
可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设想了几日的厌弃和失宠后的结果——居然是这个。
居然是超前提拔为盗天宗几百年都未曾有过的副宗主!
是真正意义上的魔尊之下,万妖之上,可调动全宗上下无数妖兵妖将,对其余三大妖官有统领管辖之权的副宗主!
苏折难免震惊、无语。
可魔尊看向他的眼神却依旧一样。
说出了这番心里话后,他就像是涤荡了许多心中的浓愁浅恨,整个人都变得快意、轻透了许多,那两道剑似的眉往上一挑,面庞的线条像重获光明似的清晰起来,此刻,他的整张面容不再模糊不清,而是清晰通透如远山的投影,似宝石的切面。
如此锋锐的俊逸,又是潇洒和通透。
实在不像是一个魔尊。
倒像是一个历经万险的旅者,正要把旅行的重担托付给下一任。
回想他方才的话,苏折的心像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所击中。
他忽然开口,声音果决。
“魔尊,这样不行!”
魔尊挑了挑眉:“你拒绝本尊的表白就罢了,怎么连提拔都要拒绝?”
苏折深吸一口气,按下惊与无奈。
“您对我信任至此,我自然是受宠若惊。可您正值盛年,为何说什么‘有一日要不在’这种丧气话?我们谁都可以没有,但您不能没有!您才是这万妖的支柱与靠山,是镇压天魔、防御仙门的第一人!”
魔尊笑道:“只是提前预防而已,你啊你,怕什么?”
“这和怕不怕没有关系。”苏折竟有些大胆地反瞪他一眼,“副宗主一职干系重大,须得有一个资历深厚、绝对忠诚的人来做,我入盗天宗的时间比起其他妖官来说实在太短…”
魔尊淡淡一笑,好似早就预料到苏折会这么说,便道:“以妖仙的时间算,十年确实不长,可若以人间的时间算,十年也不短了啊。而且这十年发生了许多事,比过去一两百年发生的都多呢。”
此话不通,苏折又换了另外一条路。
“就算如此,您也不该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我。站在这个位置上不仅需要有绝对的实力,还要有一定的威望,若无威望实力,就算您把我推上去,妖官妖将们还是不服我,我不过就是个得了虚衔的空架子!”
一个德不配位、被强行架上去的人下场会是什么,他在历史书里已看得太多,难道还不能提前预防呢?
魔尊点头:“这话确实有道理,这证明你很清醒自知……所以我不是派你去找三大妖官了么?”
苏折一愣,立刻醒悟过来。
“您……您派我去召集他们,是因为您早就知道他们会有难,让我去帮他们?”
魔尊笑道:“这一帮,帮你和孟光摇更亲近了些,也让你赢得了陈小睡的信任,那么我提拔你做副宗主,他们两个肯定不会反对。日后你对着他们下令,他们也是会听一两句的。”
苏折这回的沉默倒不再是因为逃避了。
而是真正地无奈,还有海水那么深山崖那么高的钦佩。
他无奈于魔尊原来这么早就开始为他铺路了,而且几乎是被他拒绝后,马上就想着替他铺平这条上位的道路。
这样任性妄为的魔尊,竟一点儿也没记这被拒绝的仇!
此等用人的魄力与胸襟,又怎能让人不钦服、不心往?
苏折收敛了心中乱七八糟深浅不一的想法与情绪,再开口时口气已然松动,不过该说的还是得说。
“光光和小睡必然不会反对,可是老大呢?”
四大妖官里的老大,便是赫赫有名的“据风妖官”慕容偶。
这位慕容偶,资历比谁都深,功劳比谁都多,实力也不下于苏折,苏折这番若上位,另外两个大概能听话,可他是绝不会轻易服气的,哪怕是魔尊的命令也不能强行叫他心服!
魔尊笑道:“老大确实不会服气,和你干一架都有可能。但只要你帮他这一回,就算他不服你,顶多是听调不听宣,至少不会明着反对你上位了,不是么?”
“您觉得我能有机会帮到老大?”苏折有些不好的预感,“他难道是出什么事了么?”
