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人对他说这些!
兴元帝很清楚没人对他说这些的原因。
他日日所见之人,皆是新政的利益受损者,谁会犯这个傻呢?
只有他的妻子,他的女儿才会真正为他着想,为大夏江山考虑。
在辛柚心平气和说明白后,兴元帝对新政的心态发生了转变。
那些官绅富户为了自己利益不怕动摇社稷,危害百姓,他为什么要怕他们闹?
就让他们去闹!他倒是要看看,是他们闹得厉害,还是他手里的刀砍得快。
有了决定后,兴元帝反而冷静下来了:“等章氏一族伏法,再议此事。”
章家难逃抄家灭族,到时候看着章氏族人一个个人头落地,再提出新政,想必那些老家伙会安分许多。
兴元帝担心辛柚误会他不想推动新政,想要解释一下,却见她笑盈盈点头:“那时再议确实更合适。”
兴元帝怔了怔,心中不由感慨:阿柚真是聪慧。
这聪慧不是寻常的小聪明,而是对政事上的敏锐,对人心的把握。
再之后,就是遗憾。
辛柚不知道兴元帝的复杂心情,此时才算松口气。
她一直知道的,想要推行新政,她必须争取眼前人的支持,会支持她的也只可能是眼前人。
如果说新政损害的是官绅富户利益,那受益的就是皇室,是陈家天下。
当然百姓也受益,这是她来做这些事的真正动力。但如果只有百姓受益,谁在乎呢?
辛柚提出出宫。
兴元帝再次叮嘱:“以后出行安全不得马虎。孙岩,你送阿柚出去。”
孙岩一路送到宫门外,坚持要把辛柚送到翰林院。
辛柚有些疑惑。
这位孙公公,对她态度不一样了。
孙岩察觉出来,压低声音道:“奴婢不懂政事,但听辛待诏所言,百姓有福气了!”
第358章 抄家
孙岩是大太监,皇上眼前的红人。可在成为宦官之前,他也是出身穷苦的一个小老百姓。
他为了生计丢下新婚不久的妻进京,谁知才来京城就染了重病,钱花光后只剩半口气被店家丢到乱葬岗,没想到活下来了。
然后他就想通了,什么都是虚的,有钱,能过好日子才是实在的。
他主动净身进了宫,因为机灵会来事,还识几个字,很快认了一位大太监当干爹,不过几年就到了皇上身边
今日听了辛柚一番话,孙岩大受触动。
若是家里日子能过下去,谁愿意背井离乡求活路呢?
他高看眼前少女一眼,其实也不是为了什么百姓,而是为了曾经的自己。
以前向上爬的时候不怎么想,最近这些年他总是一遍遍琢磨,要是当时晚些进京就好了,没准媳妇能给他生个一儿半女。
不过也只是想想,后来有了钱权,他托人去老家送过钱,带回的消息说老家受了灾,一个村的人都没了。
辛柚不知道孙岩想了许多,听他这么说,笑容也真切了些:“孙公公留步吧,出了宫门走几步就到翰林院了。”
见她坚持,孙岩只好停下:“辛待诏好走。”
翰林院的人与其他衙门一样,根本无心公事,心思全放在了章首辅的事上。
见辛柚信步走来,不少人恨不得冲过来问个究竟,理智却让他们老老实实待着。
这可是掀翻了章首辅的人呐。
往前还有邓阁老,固昌伯,至于刘给事中那几人根本懒得提,纯属添头。
是,辛待诏其实是受害的那方,可别的人遇上了就真成受害死者了,辛待诏遇上了,害她的人反而没命了,这谁不怕?
等辛柚走远了,议论声嗡嗡响起。
“章家恐怕彻底完了吧?”
“这还用说,就看会牵连多少人了。”
“听说是贺镇抚使亲自带人抄家,抓人呢”
正如这些人猜测,整个章宅此时已被锦麟卫团团包围。
章旭的皮外伤已经养好了,因为被退了学,不用回国子监,一觉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外头在闹什么?”听到隐隐动静,章旭懒洋洋往外走。
迎面一队官差气势汹汹而来。
“你们是谁?要干什么?”章旭吃惊瞪圆了眼,而后大怒,“章家是你们能随便进来的?”
