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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金枝(冬天的柳叶)


她不敢直视天颜,虽然抬着头,眼帘却规规矩矩垂着。
兴元帝则把跪在地上的少女瞧得清清楚楚。
短暂的沉默后,兴元帝开口:“你就是状告庆王和户部左侍郎的朱姑娘?”
“是民女状告庆王与户部左侍郎。”朱晓玥虽控制不住声音颤抖,口齿却很清晰。
“你且仔细道来。”
“民女的父亲是太平镇的乡绅”真的说起来,朱晓玥反而忘了紧张。
从地动后乡亲们缺衣少食的艰难,说到朱员外去县上催赈灾物资,而答应向上反映的官吏却莫名身亡
朱晓玥一双充血的眼睛盯着庆王:“我爹怀疑赈灾钦差与当地官员勾结贪墨赈灾款,冒死去拦庆王车驾。庆王答应我爹会派人去查,让我爹先回镇上等待,谁知两日后我们等来的不是救命的物资,而是冰冷的屠刀。”
一行泪缓缓淌下,滑过唇角,朱晓玥用力咬了一下唇,尝到了血腥味。
这痛却不及心痛万一。
“你是皇子啊,这大夏都是你家的,太平镇的父老乡亲都是你的子民,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啊?”朱晓玥喊出令她痛苦无比的疑问。
在寇姑娘的宅子住下的那几日,紧绷的弦得到放松,她终于有时间思考了。可是越想越痛苦,她甚至会想,如果她和镇子上那些女孩儿一样没有读书就好了,或许就不会想这些,或是能读更多书,能让她想个明白。
少女声嘶力竭的质问在大殿中回荡。
兴元帝张张嘴,却发现胸中如堵了石头,缓了缓才道:“朕会派人去定北调查,倘若你所言属实,定会给你一个交代。”
“谢陛下,陛下万岁!”朱晓玥以额贴地,无声痛哭。
兴元帝视线扫过众人,刚要开口,就见贺清宵站了出来。
“陛下,臣有事报。”
“说。”
贺清宵微微垂目:“两日前锦麟卫抓捕一名形迹可疑的年轻男子,经过审问,他自称是北泉县主簿之子”

他就知道,贺清宵一直与他过不去!
兴元帝听完,皱眉问:“这么大的事,怎么没有第一时间来报?”
“微臣怕那人胡言乱语,让陛下因虚假之事烦忧。审问后臣便派出锦麟卫前往定北调查,想着等有结果再报陛下。”
兴元帝脸一沉:“自作主张!”
“臣万死。”贺清宵单膝跪下请罪。
他报出的抓捕年轻人的日期与实际上有不小出入,对兴元帝来说要好接受得多。不然若让兴元帝知道多日前就有这事,就真要被问罪了。
兴元帝表达过不满,也没心思训斥贺清宵,冷着脸道:“此人如今在北镇抚司?”
“是。”
“带他来见朕。”
又是令人难熬的等待,年轻人被带到兴元帝面前。
“小民卫长青,见过陛下。”
兴元帝不悦扫贺清宵一眼:“还用了刑?”
“手下鲁莽,一开始怀疑此人是宵小,用了些手段”
锦麟卫能独立缉捕审讯本就是帝王赋予的权力,兴元帝这么问了一句,注意力就全放在了卫长青身上。
卫长青如朱晓玥那样,说起定北的事:“北泉县离受灾最重的北安县很近,受灾也很严重。幸运的是不少地方屋舍倒塌虽多,人却大多无事,可不知为何明明好几个县都得到了赈灾物资,北泉这边却迟迟不见动静”
贺清宵再次听卫长青讲起这些,结合从定北传来的最新消息,如何不明白那些贪官的伎俩。
赈灾款物是有数的,若是花在北泉县这种屋舍差不多全倒了,人却大多没事的地方,既要给他们重建房屋,又要供他们吃穿保暖,还能捞几个钱。而用在受灾轻的地方,便可花最少的钱,办最漂亮的事,得最大的名。
那几把万民伞是真的,贪墨灾银也是真的。
这些人为了遮掩真相不惜屠戮百姓,还在平城等地赢得了百姓爱戴,再没有如此讽刺荒唐之事。
兴元帝听完,冷冷看向裴侍郎:“裴佐,你还有何话可说?”
