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一件事是,我长到这么大,没有离开过我出生的这个城市。从来没有。我觉得我跟《菊次郎的夏天》里的小孩一样,没人带我去别的地方玩儿过。我会有点……不知所措。
在这里我熟悉一切,但如果换个地方,我仿佛已经提前担心起来了。
但我不是完全不想去。
我猜测我的内心深处的一部分也还是个小孩,渴望得到一些未被满足的东西。
我没有纠结很久,便被舒悦直接打断了这个过程,她居然又找了张尘涵,因为张尘涵有一辆车,而且还有驾照。
他妈的这些有钱人,我真想打他们。
舒悦特地交代了:“小杨,你把帐篷带着,你要是混不进酒店的话,你就继续搭帐篷。”
杨舟的笑容瞬间僵在了脸上。
张尘涵完全不知道,问道:“为什么混不进酒店?”
“别问啦。”舒悦打了个马虎眼,“走吧!出发!”
我和杨舟简单收拾了东西,坐上了张尘涵的车。我上了车才质问张尘涵驾照拿了多久,车上保险买了多少。张尘涵一边开车,一边说,十八岁生日当天就去考了,拿了快两年,保险很高的,我会开很慢……
舒悦不怕死,她说:“尽管开!”
张尘涵看了看舒悦,顿时开得更慢了。
也许是她的兴奋已经令人不安。
我们在车上放歌,从周杰伦的第一张专辑开始听,听到《双节棍》的时候大家都跟着唱起来,然后是《发如雪》。
舒悦在副驾驶回过头来对我说:“谢然,你记不记得05年我们上学的时候,广播里面就放了《发如雪》,当时我们一边跑步一边听这首歌。”
我没印象了,但我还是点了点头。舒悦是周杰伦的狂热粉,她会唱他所有的歌,我如果说不记得,感觉她会再强迫我听很多遍。
张尘涵车技还是不错的,尽管看起来没有那么靠谱。中途杨舟问要不要换他开,他也会开车。我瞥了他一眼,问你驾照呢?他说,没有,但是真的会开,敢不敢让他开。张尘涵和舒悦都说不敢。
我们大概开了六个多小时,在休息区休息了一两个小时,加上来来回回剩下的那些时间,直到晚上才到达目的地。张尘涵一路把车开到酒店的停车场,舒悦让杨舟现在车上待着,我们三个人先去酒店办入住,最后开了三间大床房。
我问:“杨舟住哪儿?”
舒悦想也没想,对我说:“等会儿跟你偷偷混进去。”
我大吃一惊,说道:“不是,为什么就跟我混进去,这不还有一个男的吗?”
张尘涵立刻抗议:“我喜欢一个人睡!”
我一摊手,说:“我也睡不了。”
舒悦怒道:“我是女的!总不能让我跟他睡吧!”
最后只能由我接收了他。
真的很像那种砸手里的拖油瓶。
晚饭问题是最先要解决的。这里已经是另一个城市,大街上的景象跟我们那儿没什么区别,我也看不见海在哪里,只能隐约感受到这里挺凉快的,风很大。
我们在一条类似于夜市的街上找了家饭店吃饭,点菜也没菜单,只能去那边的一个海鲜区域看自己想吃什么。海鲜种类很多,都养在水缸里,长得奇形怪状的。
最后我们选了鱿鱼。
鱿鱼好像最安全。
吃完饭已经十一点多了,舒悦让我们快回去睡会儿,等下要起来看日出。我问她日出的时间是几点,她说大概凌晨五点半,保险起见五点就要起床集合。我又问她能不能不参加这一项活动,她笑眯眯地对我说绝对不可以。
我绝望地回了酒店,绝望地刷了房卡,绝望地瘫倒在床上,杨舟大摇大摆地跟着我们进来了,然后又大摇大摆地跟着我进了房间。
下一秒,他也趴到了我的身边,压的床往下陷了陷。
我睁开眼睛,看见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我的脸看,然后小声说:“没事,我喊你起床,一定能把你喊起来,我不怕你的起床气。”
“你……”我吞了下口水,喉结滚了滚,“你睡地板。”
“哦。”他说,“知道了,那你打电话给前台让他再送一床被子。”
奇怪,我好像真的幻视了他脑袋上有耷拉下来的空气狗耳朵。
于是我笑了笑,忍不住伸手捏了下杨舟的鼻梁,我说:“骗你的。”
他立刻露出一副见鬼了的表情继续看着我,看着看着,然后突然把脸埋在了手臂里。
话虽如此,我在酒店浴室洗澡的时候有些清醒过来了。
为什么不让杨舟睡地板?他本来就应该睡地板!难道他只是装装可怜,就能让我一再退步?