领头的锦麟卫正是随贺清宵南下的黄诚,见章旭一副一无所知的样子,既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好笑:“我等是锦麟卫,奉旨查抄章府。”
“奉旨查抄?”章旭脑子转了转,反应过来这话的意思。
这是要抄家!
“为什么要抄我家?”从来无法无天的少年感到了惊慌,更多的是难以置信,“就因为我惹了辛柚,就要抄家?”
黄诚看着章旭,眼里有着可怜。这可怜不是真的同情,而是可怜对方的蠢。
“令祖父与令叔谋划刺杀辛待诏,事情败露,皆被投入诏狱。”黄诚善心大发解释一句,而后冷冰冰挥手,“带走!”
“放开我,放开我!我不信,你肯定在骗我!”
章宅哭闹声一片,章旭的喊叫声尤为突出。
辛柚立在章宅外,静静看着锦麟卫进进出出,拖走一个个章家人,等看到章旭被带出来,平静如水的眼神才有了些微变化。
她想到了固昌伯世子戴泽。
比起戴泽流放前的样子,章旭狼狈多了,难看多了。
章旭似有所感,向辛柚所在的方向望去,看到她站在那里,挣扎着要扑过来。
他被束缚着动弹不得,只能靠痛骂发泄:“辛柚,你是妖孽!你是妖孽!”
是沾上了就没有好下场的妖孽!
不少人听到章旭的骂声,看向立在玉兰树下的少女。
这时的玉兰不见花,只见叶,是这秋末初冬的时节一抹难得的绿色。
玉兰树下的少女一袭绿袍,明明是最不起眼的官服颜色,却让她穿出绿柳的柔软与松柏的挺拔来。
世人敬畏鬼神,“妖孽”这种指控不可谓不严重,大家都好奇被指控的少女该如何解释。
辛柚提着袍大步流星走过去,在章旭面前站定。
“你说我是妖孽?”
仇人近在咫尺,章旭眼都红了:“你就是妖孽,我和戴泽不是遇到你,我们家里都不会出事——”
后面的话随着响亮的巴掌声响起,被抽了回去。
辛柚左右开弓,毫不留情,一连扇了章旭几十个巴掌才停手。
章旭嘴歪脸肿,疼得话都说不出来了。
望着这一幕的众人因过于震惊张着嘴,也忘了出声。
或者说是不敢出声。
这么重的耳光挨几十个,这得多疼啊!
辛柚拿手帕擦了擦手,冷冷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这大夏江山,是她血脉上的生父打下来的,也少不了娘亲的助力。谋害娘亲凶手的子孙却张嘴辱骂她,真当她会为了温柔有礼的狗屁名声忍下来?
熟悉的疼痛头晕又来了,章旭对上少女黑漆漆的瞳孔不由打了个哆嗦,恐惧从心头瞬间涌至四肢百骸。
她什么都敢做!
清晰意识到这一点后,好似迎头被人泼了一盆冰水,冻住了他的怒火。
少女凉凉的警告响起:“再胡言乱语,就算你关进诏狱,我也会去抽你。”
看出辛柚真的生气了,黄诚推了章旭一把:“带走带走!”
辛柚平静望着章旭被拖走,转头对贺清宵扬了扬唇:“贺大人。”
刚刚的肆意消失无踪,犹如锐利的刀剑归鞘,又成了温婉沉静的女郎。
这个变化太快,令看到前后转变的众人瞠目结舌。
贺清宵却没有半点不适应,眼底藏着笑意问她:“查封章家要不少时间,辛待诏要进去看看吗?”
