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康看着眼前陌生的面孔,他上哪知道去啊?
何局身居高位,每天在他眼前晃悠的,都是那些有头有脸的队长、主任,自然也认不得小虾米。
看警服和警号,应该是辖区新招的执勤民警。
要说查,也不费事。在他们这个级别,也就是打几个电话,报上警号,半小时内整个户口本都能搞定。
但,毕竟大过节的,又接近凌晨十二点。
何局看了眼手表,不想为区区一个名字这点小事,叨扰更多人。
关键,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办。
最后何局发挥老领导干部的威慑力,三言两语将小护士打发走,拉了把椅子坐下。
陆康会意,凑近睡着的小警察,用手背轻轻推了下他光洁的肩膀:
“喂,醒一醒!”
小警察皱皱眉,含混不清的哼唧了一声,没什么反应。
陆康无奈,手上的力度加大,又推了他一把。嘴里还不满的嘟囔着:
“老邢都没脱离危险呢!你倒好,睡得比猪还沉。”
不知是推搡起了作用,还是抱怨被半梦半醒的小警察听在耳朵里。
他突然身体猛烈抽搐一下,紧接着双腿蹬直,头颅后仰,拳头也握在一起。
似,陷在一个难以脱身的险境里,在很努力的往外挣。
他僵尸般直挺挺挣了十几秒,突然力道一松,整个人跟虚弱的小猫一样,瘫软在床上。
陆康不明所以,正要俯下身查看,便听到他开始说梦话。
“妈……妈妈……。”
“什么鬼?”陆康与何局面面相觑。
瞅着他也是个大小伙,成年人,还是人民警察,做噩梦喊妈妈,没断奶么?
陆康失去耐心,准备再下狠手彻底将他叫醒时,小警察猝然睁开眼。
“妈呀!”
得,陆康什么场面没见过,经他手合上的死不瞑目双眼,都有三四回。
却被小警察那双没有焦距,空洞阴森的眼神,惊得也从顶天立地好男儿,变成刚唾弃的没断奶娃娃。
痛痛快快喊了一声妈。
何局不满:“一惊一乍的,都当队长了,还不稳重。”
陆康有心想辩解一句:您老人家离得远,是没看到双眼睛,有多诡异。
那本该是在死人身上出现的眼神啊。
倘若躺在床上的是个断气了的,即便诈尸睁眼,他也不至于惊成这样。
可,这人明明好端端活着。
陆康冷不丁与他对视,一眼好似跌进暗无边际的地狱,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你是谁?”小警察黯淡阴沉的眼睛转了一圈,逐渐清明,满是戒备。
“……”陆康刚要开口,就被何局扯了下胳膊。
他目前胡子拉碴,鸟窝头,黑眼圈乌青,原本好看的五官被埋没,挺凶神恶煞的。
这副尊容很难和善人挂上钩。
护士不是说,小警察大的毛病没有,就是精神受了点刺激。
所以,还别让他出去吓人了。
“我来。”何局摆摆手,示意陆康让开一些,语气和善道:
“别怕。我是雨花分局局长,何红良。他是刑侦支队队长,陆康。”
小警察听到对面一老一少,是局里的人,还是隔着好几个层阶的上司。
换作旁人,可能早就受宠若惊,诚惶诚恐,激动万分。
指不定要瘸腿跳下床,板板正正敬个礼。
可他并没有。
他只是瞳孔微微震颤了一下,情绪都压在心底,脸上看不出任何变化。
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听到陆康名字的时候,他呼吸凝滞一下,迅速又仔细的打量番,马上将目光转向和蔼慈祥的何局身上。
怔怔发起呆。
高他几个衔级的局长和队长都自报家门了,这小子竟丝毫没有礼尚往来得意思,不知是傻,还是傲慢无礼。
“喂,你哪个派出所的?叫什么名字?”陆康火都要窜到嗓子眼,他语气很不友好。
小警察置若罔闻,突然从发呆状态回过神,焦急的问:“邢队长怎么样了?”