魔尊想了想:“现在还没有,但很快就可能会有些小麻烦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竟还有意地使身子放松,目光搭在苏折身上,语气竟是有些幸灾乐祸的,真让人忍不住去想他到底是站在哪一边。
苏折刚想再说几句,魔尊忽然一个靠近,一只手竟搭在他肩上。
苏折一惊,却见他目光沉沉道:“这个位置你若真的拒绝了,我也不会逼你,但必须有人去坐这位置,我很可能会把它交给老大。”
苏折立时眉目紧迫,像有一千根一万根针抵在他背上。
四大里面,光光没有立场,小睡什么立场都行,唯独老大心思激烈,是铁杆的鹰派,倘若他上位,必然会大量增加与其它魔门或仙门的冲突!连人类信徒也不能幸免!
只怕流血纷争就要不断了!
魔尊笑道:“你想得不错,确实有可能会这样。”
苏折陷入两难中。
他感觉身上像是有一阵断断续续的风进了又出,把他托举到了一个无与伦比的位置上,一个离魔尊过于近、又不得不近的位置。
既推不掉,就拿下它!
苏折目光微冷:“这个位置,绝不能给老大!”
魔尊目带欣赏地拍了拍他现在的肩,似乎很喜欢这种老实人被逼迫紧了以后,不得不迸发出的一瞬冷意与锋芒!
“我会不断地帮魔尊物色新的妖官。”苏折淡淡道,“在找到合适的人之前,我可以暂领这个职位,但只能是暂时的,不能长久下去。”
魔尊拍肩的动作一僵,转而捏了捏苏折的肩膀骨。
“这天下哪里有暂领职位的道理?四大妖官里就你最矫情。”
他嘴上在骂,眼里却笑,手指像跳舞似的在苏折的肩骨上一路豪迈地跃动到了他的脖颈边,苏折身上一僵,像是一道被礁石困住的浅舟,以为魔尊要做出一些过分的举动了,可没想到这位天底下数一数二任性妄为的主,只是轻轻地、自然地拂了一下苏折溢散下来的柔软鬓发,然后就收了回去。
苏折心头微微一跳,感觉一阵莫名的情绪像海风似的钻进他的肚子里,再被呼了出去,像是被人一遍遍洗着身上的心思似的。
“那么,是不是等我帮完老大以后,您就……”
“在你正式上位之前,还有两件事。”魔尊的笑容忽然淡了几分,“一,你得把这个细作找出来。二,你得把那个在华舟城里提醒你的人找出来。”
苏折心头一动:“您已经确定有这个细作了?”
魔尊眉目微冷:“不管确不确定,你都得去找。”
“因为我的嫌疑尚未洗清?”
“真相大白前,所有妖官妖将的嫌疑都不能洗清。”
魔尊忽收起一贯轻松的调笑,话语递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肃然力度。
“你是我身边心思最细腻的妖官,在我把整个宗门最紧要关键的位置交给你之前,你也必须——自己去把这嫌疑给洗清了!”
苏折立刻拱手作揖:“这是自然!”
可问完他又忍不住:“但,找出来之后怎么着?”
魔尊淡淡道:“那细作藏得极深,得由你亲自抓出,在众妖面前千刀万剐,好替你立个威。至于那个出声提醒你的男人,无论他是好心还是恶意,本尊的妖官又岂容他人染指?你得把他找出来,杀了!“
他语气虽平淡如水,但内容中的凌冽杀意,可达九霄之外,可至万里之遥,绝不容忽视轻觑!
“细作是一定得抓的。”苏折话锋一转,“可当日那人是好心提醒我,倘若魔尊那一日恰巧不在听我的心声,或许就会是他救了我,我们妖族的好汉,又岂能做恩将仇报的事儿?”
“你倒是个四处记情的妖怪,怎不记得是本尊最后救了你,而不是他?”
魔尊颇为冷厉地瞪了他一眼,苏折却微笑以对,显然不肯退让。
场面陷入僵持之前,还是魔尊先动作,先忽在苏折肩上重重一捏,手指一敲一打,恍如那致命鼓槌,同时发出的还有一阵冷哼。
“本尊就允许你先还他一次恩,还完之后,你必须替本尊杀了他!”
苏折这才舒心:“定不负魔尊所托!”
二人此番交了心、过了情,正是意酣灵浓之时,苏折忽然想起了两件紧要事儿。
“那碧魄宗……”
魔尊忽然抬手打断:“他们在做的那些腌臜事儿我已耳闻心明,不必担忧,我会寻机解决的……”
这里说的解决,大概就是世界上又要无一个门派。
苏折点了点头,这回却有些犯了难,说起话来也不那么自然。
“还有一件事儿,既然我们今日已经交过心,那能不能请魔尊……不要时时刻刻都读我的心声?”
