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悬掀起眼皮,凉凉地扫他一眼。
这一眼看得秦一舟心头一跳,只听对方说:“在郁南镇外带走遥迦的那帮人,身上就有那个符号,同样的标记,‘卍’。”
倏然,秦一舟心头更重地一跳,强烈不详的预感无声袭来。
费慎用巧克粉擦了擦台球杆,俯身一杆推出去,嘭地一声,角度刁钻地打进了一个3分球。
“哟——”
台球桌对面的男人吹了声口哨,本就不太正经的长相,因着身上那不好好穿的深蓝制服,敞开的外套里,衬衫扣子特意解开几颗,露出大片锁骨与颈脖,显得更像个败类了。
尽管他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小子这台球技术,都快赶上玩枪的手法了吧?”
男人兴味十足地调侃,光从他的表情判断,就知道“玩枪”两个字指的不是单纯的枪。
费慎置若罔闻,说:“我今天下午走。”
男人顿时一脸扫兴,丢了球杆,一屁股坐上球桌,侧身对着费慎,暴露出耳后那道狰狞的疤痕。
“真没劲儿,你急什么,多陪我玩两天怎么了,我他妈无聊得快长毛了。”
费慎继续玩自己的,换了个姿势,球杆瞄准下一颗球。
“霍之洋,你要是闲着没事做,给你个建议,叫上你那些跟班去把席未渊干了,以后边境就是伏罗党一家独大。”
又是嘭地一声,打出去的球却没落进网袋,被桌上毫无坐相的男人单手截住。
“那不叫闲着没事做,那是嫌自己命太长。”霍之洋哂笑,反唇相讥,“你自己爱作死,别打伏罗党的主意。”
费慎直起身,球杆握柄支在地上,另一只手搭住台球桌边缘,冲着眼前的男人,做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你以为席未渊那种人,会真心把你们当盟友?”
霍之洋没了笑容,脸上面具一般玩世不恭的表情消失不见,暗含几分警告——
“当初你要去支援柏苏,我替你单独开道,不是为了让你现在不知天高地厚去找死的。费慎,我劝你一句,有些事能不掺和就别瞎掺和,那不是你该管的,否则到那时候,我也保不了你。”
费慎拎起台球杆,圆头戳住对方肩膀,用力顶了下。
“那一车军火还停在你家仓库门口,别把自己形容得这么伟大,给席未渊当狗腿才多久,他那副装腔作势的样子你倒是学得快。”
霍之洋是费慎在大西洋留学期间认识的,两人不打不相识,当年有几分交情,也都清楚彼此的底细。
之前带兵支援金润口,横跨边境城市义津时,伏罗党确实帮忙行了方便,否则支援速度也不会那么快。
只不过对方并非免费帮忙,费慎答应了一车军火作为谢礼。
因此这会儿霍之洋装模作样地来教训他,费慎自然也不会有多客气。
失去了打台球的兴致,费慎丢开长杆转身就走,头也不回道:“原本想吃个饭再走,但很可惜,你这张脸特别让人倒胃口。”
霍之洋:“……”
费慎说走就走,当真直接开车回了科谟,中途没停下来休息过。
如今维冈与柏苏两方,暂时处于一个休战状态,席未渊也不会贸然动作,临定城有何潭和谢掩风坐镇,有什么情况基本都能盯着。
倒是科谟那边,费慎不在的这些日子,又有人坐不住了,接连上演了几场好戏。
自打安向和费惕那一派的人倒台后,与之敌对的另一派势力,如同野草般迅速壮大起来。
其中最为突出的便是穆
穆老爷子大难不死,因祸得福,借着探病之机,名正言顺结交了一批当时同在寿宴上中毒的权贵们。
而穆老爷子有个小儿子穆竟,原本不过是中央政府里一个默默无闻的普通职员。
后面也因着安家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在工作中立了功劳,再加之自己家族和各路人脉的支持,近日平步青云,一路升迁至了城防部长的职位,接替了当初费惕的位置。
要知道,城防部长是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首领的要职,相当于一个关键踏板,不然早先费惕也不会被众人默认为首领的接班人了。
穆竟一时间风光无两,成为热都里炙手可热的新贵。
新官上任三把火,刚升上去没两天,他便借着副部长的手,大肆整顿了部门一番。
但凡曾经与费惕有点关系的,要么被打压降职,要么直接被调去了偏远地区。
这一番动作自然引来了不少关注,可不知为何,费兆兴并没有出手干涉,看如今愈演愈烈的趋势,反倒有点放任自流的打算。
回费家住宅前,费慎开车经过中央政府,恰好围观了穆竟被人簇拥着下车的场景。
男人年纪不大,至多二十四五岁,一脸的春风得意,看谁的眼神里都有种淡淡的倨傲。
如此排场架势,怕是比费兆兴那个首领都大了不少。
费慎透过车窗远远望了一眼,饶有兴致收回目光,继续驱车往前。
右脚刚迈入玄关,鞋柜都还没打开,一个人影闯进了费慎的视野。
费柯澜有些控制不住的激动:“小慎哥,你终于回来了!”