我开始怀疑起自己。
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是不是太放纵他了?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好像拿他没有办法?
我站在花洒下面,任凭热水浇了我一身,这里的沐浴露和洗发水都是栀子味的,太香了我凑近闻还打了个喷嚏,洗完澡出去的时候我又打了个喷嚏。
那种对杨舟的奇妙感觉转瞬即逝,最后连我自己都找不到这是什么。
“你去吧。”我走出来对他说。
杨舟还维持着趴在床上脸埋在手臂里的动作,我过去轻轻踢了他一下,说:“你不会睡着了吧?”
“没有没有。”他瓮声瓮气地回道,“我这就起来洗。”
他洗得比我还慢。
也不知道在里面玩水还是怎么样。
我听见浴室里面吹风机的声音开了一会儿,然后他走了出来,呆愣地看着床上的“楚河汉界”。
他说:“枕头在中间,我俩一人一半?”
我说:“啊,那不然呢。”
他低头嘟囔了一句:“嗯,也行。”
“不是也行……什么时候跟你商量了!”我都快气笑了。
杨舟在我身边躺了下来,这张双人床足够大,我们划分了“三八线”也能舒舒服服地各自睡。我抬手关了屋里的台灯,但是却没拉窗帘。酒店外边不知道哪里还亮着一丝微弱的光,也有可能是我们不久前吃饭的那条街。
人生中第一次去新的城市,第一次在夏天出来玩儿,比我想的要简单许多。
“你睡了吗?”过了一会儿,杨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了起来,他压低了声音,竟显得有些沙哑。
我闭着眼睛,说:“没呢。”
“那我睡了。我明天还得叫你起床。”他笑了笑。
“嗯,你睡吧。”
杨舟在离我咫尺之间的地方,但我看不见他。
我放缓了呼吸,想让自己快点儿睡着。大概是睡了一会儿的,甚至隐约还做了个很混乱的梦。再次醒来后外面还是黑的,我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眼,四点四十五,也差不多到了起床出发的点。
枕头那一边没人,我伸手摸了一下床还是温热的,再接着我听见了浴室里传来了水声。
我又闭上了眼睛。
过了片刻,杨舟出来了,他的脚步很轻,我听见了衣物摩擦的声音,应该是他在穿裤子。接着,我感觉他朝我走了过来,我等待着他把我叫醒,他却很长时间都没有动作。搞什么鬼?
直到……
他伸出手来摸了摸我的头发,然后指尖又触碰到我的眉毛。我心里迷惑起来,不知道杨舟想要做什么,只好继续装睡着。最后的最后,他的指尖蹭过了我的嘴唇,黑暗中他的呼吸恍若乱了一瞬。
几秒钟后,杨舟若无其事地叫了我的名字:“谢然,起床了。”
他推了推我的胳膊,然后把房间里的灯打开,我便顺势睁开了眼睛,哑着声音问:“几点了。”
杨舟笑道:“我猜快五点了,你看下你的手机。”
我摸到手机看了一眼,仍然在床上躺着,手臂横在脸上遮挡头顶的光。
杨舟过了一会儿说:“你今天起床气好像还好啊,但是真的要起来了。”
“嗯。”我匆忙应了一声。
我起床收拾其实很快,在浴室里刷牙,酒店的一次性牙刷硬的像是石头,一刷我的牙龈就很容易出血。我面无表情地吐了水,然后胡乱地洗了脸。冷水让我彻底清醒了过来,但是却无法驱散掉没开灯前的一切。
像个梦。
我难不成还在做梦?