陆康按按眉心,强忍着脾气:“还在抢救,目前状况不明。”
何局颇为体谅,继续柔声细语道:“小同志,我理解你担心邢队长安危。但,咱们也要尽快抓到凶手是不是?所以,你先说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小警察垂下眼睑,沉默半晌,没吭声。
“你说话啊!”陆康按捺不住,吼了一句。
他生平最烦两种人,一是笑里藏刀,把别人的情义当傻逼。
另一种则是好坏拎不清,关键时刻八棍子打不出个屁来。
眼前这位长在自己审美上的小警察,用实际行动淋漓尽致展现,如何结结实实踩上了陆队长的雷区。
小警察像看大猩猩发疯般,轻描淡写的望他一眼,出乎意料的说:
“两位领导,对不起。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发生那么大的事,老邢中了两枪,还在抢救室和阎王爷掰手腕。
他作为一名警察,哪来的脸和勇气,竟然说不记得了!
陆康想打人,一把抓起他的胳膊,眼睛里的红血丝都快滴出血了。
“你是不想说吧?”
小警察没有挣扎,垂头看到自己手背上的针头不知道何时脱落,鲜血正不紧不慢的往外渗。
“我真不记得了。”他用另外一只自由的手抹掉血迹,无比诚恳的说。
“好!”陆康脸色发青,心道,跟我玩是吧,老子有得法子治你。
“我现在严重怀疑,你与邢队长被袭击有关。既然在这里不想说,那就去警局泡上杯茶,慢慢回忆。”
陆康彻底被激怒,不顾何局阻拦,也不管他受伤的腿,和穿没穿衣服,钳住胳膊,就要往外拖。
“哎呀,这是怎么了?”
拉拉扯扯间,门口急匆匆走来位身形高瘦,约莫四十岁上下的女警。
她一进门看到这阵仗,再瞅瞅旁边还站着位气度不凡的老干部,略微有些面熟,心里顿时明白几分。
这小子,八成犯病了!看来,有些事要瞒不住。
女警深吸一口气,堆着笑脸,躬身给老何打了个招呼:“领导好。”
然后,快步走到陆康跟前,心疼的直咂嘴:“哎呦,我的乖乖。”
小警察白皙的手臂,硬生生被没轻没重的力道,钳出青紫色。
她心疼归心疼,大致瞧出来两人身份,都不是她一个辖区派出所副所长能惹得起。
只得小心翼翼劝跟前这位看起来正在气头上,不怎么好打交道的年轻队长:
“领导,有事咱好好说嘛。小林他还伤着呢,能不能先松一松贵手?”
从女警口中得知,这位不配合问话的小警察,叫林笙。
江城市警察学院毕业,刚进雨花区派出所半年。
女警是汪玲,现任雨花区派出所副所长。
她原本是正的。
去年因为调解一件未成年人打架斗殴事件,没把握好分寸,把一名男家长给揍住院了。
后来那挨揍的家长没计较,才得以保住工作,被贬降到副所长的位置。
汪玲站在何局跟陆康面前,四十岁的泼辣大姐,硬生生被吓成了考试没考好的小学生。
“说吧,他是怎么回事?”
陆康憋了一肚子火气,白了一眼坐在床边兀自处理因针头被粗暴拽掉,导致肿胀流血手背的林笙。
事已至此,汪玲见瞒不住,只得从实招来。
“那个,小林他,他这里真有点小毛病。”
何局看着她指指自己乱蓬蓬短发的脑袋,诧异的问:“脑子?”
“嗯。”汪玲心虚的点点头,征询过林笙同意说的眼神后,才吐出真相。
原来,林笙是他大学老师的学生的妈妈的妹夫的妹妹的好朋友的侄子的……同学。
七拐八绕,比八竿子打不到的远房表亲还要远上一层的关系,却让汪玲破格将此人招进雨花区派出所。
为什么说是破格呢?
因为,林笙的档案上无比清晰的写着,他年幼时受过严重精神创伤。
导致再遇到刺激时,可能会出现时间不可控的失忆。
看清楚,是不可控制,而不是短暂。
也就是说,倘若他犯病,会遗忘曾经发生过的事情,时间长短,听天由命,谁也说不准。
据八卦,正因为这个怪异的毛病,他差点放弃警察行业,去某小区当个秒杀一众大爷的保安。
那为什么汪玲要顶着出篓子的风险,给他开了个后门呢?