以额贴地的裴侍郎一动不动。
“裴佐——”兴元帝声音更冷了。
离裴侍郎比较近的户部尚书有些着急,忍不住伸出脚轻轻踢了踢以示提醒,谁知刚刚碰上,就见裴侍郎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可怜户部尚书一把年纪,被这变故惊得猛抽一口气,胡须都飞了起来。
大太监孙岩过去检查一番。
“陛下,裴侍郎昏过去了。”
众臣互相看看。
这是吓昏了?
“传太医,把他弄醒!”兴元帝冷酷道。
等着太医来的时候,兴元帝面无表情看向庆王。
庆王痛哭流涕:“父皇,儿子真的没有下令屠杀太平镇百姓啊!”
兴元帝眼里满是失望与厌恶:“到现在,你还嘴硬?”
“儿子真没有!儿子可以发誓!”
看着庆王慌张举起一只手,朱晓玥想到就在不久前她在顺天府尹面前发的毒誓,只觉讽刺又痛快。
“发誓?你以为这是市井小民吵架赌咒?”兴元帝见庆王如此,更怒了。
庆王吓得不敢吭声了。
这时太医提着药箱进来了,不敢东张西望,更不敢胡乱猜测,行过礼后低头给裴侍郎针灸。
裴侍郎很快长出一口气,睁开眼睛。
他是躺着的,入目是华丽繁复的云龙藻井,提醒着他这是什么地方。
裴侍郎慌忙坐起,翻身跪好请罪:“臣万死!”
兴元帝冷笑:“你确实万死!”
“陛下,这二人所言,臣真的不知情啊!”
死鸭子嘴硬在旁观时会觉得可笑,放到自己身上却是求生的本能。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快步走进来,对大太监孙岩低语几句。
孙岩身为兴元帝最信任的大太监之一,沉得住气是无疑的,这一刻脸色却刷地惨白,往内走时甚至踉跄了一下。
兴元帝看在眼里,凝重了表情:“发生了什么事?”
“陛下,京营副统领赵飞帆紧急求见。”
城外有军营驻扎,称为京营,军中将领等闲不会进城。
兴元帝一听京营来人,又在这敏感的时候,心登时一沉:“传他进来!”
很快一名身材高大的武将走进来,单膝跪倒在地:“臣赵飞帆参见陛下。”
“赵副统领此时进宫什么事?”
赵副统领垂目拱手:“就在刚刚,伍统领率亲兵三千突然离开军营往北而去。臣觉得不对,派兵去追,并前来禀报陛下。”
将领无故率兵离营,这是反叛无疑了。
京营统领伍延亭竟然造反了!
这个消息如巨雷,震得殿中众人呆若木鸡。
而庆王还在目瞪口呆时,跪着的裴侍郎身体一歪,又昏了过去。
兴元帝在听到京营副统领赵飞帆求见就有了不详的预感,真听到伍延亭反了,怒火腾地就窜起来,而裴侍郎的反应更让这怒火到了顶点。
他箭步走过去,劈手夺过太医再次拿出来的银针,往裴侍郎人中上狠狠一扎。
嗷一声惨叫,裴侍郎清醒过来,也惊醒了目瞪口呆的众臣。
“陛,陛下恕罪啊——”裴侍郎趴在地上哭喊。
军营统领伍延亭这个时候造反,等于坐实了他们的罪名。
能任京营统领一职,无疑是深受皇帝信任的,伍延亭便是如此。他会率亲兵出逃,显然是听到了城中风声,又清楚兴元帝绝对容不得此事,为了活命豁出去了。
裴侍郎恐惧到极处,脑子反而灵光了,瞬间把这些弯绕理清楚。
可这样以来,他再抵死不认已经没用了。
裴侍郎越想越绝望,浑身抖个不停。
其他大臣受不了这可怕气氛,也默默跪下了。
兴元帝迅速安排了追击伍延亭的将领及相关事宜,这才看向抖若筛糠的裴侍郎。
“裴佐,你可认罪?”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啊!”
兴元帝不再理会裴侍郎,冰冷的目光投向庆王。
庆王也被伍延亭叛逃的消息惊得不清,被这冷冷的目光一刺激,一个激灵回过神来。
“父皇,儿子真的不知情啊!”他一转头,指着裴侍郎,“屠戮百姓是他们干的,他们欺上瞒下把儿子蒙在鼓里!”

