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辞金枝(冬天的柳叶)


章旭视线缓缓转向孙岩,认了出来:这是皇上身边的大太监。
也就是说,祖父没骗他。
意识到这一点后,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我和那个死丫头拼了!”章旭气得连浑身疼痛都忘了,翻下床就要往外冲,可惜走了两步就踉跄着险些跌倒。
“章兄小心啊。”两个跟班一左一右扶住他。
章旭气得大口喘气:“她说打架告诉家里大人是孬种,我被她打成这样了都没吭声,结果她转头进宫去告状了?她怎么能这么不要脸呢——”
“旭儿!”章首辅一声呵斥,冲孙岩几人拱手,“这混账挨了打神志不清,章某先带他回家去了。孟祭酒,还要麻烦你安排人帮忙,小孙这样恐怕不能行走。”
“这是自然,这是自然。”孟祭酒素来与章首辅不和,此时也不由表现得怪体贴的。
回到章府的章旭得知皇上发话让他退学,彻底失去了理智:“祖父您别拦着我,我要弄死那个死丫头!”
“够了!”章首辅看着孙儿癫狂的样子,恨铁不成钢,“你要有本事弄死她,会被打成这样?”
章旭被噎得翻白眼:“她先下手为强用茶水泼我,趁着我迷了眼劈头盖脸一顿打”
“你好好养着吧,不许再闹了。”章首辅叹口气。
“祖父,她跑去皇上面前恶人先告状,就这么算了?”章旭无法相信。
“你还要去皇上面前争论不成?旭儿,你要记得她真正的身份。”
“她连个公主名分都没有。”章旭不服气。
“她虽没有公主之名,却能自由出入宫廷,能在朝为官,还有数名官员因她丢官罢职。她才是皇上真正疼爱的公主,以后不许你再去招惹她!”
章首辅警告完孙儿,沉着脸走了。
首辅夫人心疼得抹眼泪:“旭儿,你要听你祖父的,以后不要和那个辛姑娘硬碰硬。”
“孙儿就是气不过!”
“生气伤的是自己的身体,旭儿你往好处想,以后不用月考了啊。”
章旭一愣,脸色不觉好了不少。
要是这么说,似乎没那么生气了。
夜色更深,章玉忱从角门进了章府,与章首辅在书房密谈。
“二伯,这是那丫头在写的东西。”章玉忱把一张皱皱的纸递过去。
章首辅接过来,借着灯光看清纸上内容,眼神变得阴冷。
“二伯,这纸上内容虽不多,却能看出正是辛皇后当年提出的主张。”
“是。”
“二伯,动手吧。”灯光投在章玉忱半边脸上,另一侧显得更阴沉。
章首辅捏着纸,没说话。
“今日旭儿被打成那样,皇上如何反应?”章玉忱自然知道兴元帝的反应,“皇上把您训斥一番,还责令旭儿退学,您还看不出那丫头对皇上的影响吗?”
本来他不打算这么激进,皇子变成了公主,常理来说一下子没了威胁,犯不着为一个小姑娘冒险。
可偏偏那丫头不合常理。
她竟要做辛皇后没做成的事,偏偏又有皇上的宠爱。
章玉忱知道章首辅下不了决心,拿到纸团后没有第一时间来商议,直到章旭出事,便知道说服伯父最好的时机到了。
“二伯,只要这丫头一死,我们担心的就都不存在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啊!”

