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另一台搭乘谢掩风何潭的直升机,则中途改变方向,飞往了息川城。
费慎的手术由院长亲自主刀,进行了大约一小时,邵揽余也在外等了一小时。
院长出来告诉他说:“手术过程十分顺利,病人身体素质过硬,对肋骨以及肺部没有造成太大影响,预后应该也不错,等麻药醒后就可以推进病房里去了。”
邵揽余道了谢,心里的大石在那一刻随之落地。
辗转奔波一天下来,几乎没怎么休息,夜深已至万物沉寂,后知后觉的疲惫泛上来,手脚有如千斤重,他现在急需休息。
但邵揽余没走,坚持等到了费慎麻醉苏醒,被护士推进VIP特护病房,吸上氧挂好点滴。
麻醉的药效尚未完全消退,醒后没多久,费慎又重新睡了过去。
邵揽余站在病床边,低垂着视线,不由自主看了对方许久。
虽然还没恢复到从前的精神奕奕,但费慎此刻的脸色,比起刚中枪那会儿好了不知多少。
邵揽余抽出一根护士放在病房里的粗棉签,拿饮用水沾湿了后,在费慎嘴唇上轻轻涂抹,替他润湿干燥的地方。
随后又掖了掖被角,做完这些,邵揽余才终于有心情坐下来,让自己休息一会儿。
他坐在一张舒适的沙发上,离病床只有几步远,费慎发出任何一点动静,自己都能听得清。
邵揽余目光停驻在对方平稳安静的睡容上,不知不觉走了神,久久没有挪动过双目。
看着看着,忽然一阵困倦袭来,他就那样靠着沙发,偏头睡了过去。
邵揽余的睡眠一向十分轻浅,基本计划好要睡多长时间,到那个时间点就会自动清醒。
今天却有些不一样,可能是太累了,他罕见地做起了梦。
几个内容模糊的梦,一段接一段在睡梦中交叠穿插,混乱而飘忽。
梦境一个个消散后,分明能意识到自己大脑是醒着的,也可以感知到周围事物,身体四肢却不能动弹,眼皮更无法睁开。
这是突发睡眠瘫痪症了,着急也没用,邵揽余索性不挣扎,顺其自然保持着同一个姿势,就当多休息会儿。
差不多半分钟,他渐渐感觉到自己手脚能活动了,刚想挪动身体坐直,突然听见砰地一声惊响——
双眼猛地睁开,视野撞入了一片幽深的黑暗当中,什么也看不见,白晃晃的病床上好像没人了。
邵揽余心脏骤沉,双腿登时离开沙发,却在下一秒,于停滞的空气中对上了某双熟悉的眼睛。
目光微闪,他眨了一下眼,重新去看病床的方向。
双眼适应了黑暗的环境,这回总算看清,原来床上有人。
费慎不知何时醒了,旁边的点滴也已经注射完,病床支起了一半高度,他姿势半躺,正不声不响望着这边。
邵揽余捏紧的心脏蓦然一松,定下心神,听见对方开口:“我想喝水,不小心碰倒了抽纸盒,吓着你了?”
“没有。”
邵揽余回了两个字,去到墙边把灯打开,室内立刻亮堂起来,多出了一丝生气。
他看一眼时间,竟然已经晚上十一点多了。
自己睡了三个多小时,却依旧未能缓解半分疲惫,全身上下有种使不出劲的乏力感。
走回病床旁,拿起水杯放了根吸管进去,递到费慎嘴边。
“醒了怎么不叫我?”邵揽余问。
费慎慢条斯理喝了小半杯,说:“看你睡得那么香,没忍心。”
邵揽余隐瞒自己其实没睡好的事实,将水杯放回床头柜,问道:“感觉好点没有,饿不饿?”