庆王一下卡了壳。
他对上兴元帝冷酷的眼神,又扫了一眼瘫软的裴侍郎,狡辩的勇气一下子消散。
伍延亭反了,裴侍郎认了,他要还是嘴硬,被裴侍郎跳出来指控,那再说实话父皇也不会信了。
“儿子——”庆王张张嘴,满心不甘又后悔,“儿子只是收了裴侍郎他们给的一些珠宝金银。当街被朱姑娘的父亲拦下时,听了太平镇的情况和北泉县官吏莫名身亡的事,让裴侍郎他们把事情处理好。”
说到这,庆王委屈不已:“儿子真不知道他们的处理竟是把人杀了啊!”
去到那种鬼地方,吃不好住不好,他哪里都没去过,就呆在府城衙署里。赈灾的安排有裴侍郎,配合执行有伍统领,他什么都没干,想着辛苦一趟收些下头献上的珍宝,有何不可呢?
“是他们蒙蔽了儿子,父皇明鉴啊!”庆王重重磕在金砖上,发出咚一声响。
兴元帝看着跪了一地的人,沉默良久才开口:“来人,把裴佐打入刑部大牢,庆王关入宗人府。”
裴侍郎被拖走时连哭喊都忘了,犹如一团软泥。
庆王却喊个不停:“父皇,儿子冤枉啊——”
兴元帝面无表情扫一眼众臣,沉声道:“何御史、贺镇抚使,你二人与户部右侍郎张侍郎一同,明日动身前往定北,彻查此案。”
“臣领旨。”贺清宵与何御史齐声道。
户部右侍郎张侍郎并不在殿中,不过很快就有人前去通传。
除了这三人,兴元帝又从司礼监指派一名太监,随同监察。
安排好后,兴元帝把贺清宵留下来。
“去问一下,伍延亭府上什么情况。”
早在听闻伍延亭叛逃时,在兴元帝示意下,贺清宵就安排锦麟卫前往伍延亭府上了。此时整个将军府被锦麟卫团团围住,贺清宵走出皇宫,就有在宫外等着汇报情况的手下上前来。
听完手下禀报,贺清宵再次入宫。
“经过盘查,伍延亭三女一子,如今只有三女在府中,其子不见踪影”禀报完情况,贺清宵犹豫了一下道,“从卫长青口中审问出定北的事后,微臣派了锦麟卫悄悄盯着伍延亭府上,但未见其子外出。微臣猜测,伍延亭麾下追捕卫长青未果,担忧事情败露,提前把儿子乔装后悄悄带走,未雨绸缪。”
“好一个未雨绸缪!”兴元帝冷笑。
贺清宵垂眸:“微臣失职,请陛下责罚。”
兴元帝定定看了请罪的青年一眼,心中确实生出了不满,但比起那一连串糟心事,这点不满就微不足道了。
“有两件事,朕需要你办好。”
“请陛下吩咐。”
“第一件事,彻底查清楚定北情况,朕不想再受蒙蔽,把贪官佞臣当功臣褒赏。”
“是。”
“第二件——”兴元帝放慢语气,眼中闪着冷光,“此后四品以上武将宅外,须有锦麟卫盯守。”
此时的锦麟卫,说是监察百官,还没到无孔不入的程度。可以说伍延亭的叛逃,把锦麟卫作为皇帝耳目的职能大大加强了。
贺清宵心中明白,从此锦麟卫的权力变大,而名声将向着臭不可闻的深渊滑落。
但这些不是他能左右的,身在其位,他只能在尽量保证良心下做好皇上交办的事,承担骂与名。
“微臣领旨。”
“去吧。”
殿中变得空荡后,兴元帝坐在龙椅上,久久没有言语。
对伍延亭的叛逃,他更多的是恼怒,并不是担心。那些追随他打天下的名将还在,青年将领也不乏出众者,平乱只是时间问题。
真正令他郁郁的还是裴侍郎这些人,特别是庆王。
他是有把江山传给这个儿子的打算的,而现在——兴元帝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冷然。
这一日发生了这么多事,黄昏将至。
各个衙门的人随着长官的回来,多多少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噤若寒蝉,唯恐这场弥天大祸蔓延到自己身上。等到下衙时间,呼朋唤友的少了,宴请同僚的少了,一个个飞快往家里跑。
这其中,段少卿更为胆战心惊一些,一到家就去了如意堂。
老夫人一见儿子,就愣了:“发生什么事了吗?脸色怎么这么差?”