辛柚摇摇头:“我只是来看看热闹,就不进去了。”
章家能否找到君字印记的书信等物,还是要靠贺大人,她参与进来反而不好。
“我会仔细查的。”知道辛柚在想什么,贺清宵出声。
旁人从这平淡的话中听不出什么,二人却心照不宣。
“那就辛苦贺大人。”辛柚等贺清宵再次走进章府,转身离开。
第359章 招认
查抄章家是个繁重的活计,贺清宵却亲力亲为,一点不放松,反而审问章首辅等人交给了手下来做。
这在许多人眼里是有些奇怪的,不过如今人人自危,唯恐章首辅一案滚雪球般把自己滚进去,一个个老老实实不多话。
章宅没有找到想要的,贺清宵又去了章玉忱的住处。
章玉忱的书房看起来干净齐整,可一走进去贺清宵就觉得哪里不对。
有些太齐整了。
经常使用的书房,就算再讲究的人,书桌上搁置的笔墨,叠放的纸张,拨弄的古琴,或多或少都有随意之处。
敲击墙面,检查格架,很顺利就在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发现了一沓信纸,皆是未使用过的。
与这些信纸放在一起的,还有一枚小小印章。
贺清宵把印章翻过来露出底部,赫然是一个变了形的“君”字。这就与周通遗留书信上的印记对上了。
可继续搜查,却没在书房中发现与人来往的信件。
贺清宵盯着手指上的黑灰,那是从墙角与书柜的夹缝中发现的。
他很快有了判断:章玉忱的书房中不是没有与人来往的密信,而是被烧干净了。
想一想章玉忱半夜逃亡,便知道当时处理信件的匆忙,按说书房会是一片凌乱,看来书房是章玉忱的妻子王氏过后收拾的。
又仔细搜查一番,没发现有用的线索,贺清宵带着信纸与印章回了北镇抚司。
“大人,章友明与章玉忱叔侄发生了激烈冲突。为防意外,把二人分开关押了。”
“起因是什么?”
“章友明一直痛骂章玉忱猪狗不如,章玉忱许是破罐子破摔,竟说出章友明之子是他害死的话来”
贺清宵默了默。
他猜测这对叔侄间有龌龊,却没想到如此惊人。
贺清宵先去见了章首辅。
不久前章首辅还是老当益壮的样子,此时却让人深刻体会到什么叫风烛残年。
他的发髻散了,脸也没有洗过,望过来的眼神浑浊无光。
“章首辅。”贺清宵开口。
章首辅眼珠动了动,惨笑一声:“老朽这种阶下囚,当不得贺镇抚使如此称呼。”
贺清宵淡淡道:“章首辅是建国前就追随今上的老臣,贺某不想对你用重刑,只问一件事,先皇后出事是你等在幕后推动吧?”
章首辅怔了怔,沉默好一会儿后问:“今上什么时候有了这个怀疑?”
“庆王一方败露时。”
“竟然这么早么?”章首辅喃喃。
“章首辅。”贺清宵语气平静,意在提醒。
章首辅回过神,定定望着眉眼格外出色的青年许久,道:“老朽可以回答这个问题,但有一个条件。”
“请说。”
“老朽希望章玉忱以凌迟之刑处死。”
这个泯灭人性的东西,不配与章氏族人一同受死。
贺清宵对章首辅提的条件不觉意外,正色道:“贺某会向今上提议,至于今上如何决定,无人能左右。”
“你不会哄骗老朽?”章首辅紧紧盯着他问。
贺清宵扬眉反问:“贺某有哄骗章首辅的必要么?”
章首辅多问这么一句,不过是求个心安,很快就点头承认:“是。”
他的独子被器重的侄子早早害死,他的孙子也在这诏狱中等待着死期,所有的坚持与隐瞒已没了意义。
若章玉忱那个畜生能被千刀万剐,黄泉路上他也能走得轻快些。
去关着章玉忱的牢房时,贺清宵脑海中还会浮现章首辅满是恨意的那双眼。
听到动静,章玉忱吃力往门口看了一眼。
章玉忱进了诏狱后,北镇抚司常见的几样刑罚都体验了一遍,可谓不虚此行。
他的狠是对别人,而非对自己,此时见北镇抚司的一把手面无表情走进来,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贺某刚从章首辅那里来,他承认先皇后出事是你们谋算的。”贺清宵开门见山。
章玉忱垂着眼皮,没有多大反应。
身陷囹圄,死路一条,随时还要经受酷刑,承认这些不是太正常了吗?
贺清宵把印章举到他面前:“这个章郎中熟悉吧?”
章玉忱抿着嘴不吭声。
“章郎中的书房很干净,不知盖过此印章的书信,除了周通,还与哪些人往来呢?”