“有邵老板这么体贴地陪着,怎么会不好。”费慎没正形地嘴贫一句,抬了抬下巴,“我没胃口,你要是饿了,那边有送来的饭菜,不过送来有一会儿了,估计得用微波炉热热。”
邵揽余回头看去,餐桌上放着四菜一汤,卖相看起来不错,但他这会儿食欲欠佳,不太想吃。
邵揽余没吭声,抬脚往那边走,手腕却在身后让人拉住了。
“别吃了,让外面餐厅重新做一份送来。”费慎懒洋洋说,“也是我现在没法随便动,不然我就自己给你做了,我们金尊玉贵的邵老板,哪能吃凉了的饭菜。”
邵揽余一阵失语,光听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在嘲讽他,有些无奈道:“我没想吃,很晚了,你需要休息,我去关灯。”
“让护士关。”费慎拉着他不放。
邵揽余眼皮半垂,望向自己被人紧紧攥住的手腕,良久后问:“你是不是怕我走了?”
费慎不回答,只是一瞬不瞬盯着他看,那份固执的眼神却在无形中给出了答案。
邵揽余试图挣脱,可丝毫活动的空间都没有,心底叹了口气,不明白还在病中的人究竟哪来这么大力气。
“我今晚不会走。”他说。
“那明天呢?”费慎又问。
“这几天都不走,直到你好起来为止。”邵揽余补充完,感到格外不解,“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粘人了?我记得你小时候那会儿,对我可是能避则避。”
“那是我身在福中不知福。”
费慎左右扫视一圈病房,打着商量的口吻:“这里没其他床了,你晚上睡我旁边吧,沙发睡着不舒服,病床很大,足够躺两个人了。”
邵揽余提醒他:“这是间套房,那边还有一张陪护床。”
费慎隐含期待的表情顿时消失,嘴角朝下,另一只手捂住伤口位置,硬邦邦道:“我伤口痛,晚上要是不舒服,你睡那么远,想喊你都费劲。”
“我睡沙发就行了。”
“不行,我不答应。”
邵揽余叹了今晚的第二口气:“费慎,别胡闹,你刚做完手术,我和你睡一起像什么话?”
“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费慎喋喋不休道,“你总不会以为我晚上想对你做什么吧?就冲我这动一下全身都疼的状态,我能对你做什么?再说了,你把我当什么人?我是喜欢你没错,可我也用不着玩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你误会了,我没这么想。”邵揽余说。
“邵揽余,”费慎加重了语气,“你少拒绝我一次会死吗?答应我又能怎么样,我他妈都快去见阎王了,一口气勉强吊在这,指不定哪天就——”
“行了。”
邵揽余出声打断,表情严肃。
他定定注视着费慎双眼,强烈感受到对方流露而出的执拗,好像怎么都不会罢休,到嘴边的那声“拒绝”无论如何也讲不出口了。
实话实说,他并非不愿意答应,睡一张床而已,也不代表什么。
只是从很早前开始,自己就没和人同床共枕过了,睡觉时身边有人,对他来说是件比较让人抗拒的事。
然而当下的场景,窗外夜深人静,病房周围也静谧得出奇,不会随便有人来打扰他们。
费慎无害的脸与固执的眼神,像滚烫的漆火印章,深深烙印进了心底,留下难以抹除的隐秘痕迹。
鬼使神差之下,邵揽余竟然感觉到,自己当真一点点卸下了心防。
他清楚明白,自己又一次中了这人编织的陷阱。
这一回,陷阱外筑起的牢固城墙,是热切而独一无二的真心。
“松手,我去关灯。”说完,邵揽余接着补充一句,“关了就来。”
费慎嘴角一寸寸上扬,松了手,说道:“快一点,我知道你困了。”
三更半夜,半封闭空间,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听上去确实令人万分遐想。
但很遗憾,两人的的确确也没做什么。
一来场地不合适,医院病房算半个公共区域了,外面走廊不时有护士走动,若一不小心撞见些什么,画面有多尴尬简直不敢相信。
二来费慎是个才做完取弹手术的病人,身体素质再好,也不至于马上就能翻个身起来和人天雷勾地火。
最重要的是,两人目前还没确认关系,费慎不可能如此没底线,去随意唐突自己的心上人,冒犯的事干一次就够了。
两人昨晚最亲密的行为,仅限于同盖了一床被子,肩膀挨着肩膀,连手都没牵一下,单纯的不能再单纯地睡了一觉。
无人打搅的一夜过去,邵揽余率先从睡梦中清醒。
在床上躺了片刻,心中还颇觉意外,自己这一觉睡得居然还挺踏实,昨夜满身的疲惫挥散,神清气爽。
转头看了眼,费慎下颌线分明的侧脸近在咫尺,还在熟睡当中。
邵揽余没有赖床的习惯,大脑完全清醒后,轻手轻脚翻身下了床。
赶在医生查房之前,他先去洗手间洗漱,将自己打理干净,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误会。
洗漱完,将就着穿了昨天的外套,院长亲自过来查房了,一同而来的还有负责送早餐的护工。
费慎半梦半醒躺在床上,迷迷糊糊回答了院长一些问题。
中间几次试图用被子蒙住脑袋,想把扰人清梦的声音隔绝在外,但都被邵揽余扯了下来。
院长笑着说:“还没醒呢,不过状态看着不错,待会儿给术口换个药,再挂几天消炎的吊瓶,差不多一周左右就可以出院了。”
又和邵揽余交代了几句注意事项,院长走了,刚清醒了一会儿的费慎,再次开始昏昏欲睡。
邵揽余弯腰到他身边问:“困成这样,昨晚没睡好?”