首先,林笙的成绩和各方面综合素质太优秀了。
在学校里,格斗第一,射击第一,短跑冠军……,就连文化课也是门门满分。
毫不夸张,这样的苗子,应该是市区争破头想要的人才。
可,偏偏脑子里的缺陷,被评判成危险元素,被市局退了档。
汪玲不忍心明珠蒙尘,一身好本领去当个混吃等死的保安,太浪费。
第二个原因嘛,也是因为优秀,颜值优秀。
雨花区属于老城区,又有市政府市警局等坐镇,治安相对稳定。
所以,需要他们正面刚罪犯,施展拳脚的机会很少。
每天做的最多的事情,就是调解街坊邻里的纠纷。
遇到难缠的小媳妇大妈撒泼,这位能放倒五个壮汉的女所长,一点招都没有。
但,若是来个年轻帅气,跟明星一样的小警察,现场就大不一样。
很可能人家啥也不用干,仅仅往那里一站,撒泼打滚的老娘们连骂街都嗲着声,恨不得回家涂几层粉再出来。
汪玲亲眼见到过,林笙斯斯文文一句话,她劝破嗓子的两个中年妇女,愣是乖乖噤声。
两人握手言和后,各回各家骂自己老公撒气去了。
何局听到这里,微微点头:“你这么说,我倒有点印象。去年,他综合成绩还考了第一。”
林笙耷拉着脑袋,神情漠然,好像被不公平对待,涮下的并不是他。
“可惜了。”何局说着,眼神有意无意瞟向陆康,话里有话道:
“原本是想让你进刑侦支队的,大不了不出外勤。有个死脑筋副队长说不行,非要招个女生……。”
陆康脸有些挂不住,仗着何局宠他,回怼道:“您看看,幸好没要不是?一有事就断片,要了不得气死我!”
林笙揉着胳膊的手,顿住片刻,缓缓抬起眼,还以为会说点委屈争辩的话。
没想到,却再次问起老邢:“邢队长怎么样了?”
陆康邪火没地方发,逮住他一阵狂吠乱叫:“我他妈知道怎么样了?老邢要是救不回来,你又是个失忆的傻子,凶手不得笑死!”
正咆哮着,兜里的电话响了。
陆康一看是齐鸣,疯狗变绵羊,紧张的按下接听键:“好的还是坏的?”
齐鸣懂他的言简意赅,忙不迭回道:“好的好的!医生说老邢手术很顺利,子弹全取出来了!”
陆康挂断电话,一直紧绷的弦终于放松下来,狂躁的心情也平静许多。
林笙也长舒一口气,邢队长终于脱离危险了。
既然邢建国没事,何局年岁大,熬不过小辈们,此刻倦容满面。
陆康便拜托了汪玲送何局回家,自己则坐在林笙躺着的休息室里,不死心想再问点什么。
“你为什么会跟邢队长在一起?”
这话问的,陆康都觉得有些失他金牌审讯员的水准。
朱婉玉都说了,老邢一意孤行要进大楼,肯定是小警察阻拦不住,担心上司安危才追进去的。
这些林笙都记得,照实回答,与陆康推测的一样。
陆康:“他有没有给你说,在追什么人?”
林笙定定看着他,眼神里有片刻犹豫,却斩钉截铁说:“没有。”
陆康捕捉到那丝犹豫,更坚信这小子的失忆半真半假,在刻意隐瞒什么。
邢建国是资深老刑警,虽然身材这两年发福,胖了些,身手仍然稳居队里老大。
到了禁毒支队后,更是凭着出其不意,一招制敌的敏捷,搏得队员们崇拜。
是什么样的人让他连中两弹,命差点没了?
而,一起同行的林笙却仅划伤左腿,在死亡面前,轻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所以,他怀疑林笙趁老邢不注意,伙同凶手背后偷袭,也不是没有可能。
林笙好似看透他的心思,忽然从床边站起身,一瘸一拐走近坐在角落里的陆康。
当陆康回过神来,他双臂已经撑在椅子扶手上。身体和椅背形成一个圈,将人整个圈在里面。
更猝不及防的是,他竟然还敢往前倾,大有要贴贴抱抱的感觉。
陆康震惊之余,发现自己蓬头垢面的脸,距离他结实白皙的胸膛,不到十厘米!
而,林笙还不满意,曲肘继续往下压。
“哎,你做什么啊?”