第350章 上钩
章首辅眼神动了动,依然难以下决定:“那丫头风头正盛,一旦出事,皇上定会追查到底。”
章玉忱不以为然:“天下悬案何其多,就算皇上有锦麟卫为耳目,只要咱们办事利落就不必担心。”
说到这,章玉忱笑了笑:“当年辛皇后撞破秀王母子愤而离宫,淑妃自以为谋算成功,到死都不知道咱们才是握刀的人。咱们与辛皇后无私怨,辛柚出事,任谁也怀疑不到咱们头上”
章首辅看着侃侃而谈的族侄,微微失神。
于读书一途上,这个侄儿天资不算出类拔萃。当年族学里虽算是资质不错的,可章家这样的子侄很多,怎么也轮不到他成为这一辈的梁柱。
他还记得那一日,这个侄儿跑到他面前,说想先跟着他做事,向他献上的第一计就是借淑妃之手揭开皇上背着辛皇后娇儿美妾的事实。
这样的话,帝后必生矛盾,辛皇后就没闲心干预朝政了。没想到结果比预计还好,辛皇后竟然离宫出走了。
这之后的十多年,许多见不得光的事都是这个侄儿去谋划,去实施,自然而然成了他最倚重的人。
“二伯,您要还是拿不定主意,就等明日看看皇上态度如何。孙公公陪您一起去的国子监,亲眼瞧见旭儿的惨状了,皇上应该清楚吃了大亏的是旭儿。”
章首辅沉默半晌,点点头。
孙岩回宫后确实向兴元帝禀明了章旭的情况。
等他附在耳边小声说完,兴元帝面带无奈看向端着茶杯的辛柚。
辛柚没拒绝兴元帝共用晚膳的邀请,就是为了等孙岩回来。
“咳,阿柚打赢了啊。”
“打架有输就有赢。与章旭这一架虽然赢了,可想到他的话,并不觉得解气。”辛柚把茶杯一放,淡淡道。
兴元帝在听说章旭被女儿揍成猪头后心中生出的细如蛛丝的那点不好意思一下子没了。
阿柚说得对啊,总不能因为打架赢了就理亏吧?那小子嘴欠还打不赢,纯粹是活该。
“天黑了,坐宫里的车回去。”
“多谢陛下。”辛柚没有推拒,回去的路上掀起车窗帘,任由晚秋的风吹进来。
秋风瑟瑟,凉意透骨,肃杀的严冬就要来了。
这一夜,章首辅没有睡安稳,以至于赶去早朝的路上在轿子中又睡了过去。
早朝按部就班进行,结束后章首辅与几位重臣转到乾清宫继续议事,一直到回了值房,也没等到兴元帝提及昨日之事。
“章公——”
章首辅回神:“秦公刚刚说什么?”
秦阁老是邓阁老出事后进入内阁的,往日与章首辅来往不多。他端详着章首辅面色:“章公哪里不舒服吗?”
章首辅勉强露出笑容:“上了年纪睡眠不大好,多谢秦公关心。”
二人谈起入冬后朝廷的一些措施,章首辅的心思却飘远了。
这日晚上,章玉忱再次登门。
“二伯,皇上有无表示?”
章首辅脸色掩不住的难看:“皇上什么都没有提。”
章玉忱笑了:“侄儿说得没错吧?这丫头对皇上有非同一般的影响力,一旦她提出新政,您能确保皇上不动摇?”
章首辅沉着脸喝了一口茶。
“二伯,侄儿还是昨晚那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要知道皇上不是二十年前初登基的皇上了。那时候他对文人尚有推崇之心,可您看他现在对邓阁老、刘给事中等人——”
“就按你说的办。”章首辅把茶杯重重放在了桌案上。
但凡皇上今日有所表示,他都要再斟酌斟酌。玉忱说得没错,皇上对这个女儿太过宠爱了,现在不下手,将来后患无穷。
这一夜,章首辅书房的灯亮了许久,烛泪冷冷堆满烛台。
段少卿在听说了辛柚暴揍章旭的事后,特意去了段云朗那里。
“云朗,我听说辛姑娘打章首辅的孙儿与你有关。”
段云朗脸色大变:“阿柚打了章旭?”
“阿柚?”段少卿眼神闪了闪。
看来传闻是真的。
“大伯,您能仔细说说吗?”