费慎停下换鞋的动作,掀眸扫量对方几眼。
费柯澜已做完全部手术,经过一段时间的疗养,病情恢复得差不多,脸上基本看不出烧伤的痕迹。气色更是比起之前好了不止一星半点,白里透红,连带着整个人都开朗了不少。
只是右小腿落下了一点残疾,走路稍微有点跛行,但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费慎换好拖鞋,车钥匙扔在鞋柜上:“等很久了?进去说。”
他回热都一般没有固定时间,此次回来也是临时起意,仅有少数几个人知道,估计费柯澜也是等了不短时间。
然而对方摇了摇头,说:“我就不进去了,小慎哥,其实我来了好几次,本来以为见不到你了,今天最后一次过来,也只是想碰碰运气,没想到我运气还挺好。”
费柯澜笑道:“我来是想跟你说,我准备去大西洋留学了,和之前考虑的一样,决定读医科大学,已经申请到了offer,明天就会过去。”
费慎也站在原地,颔首道:“嗯,注意安全,在外面保护好自己,有什么困难和问题可以和我说。”
费柯澜应好,眼珠子左右瞟了瞟,似乎想说些什么,可又因为有所顾虑没开口。
费慎看出了对方的欲言又止,却没拆穿,顺水推舟道:“你要收拾东西就先回去,我这边还有点事要忙。”
原以为费柯澜都要走了,谁知他又忽地凑过来,在耳边很小声地说了句——
“哥,你千万小心,不要相信其他人,穆家可能会对你出手。”
语毕,像是说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他不再停留,仓促地转身离开。
两扇厚重的门被撞开,一个黑色人影飞了进来,重重砸在墙上。
包厢里,邵揽余刚在纸质合约上签下自己的大名,闻声动作一顿,偏头朝外看去。
门口站了好些人,一拨是席未渊带来的,另一拨则是邵家的。
刚才飞进来的那位衰鬼,正是席未渊的手下之一。
“怎么回事?”邵揽余漫不经心问。
程悬也在门外,活动了下肩膀,语气很冷:“不好意思,手误。”
差点被一脚踢成半残的男人,忍痛从地上爬起,咬牙切齿正要反击回去,被席未渊轻飘飘一句话制止:“谁教你这么没规矩的?”