陆康脑海里突然窜出一个非常坏的念头,这小子该不会想色诱他,趁机逃跑吧?
“陆队,我能信你吗?”
就在陆康腾出手,思忖着推胸膛,还是掐住腰扔出去,亦或者是一脚踹开时。
耳边温热气息扑来,林笙声音压得很低,轻不可闻的说了句。
“什么?”
陆康警觉,横在他身后的双手堪堪静止,停下准备给性骚扰的小变态一个擒拿,再加抱摔的想法。
“有窃听器。”林笙蚊子哼哼,伏得更近,嘴唇似乎要贴在耳朵上了。
陆康瞪大眼,他不敢贸然再问。
但,目前两人的距离和姿势,在刚认识还不熟的情况下,属实越界,太过暧昧。
“你先起来。”
林笙非但没起,干脆腿一歪,整个身子都倒下来。
“对不起陆队,我腿,腿抽筋了……。”
好吧。母胎单身活了二十七年的陆大队长,纯情到连异性手都没摸过。
在满是消毒水气味的医院里,怀里抱住个硬邦邦的男人,脸先绿又红,异常精彩。
妈蛋的,这年头,碰瓷真是无孔不入啊!
怀里的男人好像不单单是碰瓷那么简单。
陆康六神无主,不知该如何应对时,林笙竟招呼都不打,开始上下其手,在他身上摸来摸去。
我靠!他要干嘛?
陆康虽兵荒马乱,但理智并没掉线。吓得一把攥住那只伸到大腿外侧游走的手,又羞又恼:
“你神经病啊!”
林笙聋了一样,头也不抬,另外一只手探进外套里,在他腰间继续胡乱摸索。
陆康那部位本就敏感,冷不丁被温热触碰,瞬间后脊背发麻,炸了毛:
“你收敛点,老子是警察,还是男的!”
林笙细长的眼眨了眨,示意他不要激动,用口型默默再次说了一遍:“窃听器。”
“……”陆康无言以对。
谁说这小子脑子有毛病,明明精得跟狐狸一样。
陆康怀疑他没安什么好心,借机揩油,占自己便宜。
一把甩开咸猪手,拖住林笙的后腰,把行动不能自理的他扔回病床上。
然后,冷着脸自己将全身上下摸找了一遍。
终于,在衣摆内侧的边角上,揪下来个指甲盖大小,黏糊糊的东西。
摊开手,仔细一瞧,微弱的红光一闪一闪,可不正是窃听器。
而且,这阴损的玩意儿基本都带着定位功能。
短暂静默三秒钟,陆康与林笙对望一眼,为避免打草惊蛇,两人很有默契的从裤兜掏出各自手机。
一个点开二维码,另外一个凑过去,打开了扫一扫。
半分钟后。
林笙微信界面跳出来一条名字为“路边野仔”发来的消息:“你怎么知道有窃听器?”
林笙对着那个吐舌头翻白眼的卡通狗头头像,牵牵嘴角,快速回复:
邢队长昏迷前,叮嘱过我。
陆康看完消息,从手机前抬起目光,怪异的瞅了他一眼:这小子头像竟然和自己的一模一样。
不过名字还算正常,不像神经病,叫“思可昂”。
细细咂摸,思可昂,什么玩意儿,文艺不文艺中二不中二的,还是像神经病。
康手指飞快按着屏幕上的键盘,噼里啪啦问:叮嘱过什么?
思可昂:你们局里有内鬼。
路边野仔惊讶:内鬼?
思可昂:邢队说,他醒来之前,什么都不要说。尤其是,当着刑侦支队的人。
陆康神情颇为愤慨,问:他怀疑我们队有内鬼?
思可昂:那不然呢?窃听器难不成是我们放的。
路边野仔好似被戳了心窝子,受到重击,许久没说话。
林笙忍不住抬眼看向他,这位年轻的队长眉头紧簇,在很认真思考着什么。
思可昂:有可疑对象吗?
路边野仔:……
林笙见他没回,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挑明:其实,邢队怀疑是你。
看到这条消息,陆康还以为他发错了,下意识抬头,眼神匪夷所思:为什么?
思可昂回了个耸肩摊手的表情:这你要等他醒了,亲自问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