听段少卿说完,段云朗揉了揉眼,喃喃道:“我不该对辛姑娘说的”
段少卿拍拍他肩膀,语气格外和善:“你也不必往心里去,记得辛姑娘对你的好就是。”
那丫头如此嚣张,皇上不但不责备,还责令被打成猪头的章首辅之孙从国子监退学,可见她在皇上心中的地位。皇上重视那丫头,知道她与侄儿交好,对少卿府也会厚待几分。
看着毫无心机的侄儿,段少卿在心里叹口气。
做梦也没想到,少卿府翻身的渺茫机会竟然落在这么个憨货身上。
辛柚去翰林院的路上与一人擦肩而过,看过落入手中的纸条,轻轻舒了口气。
不枉她浪费力气打了章旭一顿,章玉忱接连两日夜入章府,看来要忍不住对她动手了。
放话把娘亲的主张刊印成册,当众痛打章旭,就是让对方意识到她不会安安分分当一个出身高贵的金丝雀,逼迫对方出手。
“辛待诏。”
“辛待诏——”
一路往翰林院里面走,碰到的人无不热情打着招呼,距离尚远的人则悄悄离得更远了些。
辛柚只有一个想法:消息传得真快啊。
走进办公房,桌上放着一沓白纸,笔墨搁置一旁,与昨日离开时没有不同。
只除了——辛柚扫过摆在桌上的茶叶罐。
天青色的瓷罐配着同色的盖子,盖子上的藤纹被她特意调到与罐身上的藤纹对准的位置,而现在上下藤纹错开,盖子显然被动过了。
她在翰林院会入口的就是茶水,对方想要下毒,其实选择并不多。
窗户还没开,进来时门已顺手关上,辛柚从茶叶罐中取了一些茶叶放入荷包,起身推开窗子。
晨风立刻涌了进来,镇纸压着的纸张被风吹卷。
辛柚一眼看到李待诏低着头快步走进东厅。
“辛待诏。”画待诏走到窗外,递过来一个油纸包,笑呵呵问,“今日买了几块甜糕,要不要吃一块?”

画待诏脸上是亲切的笑,手上的油纸包中叠摆着六块甜糕。
辛柚愣了一瞬,目露惊喜:“是都给我的吗?”
画待诏也愣了一下,下意识点头:“是。”
“先前吃过画待诏给我的甜糕,很好吃,一直念念不忘。”
画待诏露出大大的笑脸:“辛待诏喜欢就好。”
辛柚接过甜糕,把油纸重新包好,拎着施施然推门而出。
画待诏觉得奇怪:“辛待诏,你去哪儿?”
辛柚把手中甜糕提了提,笑吟吟道:“去青松书局,请朋友们尝尝甜糕。”
等她走远,东厅一位站在门口的待诏摇头:“这才上衙,就走了?”
另一人语气酸溜溜的:“人家是什么身份,翘个班谁管啊。”
画待诏听见,翻个白眼:“反正不用你们管。”说完掉头回了西厅。
“哎,你看他——”说酸话的待诏抬腿要追上去理论。
另一人把他拉住:“算了算了,人家攀上高枝了,咱们惹不起。”
李待诏默默走到门口听着二人议论,下意识攥紧的手松开,手心全是汗。
词待诏见画待诏空着手进来,问道:“画兄,甜糕呢?”
“甜糕?哪来的甜糕?”画待诏装糊涂。
“不是,刚才你不是说买了几块甜糕,先给辛待诏送一块去,剩下咱们一人一块嘛。”
“你听错了,没有甜糕。”画待诏坐下,铺开宣纸,肚子突然叫了起来。
辛柚出了翰林院,神色悠闲往街上走,一路步行前往青松书局。
翰林院附近就有贺清宵安排的人,很快辛柚的行踪就传到他耳里。
“大人,辛姑娘去了青松书局。”
这个时候去青松书局,无疑是有新情况,二人这方面早有默契。贺清宵一番安排,悄悄往青松书局去了。
青松书局还没开门,辛柚从东院进去,在前边花厅等着贺清宵。
摆在她面前的是一份甜糕,一个荷包。
“东家还没用早饭吧?”刘舟奉上茶水和一盘点心。
茶水热气腾腾,点心是软绵香甜的桂花糕。
“茶水是小人亲手泡的,桂花糕是杨大嫂做的,您放心。”
辛柚点点头:“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刘舟眼神发亮,精神头十足。
自从跟了新东家,日子越来越精彩刺激了,他一个书局小伙计何德何能啊!
辛柚喝了一杯茶,吃了两块桂花糕,贺清宵就到了。
“贺大人吃早饭了吗?”
贺清宵本想客气说吃过了,对上少女盈盈笑眼,鬼使神差说反了:“没吃。”
正准备退出去的刘舟深深看贺清宵一眼。
贺大人在年轻貌美的姑娘面前是不是太实在了?一点都不在乎在对方眼里的形象吗?
贺清宵看懂刘舟的眼神,陷入了沉默。
他不是,他在乎的!
“贺大人吃两块桂花糕垫垫肚子。”
贺清宵默默吃了两块桂花糕,不多也不少,然后谈起正事:“辛姑娘有发现?”
辛柚把荷包递给他。
素面荷包绣着一丛兰草,素雅清新,与贺清宵常用的方方正正的深色荷包截然不同。
给他的?