魔尊眉头皱得像一团折起来的布:“不可以。”
“您都打算把副宗主的位置给我了。”苏折笑道,“为何不可试着停一停读心啊?”
魔尊飞速地睨了他一眼:“你若心中无挂碍,为什么要我停?”
苏折头皮微微一疼:“我记得您以前说过很多次,我的心思乱七八糟、是让您不忍多看的……”
“不错。”魔尊理所当然、理直气壮道,“但我不读你的心思,又怎么能批评你这些庸俗的小心思?”
苏折叹了口气:“行幽。”
听到苏折叫了名字,魔尊的右眼几乎是瞬间亮堂了起来。
他几乎是带着笑意地去问出接下来一句话。
“怎么了?”
苏折说的却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其实也是需要私隐的?”
魔尊好像是真的有些不太明白。
他有些茫然疑惑地看着苏折。
“在我面前,也特别需要么?”
苏折用力地点点头:“尤其是在你面前,我更加需要这些私隐。你若不时时读心,我的思路会更加灵活,想事儿也可以无所顾忌、开放大胆一些……您其实不必这样时时监听……”
“一开始确实是监听。”
魔尊沉吟片刻。
“可是后来……只要去读你的心,本尊就觉得很开心。”
苏折仿佛才意识到。
这几乎已经快成为魔尊的一种习惯。
他那些庸俗的、可笑的、充满各种小情绪的吐槽与腹诽,魔尊听了这么多年,哪怕一开始是为了监听,如今也已经成为了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
这已经变成了一种让他被天魔日日侵蚀神智之时,折磨□□之刻,能觉得安心、舒畅,能让他保持清醒、甚至回复一点点儿人性与情绪的声音。
现在把它拿走。
就只剩下那些阴诡仇恨的声音。
如果连那些声音也没有,就只剩下空空如也、死寂无声了。
苏折无可奈何地揉了揉生硬生冷的额头,道:“那……打个商量吧,你每日只听我半个时辰的心声,其余时间给我些私隐,成不?”
魔尊淡淡道:“那就每日听五个时辰吧。”
苏折目光一沉:“半个时辰。”
“你别太放肆了。”魔尊立刻瞪他一眼,“三个时辰,太少了不够。”
苏折异常坚定:“半个时辰。”
“不要以为本尊没了你就不成。”魔尊的眼神锐冷下来,“两个时辰,再少我就不答应了。”
“那一个时辰?”苏折稍把口气一折,“再多我也不答应。”
“本尊就没见过你这么心量狭窄的妖官!”魔尊狠狠地瞪他一眼,“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你要是帮不上老大,又抓不回细作,本尊就从每日一个时辰加到五个时辰!”
“一言为定!”苏折忍不住笑出声儿来,“你就等着看我去把老大找回来,再把细作提溜到你面前吧!”
而苏折兜来转去,挑了三个。
一个是可以复制万物的宝锦盒子,据说放进去什么玩意儿,出来就是一模一样的两个,如果把这两个一模一样的玩意儿取出,再放进去,打开来以后,就是一模一样的三个了。
这玩意儿说来轻巧,可不能多用,据说至多用三回,用多了会出现极为可怕的后果。
还有一个,是一个紫琉璃系绿丝绦的宝葫芦,据说是太微道的法器,放进去一根绣花针,可倒出来一柄巨剑,放进去一点儿水,可倒出来一场天雨,拥有放大万物的作用。当然,据说也不能多用,用一次葫芦本体就变小一次,一旦变得太小,就什么都放不进去了。
最后一个,是一只外表邪异的三首人塑像,塑像不过是一个孩童玩偶大小,却雕刻了三个头颅,一个是怒面,一个是喜面,另一个是哀面,表情各不同,往塑像里灌输灵力,三个头颅会各自发出怒声、喜声、哀声,以此大范围影响敌人。
带着这三个法宝,苏折走出了魔尊的房间,虽不能说是十全十美,但是满载而归,又稍解了心结,如何有不满?
只是没想到穿过几个雕栏玉砌的长亭与过廊,他竟在一处绣奇花团瑶草的花园转角,瞧见了一个黑色的影子,在地上一折三动,动作抬手起脚,似光下发起一种奇异的舞,可仔细一看,就发现这个影子似乎是在和什么人踢球。
苏折立刻冲到拐角处,一转弯,果然迎面砸来一个球状物,他迅速的抬脚,一踢,像是踢过了千八百遍似的一下子砸回去,对面竟真有个人能接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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