“朝中出大事了。”
老夫人忙问什么事。
段少卿神色惶惶,语气犹豫:“具体还不清楚,只知道庆王被关入宗人府了,户部左侍郎也被打入了大牢貌似与贪墨有关。”
老夫人对朝廷这些事不太懂,却抓住一点:“庆王出事了?那固昌伯府呢?”
固昌伯府与庆王紧密相关,原先固昌伯出事,人们觉得固昌伯府不会彻底倾覆,就是因为还有庆王。可现在庆王都被关进宗人府了,固昌伯府很可能就是灭门之祸,甚至牵连其他。
段少卿自然想过最坏的情况,被老夫人这么一问,脸色更难看了。
“早知道这门亲事——”
老夫人脸一沉:“老大,你这是怪我?”
“母亲多心了,儿子怎么会怪您,就是觉得咱们家这阵子运气实在差了些。”
老夫人冷笑:“妻贤夫祸少,还不是从乔氏作恶开始的!”
母子二人相对愁了一阵,段少卿叹气:“母亲让弟妹约束着家里人少出去,儿子也多留意着,但愿这场祸别殃及咱们家。”
晚晴居中,王妈妈来到辛柚跟前禀报:“姑娘,如意堂那边的金钗悄悄传话,说大老爷一回来就去了如意堂,脸色特别难看。老夫人把伺候的都打发出去,说了挺久的话。”
老夫人身边有两个大丫鬟,玉珠与金钗。
为何如意堂的大丫鬟会给晚晴居通风报信,就不得不提王妈妈与李嬷嬷了。
辛柚搬出少卿府时留下这二人守着晚晴居,后来越来越有钱,越来越有钱
王妈妈和李嬷嬷得到的打赏也越来越多,二人又都是爱显摆的,很快就成了府中下人羡慕的对象。这些下人很乐意来套近乎,王妈妈就对辛柚提了。
辛柚一想也不是坏事,干脆给了一笔钱专供二人交际。
没成想,一个不留神就把比起玉珠稍稍没那么受看重的如意堂大丫鬟金钗给“收买”了。

先前王妈妈向辛柚邀功说如今少卿府下人大半都向着晚晴居时,辛柚都惊呆了。
少卿府的人是不是太好收买了些?
听完王妈妈的禀报,辛柚道一声辛苦,走出了屋子。
院中芳菲无尽,草木葳蕤,有彩蝶翩翩飞舞。
辛柚一夜睡不安稳带来的困倦散去,望着如意堂的方向默默思索:朱姑娘告状的事应该传开了。
那个人会怎么做呢?
夕阳已快要坠落,竭力在天际燃烧着彩云,前边来了人禀报:“表姑娘,青松书局的伙计来了,说有事找您。”
辛柚没有耽搁去了前边。
刘舟等在小厅里,一见辛柚就赶紧把茶杯放下站了起来:“东家。”
辛柚请倒茶的小厮退下,问刘舟:“什么事?”
刘舟从怀中掏出一封信:“先前帮咱们书局杀过宵小的一位锦麟卫送了信来,说是给您的。”
先前有宵小夜里潜入青松书局谋财,贺清宵派去了五十个锦麟卫帮忙,后来这些锦麟卫时不时就往书局跑,一来二去刘舟也就和这些人熟悉起来。
辛柚把信接过,抽出信纸来看。
她看得很快,看完又仔细看一遍,把信纸抓紧。
“东家,有什么事吗?”刘舟担心问。
辛柚露出个笑容:“没事。天色不早了,你快些回书局吧。”
刘舟愣了一下神。
好像从没见过东家露出这般明朗的笑容。
“怎么了?”辛柚问。
“东家看起来心情不错。”刘舟突然生出几分警惕,试探着道,“肯定是回了家舒坦些,小人瞧着这少卿府的人对东家可周到了。”
万一东家觉得待在少卿府更好,不回书局了可怎么办?
辛柚被伙计的小心思逗笑了:“你才来就知道少卿府的人对我周到了?”
“那可不。从门人到上茶的小厮,对小人一百个客气,这不都是看着东家面子,可见东家在他们心中的分量。”
听了这话,辛柚又想到了王妈妈和李嬷嬷无心插柳收买了大半个少卿府。
见辛柚神色有异,刘舟挠挠头:“小人说错了吗?”
“也不算错。回去和胡掌柜说,让书局的人这几日不要到处跑,安心做自己的事,再住些日子我就回去了。”
一听辛柚很快回去,刘舟放下心来,高高兴兴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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