贺清宵伸手去接,就听辛柚道:“今日去翰林院,我发现办公房里的茶叶罐被人动过,就取了些茶叶放进荷包里。贺大人这边有能辨识毒物的人吗?”
贺清宵拿着荷包的手一顿:“有。”
“还有这份甜糕,也一起查查。”辛柚把甜糕推过去。
“这是——”
“画待诏送我的。虽然我觉得画待诏没问题,但这种特殊时候到了我手里的吃食还是查一查稳妥。”辛柚说着这话,神色淡然。
她不是针对画待诏,而是小心为上,所以没什么好矫情的。
“那等我的消息。”贺清宵看着辛柚,眼底藏着歉意,“这几日要辛苦了。”
处处小心提防的日子他体会过,很不好受。
他身在锦麟卫北镇抚使的位子,本该查明真相,而不是靠阿柚以身做饵。
“不辛苦。”辛柚目光灼灼,如星子般明亮,“这是我期待已久的事。”
孤身进京,一步一步终于走到了这里。
辛柚回了翰林院,等到晌午出来觅食,就接到了消息:茶叶中混了毒草,甜糕没有问题。
这样看来,下毒是对方首选的手段。她不给机会的话,下一步应该就是暗杀了,而这才是她在等的。
接下来几日,辛柚晨起上衙,下了衙就去青松书局,在青松书局待上个把时辰再回住处,行动很有规律。
章玉忱这边迟迟等不到辛柚中毒,不想再耗了。
他从来都是行动果断之人,当年算计辛皇后如此,去年发现辛皇后踪迹后引固昌伯出手亦如此。
他那位二伯有学识,有能力,但容易瞻前顾后,错失良机。
“去吧,无论成败,不要落在对方手中。”
垂首听令的男子一抱拳,一言不发退下。
辛柚这日从青松书局离开,外面飘起了细雨。
刘舟提议:“东家不如坐车回去吧。”
东家好像特别喜欢走路,不嫌累吗?
“不用了,雨也不大。在翰林院一坐坐大半日,走路权当放松了。”
“东家,撑把伞吧。”朱晓玥递过来一把竹伞。
“多谢。”辛柚接回来,撑开伞走了出去。
以竹为骨制成的油伞撑开后如一朵青色的花,在雨中缓缓而动,既遮挡了凉凉细雨,也遮挡了人的视线。
已是傍晚了,又下了雨,街上行人寥寥,脚步匆匆。
辛柚握着伞柄,不疾不徐向住处走。
她有预感,对方动手就是这时候了。
天色黑,行人少,打着伞的人行动与视线多少会受影响。如果她是行刺的人,定会选择此时。
走过一排商铺,周围变得开阔,一个老伯淋着细雨迎面而来,手里提了个大大的竹篮。
老伯身后三丈开外还有一人,那人撑着一把墨伞,因为举得低伞面遮住了眉眼,看身形是位年轻人。
辛柚视线落在了越来越近的老伯身上。
借着商铺檐前挂着的灯笼散发的灯光,能看清老伯面容普通,神态朴实,没有一点惹眼的地方。
辛柚目光却在老伯面上停留几息才收回。

辛柚不着痕迹调整着往前走的位置。
刚刚看向老伯时眼前出现了画面,老伯突然跌倒了,手中竹篮被甩出去,从中飞出了一只鸡。
之后寒光闪烁,被这突然变故惊动的打伞男子露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向一个方向扑去。
她生有异瞳能看到旁人将要发生的倒霉事,偏偏看不到自己的,她从来没成为过画面中的主角。
但是,这不代表她不能为自己谋划。
画面中虽没有她,可看撑伞男子扑去的方向,正是她原本往前走时会走过的地方。而现在,她就可以稍稍往一侧偏移前行的路线,从而在对方动手时掌控局面。
这些念头听来话长,实则只是心念一动间。辛柚从老伯身边经过,一步步离撑着墨伞的人近了。
就在这时,一声惊呼响起,老伯如画面中那样滑倒,竹篮脱手而出。
因为辛柚稍稍往右边挪动,迎面而来的撑伞男子为了她这个目标自然而然往这一边偏移。这样一来,从竹篮中挣扎着飞出的鸡不只是如画面中那样惊动那人出手,而是正飞向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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