时间掐得刚刚好,我和杨舟都收拾好之后,舒悦和张尘涵也来了。我打开门一看,舒悦不仅换上了连衣裙,还特地吹了头发。我说你到底睡没睡觉,她说睡了。张尘涵是最累的,我看了他一眼,感觉他眼眶底下好像出现了黑眼圈。
我们四个人在酒店的走廊里穿梭,什么人也没遇上,坐电梯下去,前台还在睡觉。
舒悦精神抖擞地说:“现在去海边。”
我点点头说:“那走吧。”
舒悦又说:“海边在哪儿?”
我无语了:“我靠,原来你不知道啊。”
我们派了张尘涵去问一下前台,张尘涵看起来也不想去,但是没办法只好去把人家睡觉的摇醒了。我感觉他还是对之前的事情有点愧疚,于是现在只能陪着我们出来旅游做补偿。
海边离这里不远,张尘涵得到了一个方向,回来对我们说:“一直往前走就行,看到海之后,再继续往南边走,那边有个海水浴场。”
杨舟问:“南边是哪儿?”
张尘涵用手比划了一下,说道:“上北下南。那大概就是下边,地图的下边。”
“地图在哪儿?”
张尘涵放弃了,道:“地图在脑子里,算了我知道路,我带你们走。”
我们就这样在凌晨的黑暗中一步步向大海走去,走了一会儿之后,我看见了海边发着光亮的灯塔,然后,海浪的声音率先传进了我的耳朵。
我第一次听。
天还是很暗,我们接着看见了大海,大海也是一团黑,好像是和天连在了一起。不过,风里夹杂了一丝淡淡的海腥味,让我忍不住捂住了鼻子。
“转弯了,向南走。”张尘涵指挥道。
我们又全部跟着他转了弯,然后沿着海边继续慢慢地走着。杨舟走在了我的左边,靠海的那一边,每一回我想尝试着去看海的时候,就会看见他侧脸的影子。
凌晨的这段时间真是瞬息万变,我们走着走着,天就没那么黑了,但是也不知道是从哪儿开始亮的,仿佛是整个透过来的。海的模样渐渐清晰起来,不再是模糊的一团,而是出现了一种深邃的蓝。
浪仍然一阵接着一阵,拍打在礁石上。等我们走到那个海水浴场的时候,终于看见了沙滩,天也陡然变亮,万千光线透着云层出现。我看了看天空,我问太阳在哪儿,杨舟说,还没出现,再等等。
“可是好亮。”我说。
“嗯,它在来的路上了。”他说。
一见到沙滩,舒悦立刻脱了鞋。她穿着白裙,赤着脚奔跑在海滩上,几乎和海风融为了一体。
张尘涵拿着舒悦的鞋,远远地看着她笑了起来。我喊了一声:“哎!你小心点!”
舒悦已经跑到了海水中,我看不清她的脸,只是听见她也对我们的方向喊:“谢然!杨舟!张尘涵!快来!海水……好舒服!”
“要脱鞋吗?”杨舟问我。
我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把鞋脱了,对张尘涵说:“舒悦的鞋我帮她拿吧。”
张尘涵说不用,我也懒得再坚持。
踩在沙子里的第一刻我感到了一种包容的感觉,陷了进去却又不是特别害怕。我一步步地走着,走到海浪边缘,海水朝我袭来,淹没了我的双脚,然后又褪去。
“谢然,舒服吗?”舒悦提着裙子,朝我走过来。
我说:“嗯。”
“可以给我拍照吗?”舒悦问。
我说:“用你的手机,像素比我的好点儿。”
她把她的手机递给我,在海岸边我给她拍了几张照片。过了一会儿,浴场这里陆陆续续的又来了一些人。有一些跟我们的年纪差不多大,看起来像是这附近的大学生,有一些则是退休阿姨组团来的。
不知道谁在沙滩上画了一个很大的爱心,就跟偶像剧里出现的那种桥段一模一样。
舒悦走到了那个爱心之中,又让我给她拍照。我们没带相机,其实挺可惜。那个时候手机拍照的像素都不高,照片看不出好坏,只能看个大概。
另一个遗憾是没带个玩具桶和玩具铲子,不然很适合四个人在海滩上挖沙子。
人多了起来之后,我们又开始走路,一直走到浴场最边缘的地方,只剩下我们四个。
杨舟忽然用胳膊碰了碰我,说道:“你看,有螃蟹。”
海风吹乱了杨舟的头发,我朝他指的地方看过去,果真看见了很小很小的螃蟹,它大半个身体都藏在沙子下面,不知道是死是活。杨舟捡了个贝壳,然后轻轻碰了碰那个小螃蟹。
我一直很仔细地看着,我说:“动了,它活着。”
“是吗?”他笑了笑。
我们坐在礁石上,天色已经完全亮了,什么都看的清了。蓝色的海看不见尽头,海鸥成群掠过水面,又结伴上升。太阳还是没出来,但是却染红了某处特定的一片云。
我一直在等。
慢慢的,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太阳出来的一刹那,我们都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它太亮了,超越了所有的一切。或者说,所有的光都是它的投影和化身,它带来了白昼,穿过云层那一瞬,我好像看见了一种天地间的永恒。
舒悦说:“哇!好大!好圆!像个溏心蛋!”