费慎双眼半睁着,似乎看了对方几秒,莫名一笑,嗓音含着早起的黏糊劲儿。
“太兴奋了,不敢睡,怕睡着睡着没忍住把你抱怀里,你得跟我翻脸。”
邵揽余:“……”
行,他就多余问这一句。
尽管院长建议最少一周后再出院,但邵揽余经过认真考虑,以及和费慎商量后决定,术后第二日就办理出院手续。
出院后,邵揽余将费慎安排在别墅里休养,请了专业的医护团队直接上门护理。
毕竟哪怕是医院的VIP病房,肯定还是不如自己家里舒服方便,饭菜的营养搭配和原材料的干净程度,也没家中药膳师做得那么到位。
再者,说白了这栋别墅必然会比医院更安全。
经过一周多的悉心照顾与疗养,费慎的精神状态相较前些日子,肉眼可见好了不少。
邵揽余也是说到做到,这些天几乎寸步不离陪在对方身边。
除了晚上睡觉,白天的时候连办公都是搬了几张桌椅,待在费慎房间处理工作的。
其周到细心程度,只差没将饭菜喂进对方嘴里了。
眼见费慎一天比一天好,时不时还能活蹦乱跳地在自己面前找茬撩闲了,邵揽余的心情也比前阵子轻松了许多,身上那股疲倦更是不知不觉一扫而空。
心情一好,之前落下或者忽略的事情,便都后知后觉回想了起来。
邵揽余坐在后庭院,手里的书看到一半,忽然放下,对身旁人道:“你中枪受伤的事,我好像忘记告诉你二叔了。”
费慎半躺在垫了软毛毯的长椅上,闭合双眼,充分感受着淡淡暖阳的拂照,模样惬意十足,含着懒意开口。
“这点小事,就不用去烦扰他老人家了,倒是我有件事,还想问问你。”
邵揽余将书翻过一页,头也不抬:“你说。”
“阿时……”费慎仿照席未渊的口气,琢磨着那两个字念了一遍,“阿时是谁?”
“乳名,小时候父母取的。”
邵揽余一边阅览着书本内容,一边回答问题,言语间没有半分不自在。
费慎好像笑了一声,而脸上看不见丝毫笑意:“你的乳名,席未渊为什么知道?”
“以前他在邵家住过几年,我们关系还行。”
“他为什么住邵家,他自己没家吗?关系好是有多好,同吃同睡还是无话不说?”
邵揽余翻页的指尖一顿,纸页边缘折出浅淡的痕迹,他侧过脸,目光慢慢平移过去。
若说前两句还是聊天式的问答,那么刚才那些话,以及问话人的语气,可就带着明显咄咄逼人的意味了。
费慎迎上邵揽余递来的视线,前者表情泰然自若,眼神却浮出一股凶巴巴的冷意。
想必若是席未渊此刻站在他跟前,他非得给对方揍一顿再来两枪,方才能解气。
望见对方的模样,邵揽余付之一笑,合上书放在旁边:“你想说什么?”
“我不想说,我只想知道,你和他发生过的一切。”
费慎语气正儿八经,坐直了身体,当真一副准备洗耳恭听的表现。
邵揽余好整以暇点点头,轻飘飘道:“他父亲是邵家的叛徒,后来被驱逐出境,终生不能进入柏苏。”
此话令费慎倏然一怔,皱了皱眉,听到的事情和自己想象中毫无关联,让他有些反应不过来:“……叛徒?”