听贺清宵提到周通,章玉忱就明白对方发现了信纸上的独特印记,现在是要他交代同党了。
“章郎中可想好了,是吃一番苦头再说,还是痛快交代。尤其想想,别人值不值得你多吃苦头。”贺清宵平淡的语气透着警告。
如章玉忱这种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奉行彻底的人,用这话来警告正合适。
章玉忱低着头想了许久,看起来心灰意冷:“我说”
随着他报出一个个名字,纸上的内容越来越多,那专门负责记录的书吏都有些拿不稳笔了。
“还有么?”等章玉忱停下来后,贺清宵问。
章玉忱缓缓摇头。
“既然这样——”贺清宵瞥了一眼闫超,“替我招待一下章郎中。”
闫超阴沉着脸站到章玉忱面前,很快惨叫声响起。
一番招呼后,纸上又多了一些人名。
辛柚接到传召进宫不久,就听内侍传报说锦麟卫北镇抚使贺清宵求见。
兴元帝忙道:“阿柚你先去花园逛逛。”
并不是很想让阿柚与那小子多接触。
“贺大人此时求见,应该是调查章家有了结果。臣是此案的受害者,想听一听。”辛柚坦然提出。
这个要求很正当,兴元帝只好示意内侍把人带进来。
很快贺清宵走了进来:“微臣见过陛下。”
兴元帝以挑剔的目光看了看跪拜的人,淡淡道:“平身吧。贺镇抚使进宫来有什么事?”
听到兴元帝的称呼,贺清宵暗生猜测:皇上心情不好?
私下场合,皇上一般叫他“清宵”。
贺清宵虽心思敏锐,却不懂这是一位老父亲面对毛头小子时本能的防备。
“回禀陛下,章友明与章玉忱已招认,是他们透露先皇后踪迹给固昌伯这是与章友明叔侄来往密切的人员名单,请陛下过目。”
兴元帝逐字看过名单,气极反笑:“人还不少。”
这其中就有一位尚书,两个侍郎,一位阁臣,另外还有已经致仕的一些老臣,至于低阶官员就更多了。
当然,这只是章首辅叔侄供出来的人,是单方面的口供。这些人最终会不会被定罪,还要等审问后才有定论。
兴元帝把名册往龙案上一甩,冷冷道:“给朕仔细审问,不论身份。”
“微臣领旨。”贺清宵便要告退。
辛柚这时开口:“陛下,臣也该出宫了,正好与贺大人一起走。”
兴元帝第一反应就是反对,可迎上少女澄澈干净的眼神,只好装作云淡风轻:“嗯。”
阿柚这么坦荡,显得他怪多心的。
于是辛柚光明正大与贺清宵走在一起,出了宫门。
“贺大人有没有问章友明叔侄,君字印记是否有特殊意义?”
“问过,二人口径一致,说是取‘君子不器’之意。”
“君子不器,而后国治。”辛柚喃喃,冷笑出声,“他们倒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觉得做的是治国、平天下的伟业?”
明明是盘剥百姓,杀人不见血的一群贪婪之徒。
“他们可能真的这么想。”
辛柚脚下一顿,微抬着头看着贺清宵。
她的个头不低,许是从小吃好喝好还习武的缘故,放到男子中也能混个中等,可比眼前的男人还是矮了有半头多。
贺清宵有些受不住这般对视,微微错开视线,压抑心头与脸颊莫名升起的热度。
他的语气却比所想要平静许多:“一群自恃身份不凡的人聚在一起,行令人不齿之事,打一个高尚的幌子是这类人的惯例了。”
辛柚赞同点头:“也是,既要又要。”
二人慢慢往前走,偶尔有路人目光投来,因为隔着一段距离不担心被听了去,贺清宵低声问:“陛下愿意推行先皇后所提新政吗?”
作为辛柚最信任的合作者,他自是了解新政的具体内容。
新政很好。
这也是除了个人情感,他愿意全力以赴支持她的原因。
“那日我提过,今上倾向推行新政。”
辛柚所言留了几分余地。
圣心难测,一个每日面对无数国家大事的帝王,说不定就因为某件事改了想法。
“我这些日子常思量此事,今上推行新政的阻碍除了利益受损的官绅富户这一庞大群体,还有朝野的议论风评。”贺清宵这话可谓推心置腹。
辛柚轻声吐出两个字:“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