男人面色一僵,垂头道歉,一瘸一拐灰溜溜离开了。
席未渊说完,也没管在场其他人反应,主动握起了邵揽余一只手,温声说:“阿时,合作愉快,期待我们接下来的见面。”
邵揽余却仍旧看着门口方向。
不止是程悬,秦一舟也在,脸色同样不怎么美好,眼底的敌意十分隐晦,开口却又是另一番光景。
“刚才在楼下与苏小姐发生了点不愉快,可能有些误会,打扰到先生与席先生用餐了,抱歉。”
邵揽余和秦一舟相识多年,工作场合里,对方从来都是进退有度,如此冒失地闯进包厢,肯定有什么重要事情。
然而——
“出去。”邵揽余并未追问,不冷不热吩咐一句,继而转头面向席未渊,含笑回应,“合作愉快。”
秦一舟接收到对方语气里暗含的警告,敛眉垂目,阻止试图往里冲的程悬,抬手拉住两扇门的把手。
门缝缓缓在眼前合上,连带着明亮的光源,也变为了一条微弱的细线。
费慎站在细线之外,面对紧闭的房门,脑海中回想起方才费兆兴对自己说的话。
“费于承开始动作了,你这些日子尽量少回热都,万事多加小心。”
那一支从军营里拨出来的八千军队,尽管已经足够低调,但毕竟上了几次战场,悠悠众口,多少透露了点风声出去。
费于承借着这件事,有意引导舆论风波,派人在背后大肆散播对费兆兴不利的言论。
舆情不断发酵,演变到如今,热都里已经出现了一批十分踊跃的“自由派”。
他们认为现在的首领费兆兴,在位多年毫无建树,又疑似私用兵权勾结外区,置科谟安危于不顾,根本不堪大用。
他们打着忧国忧民的旗号,要求政府将费兆兴革职,重新选举首领。
只不过这些“自由派”只是很小的一部分群体,主要由一些易于被煽动情绪的学生们组成,大多数民众们还是对此感到莫名其妙,事情的发展暂且处于可控范围之内,不和谐的声音很快被压了下去。
然而这仅仅是费于承的初步动作,就犹如地雷一般,你永远不知道未来何时何地,会再一次陷入危险。
费慎若无其事,联系温回让对方密切关注穆家动向,有情况随时回报,而后径自驱车离开。
自打进入毒刺工作,费慎就经常往返于热都和清丰两地,每次都是自己一个人开车。
路上风景看了太多遍,早已深谙于心,今天却有些不一样。
驶出一条山路后,他没往自己熟悉的方向去,费慎换了条路。
好像只是瞬间的事,天色陡然黑下来。
又或许并不是天黑,而是周边景致的颜色加深了几个度,遮光蔽日,异常的暗沉。
车轮压过漆黑皲裂的地面,发出不堪重负的响声,周遭静如荒野,寻不到半分活气。
断裂的枯木、倒塌的房屋、零星的动物尸体残骸……目光里所见到的一切,满是焚烧过后千疮百孔的景象,若是费慎头一次过来,很难想象这里曾有过生机勃勃的春天。
行驶了大约十来分钟,前方平坦辽阔的废墟地上,井然有序停了一整列轿车。
每台轿车都打了远光灯,朝着同样的方向,驱散了周围几分灰暗,却又带来更多的压抑。
缄默而压抑,仿佛在为谁哀悼,也像是在惦念,遍布焦土的旷野化身为宏大的祭奠台,无声悼念逝去的亡魂。
邵揽余坐在其中某辆车上,闭阖双目,面容一派宁静平和。
直到车窗被人敲了敲,他睁开眼,眼底锋利的杀意稍纵即逝,目光里清晰浮现费慎那张明朗张扬的脸。
邵揽余缓了片刻,示意其他人继续待在车上,自己开门下车。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
尽管两人有空就会通视频,但邵揽余并未和对方说过,他今天会到此地来。
费慎说:“段斯昂死了,我猜你肯定会来这看看。”
两人单独走远了些,站定在一块布满碎屑灰尘的大石旁,再往前百米余,便是郁南镇的入口之一了。
“当然,最主要还是我俩心有灵犀。”费慎补充了一句,又问,“不进去吗?”
邵揽余唇边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仔细瞧着又不像笑。
“还没到时候。”
费慎忽地看他一眼,自然而然牵起了对方的手,问道:“你前一阵和忏摩签的那份合同,交易时间定在了哪天?”