“没错,邵家有一支研究军事武器的科研团队,很多年前,席未渊的父亲也是团队的核心成员之一。”
邵揽余说这些话时,有种置身事外旁观者态度,分明与他息息相关,可用言语表达出来后,却听不出一点在乎的意思。
邵揽余说:“他父亲私藏了一批军火,并且偷了当时实验室最新研究数据,想从邵家脱离出去,自立门户,不过后面被我父亲及时发现了,我父亲要杀他,良叔出面求了情,所以只将他们父子俩赶出了柏苏。”
简明扼要的几句话,包含了太多重要信息,费慎按捺住浮上心头的惊讶,捕捉到其中的关键信息。
“良叔是谁?”他问。
“邵留良,科研团队的研究员及主要负责人。”
邵家的那支军事科研团队,历经几代人的改造和努力,早已和从前变得大不相同,核心人员也都换了一批又一批。
但若是追本溯源,则要追溯到新代最初那几年去了。
团队里的第一批成员,来自于上世纪战争爆发过后,通过地下避难休眠仓,才幸运得以存活下来的几位军事科学
那时候他们并不属于邵家,也不属于任何一区政府,是完全独立的团队。
因为拥有高精先进技术,是以在新代纪年开始以后,团队里每位成员的地位在两大洲际中异常之高。
但凡是有钱有势的,都在想方设法招揽他们。
后来世界人口逐步增加,两大洲际面临分裂,开启了大大小小无休止的战争时期。
由于长期遭受辐射,科研团队负责人刚到中年,便不幸患上癌症,命不久矣。
临终前,他将一手建立起来的队伍,托付给了自己最引以为傲的学生。
然而没过多久,那位学生却带领着团队众人,在三区分裂之后,选择了投靠柏苏邵
并且还是唯一一个改名换姓、完全归属邵家的人,即后来的邵留良。
邵留良和邵揽余的父亲邵留寻,两人不是亲兄弟却胜似亲兄弟,就好比今日的秦一舟和邵揽余,相互辅佐帮衬,是能完全交付自己后背的存在。
可惜好景不长,中途忽然杀出来一个席未渊的父亲,科研团队的另一位核心成员席阳。
席阳原本与邵留良的关系最好,两人为同一师门的师兄弟,学生时代便已亲如手足,工作后更是密不可分。
两人每天待在一起的时间,比自己妻儿还要多。
只是后面不知发生了什么,团队归属邵家后,席阳与邵留良渐行渐远,反倒和家主邵留寻联系得越来越频繁。
甚至在和前妻离婚后,直接带着五岁的儿子住进了邵
而邵留良和邵留寻却多次爆发争吵,经常当着外人面吵得不可开交,虽说不上反目成仇,但双方也失去了从前的信任。
以至于那时候在邵家其余人看来,一度以为席阳迟早也会随邵姓,然后取代邵留良的位置,成为团队里的一把手。
未曾料想三年过去,邵留良的地位屹立不倒,席阳却背叛了邵
此事的走向令众人大吃一惊,刚好那会儿又遇上邵留寻的母亲病逝,他一怒之下,险些当场将席阳父子二人击毙在母亲灵堂前。
最终还是因为邵留良出面,再三求情下,才勉强保住了席阳和席未渊的命。
只不过柏苏是如何也不能待了,父子俩离开邵家,迫不得已远走他乡,从那以后便再也没有过消息。
无言须臾,邵揽余说:“我和席未渊,也是从那之后没了联系,两个几岁的小孩,你觉得能发生些什么?”
“几岁的小孩,”费慎重复他的话,意味深长说,“倒是能将别人的爱好口味,记这么多年,还记得一清二楚。”
费慎侧身斜倚过去,越过中间的小桌,凑近邵揽余。
“你别忘了,我也是十二岁就认识了你,对一个人有企图,你觉得和年龄有关系吗?”
邵揽余嘴边噙一抹淡淡笑意:“费慎,不是所有人都像你一样,喜欢男人。”
“别人喜不喜欢男人我不关心,”费慎反将一军,“你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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