邵揽余手指轻轻缠住费慎,不自觉摩挲了几下,答了两个字:“今天。”
费慎没再说话,带上邵揽余,沿着郁南镇外围边缘慢悠悠的散步。
车灯光远远打来,两人身影映照在乌黑的焦土之上,产生了相依相偎的错觉。
几十公里外,栾河道。
与郁南镇周边的肃静不同,这里正进行着一场惊心动魄的交易,紧张的气氛悄然蔓延,渗进了众人心头,仿佛在每个人头上都悬了一柄刺刀。
上百亿的军火交易,可不是闹着玩玩的。
两边的山头分布着忏摩和维冈的人,明处暗处,几乎无孔不入,众人蛰伏在各自的位置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内心不由得泛起了一丝焦灼。
“去看看,怎么还没动静。”负责接头的许万灯皱起眉,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下属领命而去,没多久又战战兢兢地回来,支吾道:“万哥,他、他们没联系上……不知道出什么问题了。”
许万灯当即脸一黑。
自打上回工厂的事出了纰漏,先生疑心了他很长一段时间,而今好不容易重获信任,将军火交易接头的大事交到自己手里,决计不能再出什么岔子。
就在这时,耳麦里忽然响起报告的声音:“万哥,车队来了。”
许万灯心头一喜,通过望远镜看见了栾河道入口处,徐徐出现了一辆打头阵的运输车。
“全体戒备,三队四队跟我——”
命令下到一半,许万灯说话声戛然而止,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哪有什么车队,进来的运输车分明只有一辆。
“等等!”许万灯凭借下意识的直觉,赶紧叫停行动,当机立断道,“所有人原地待命,如果运输车超过中线,一队负责截停。”
“收到!”耳麦里传来回应。
话音落下,许万灯往障碍物后挪动几步,将自己身形藏得更加严实。
所有士兵屏气敛息,全神贯注盯着那辆仿佛幽灵一样移动的运输车,看见它缓慢驶入了栾河道入口,往中线方向开去。
一秒、两秒、三秒……几十秒过去,运输车压根没有停下来的架势,匀速压过了中线。
“行动!”
随着许万灯一声令下,二十几发子弹同时打中车轮胎,运输车却十分坚强地继续往前走了二三十米,直到四只轮胎全废了才完全刹住。
许万灯右眼皮止不住地跳,总感觉哪里有问题,却又一时找不着头绪。
等运输车熄火不动了,他立刻吩咐二队下去查看。
一支身穿黄色作战服的小队闻讯而动,灵活地绕下山头,从最隐蔽的角度四面包围那辆运输车。
几面车窗做了防窥处理,看不清楚里头的景象。
在小队即将靠近运输车时,许万灯一个手势,先让狙击手精准打碎了车前挡风玻璃。
砰——!
玻璃窗四分五裂,碎成了无数片,许万灯的表情陡地僵在脸上。
望远镜中,运输车的驾驶室只有一个男人,男人被绑住了手脚,身体固定在座椅上,泪流满面。
而那个男人,正是当初三瑞里工厂的生产部长,亦是忏摩组织成员之一,王志能。
许万灯心里猛然咯噔一下,冲着对讲机大喊:“撤退!别靠近!!”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轰地一声巨响,火光冲天,王志能连同运输车一起,将忏摩那支小队瞬间炸成了烟雾。
烟雾拢聚在一处,如同大团的乌云,难以消散,模糊了长筒望远镜里的视野。
画面晃动,楼顶的席未渊放下望远镜,面无表情,眸光沉沉。
身边跟着的几人更是大气不敢出,一脸的心惊胆战。
与此同时,郁南镇外的旷野上,数辆轿车一同鸣笛,仿若为曾经那场大火划上悲鸣的句号,又像是为即将到来的灾难,拉开磅礴的序幕。
邵揽余和费慎并肩而站,立于广袤的废墟之中,携手同望远方。
风雨欲来,邵揽余听着极富冲击力的鸣笛音,内心一片平宁。
“不进去吗?”
“还没到时候。”
废墟日夜哀嚎,郁南镇数千亡魂无以安息,因为真正的凶手,仍在逍遥于世。
鸣笛结束后,废墟旷野恢复了寂静。
两人回到停车的地方,邵揽余说:“很久没见青叔了,和我去看看他吧。”
费慎并无异议,只不过在邵揽余准备上车时,拉住了对方胳膊。
“坐我那台,我给你当司机。”
邵揽余想了想,考虑到青叔独居深山,不喜太多人打扰,索性让身边跟来的保镖们先行去雾镇,找个合适的地方落脚。
随后自己和费慎两个人,一起开车前往尤州村落。
山间路况不算太好,吉普车却匀速而平稳地行驶着,显然司机的技术十分过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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