我们又一起被她这种接地气的形容逗得笑了起来。
我回过头,看见金色的日光照在杨舟的脸上和眼睛里,他的头发被海风吹得东倒西歪,唇角微微上扬,带着一股少年的不羁感。
这一刻我忘记了日出,我心里想的是,幸好他早上没有亲我。
在海边的时候我想了很久,反复确定那绝对不是我的错觉。
只是杨舟克制地停下了,而我也克制地没有去拆穿他。
我像是面对了一个超出了认知范围的巨大难题,很少见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而且这一次,我竟意外地不想告诉舒悦。我很少有不对她说的事情,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但唯独这一次,我不想说。
夏天里,这件事变成了我真正的秘密,是无法和任何人交换的秘密。
杨舟会是gay吗?
完全看不出来,他好像跟所有人都不一样。不,更重要的是,他的目的是什么。
他想要什么?难不成他会有点喜……
“谢然。”一只手搭上了我的肩膀,我偏过头,看见舒悦的脸出现在我的面前,眼里露出一种担忧的神色。
“你站在这里发呆半天了,我叫你怎么没听见啊,你一直看着海。”她说。
我头有些痛,伸出手捏了捏太阳穴,笑了笑:“没事,走吧。”
舒悦说:“你再不清醒,我都以为海里有什么海妖把你魂勾走了。”
我说:“也许,电影里面不经常有这种传说吗?引诱船员的……塞壬。”
“塞壬有时候也会变成美人鱼吧。”舒悦突然对这个话题有了兴趣。
“嗯。”我敷衍地点了点头。
看完日出后我们回酒店吃了早饭,然后又回去补觉。结果就是,我完全睡不着。
杨舟几乎沾床就睡,我干脆侧过身,趁他睡着的时候仔细观察他。他睡觉的时候总是喜欢微微偏着头,表情像个小孩子,不打呼,很安静。
我伸出了手,隔空遵循着他早上的动作,也试图“触碰”他。
我发现他变得有些陌生。
仿佛一时之间有很多我没注意过的细节都浮现了出来。
比如,他右边眉尾的地方有一颗小痣,只不过太靠近眉毛了一般看不出来。
比如,他头发长得特别快,睫毛也很浓密。
比如,他睡沉了,无意识的时候好像总是握着拳头。
不会梦里还跟人单挑吧?
我在杨舟不知道的时候观察了他很久,直到舒悦和张尘涵睡饱了起来,过来敲我们的房门。杨舟的手抽动了一下,然后翻了个身,他被吵醒了。我还盯着他看,杨舟睡眼朦胧,和我来了个对视。
过了几秒,他像是被惊了一跳,本能地往后翻了翻,结果却动作过猛,一下子给翻掉下床了。
“啊——”杨舟发出了惨烈的叫声。
敲门声也戛然而止。
我在床上盘腿坐了起来,面无表情地继续看了他一眼,然后什么也没说,先走过去给舒悦和张尘涵开门。
“谢然!”舒悦伸长了脖子,一副八卦的样子,“刚刚谁在惨叫?小杨吗?我靠——小杨!你怎么睡在地上。”
舒悦走了进来,后面跟着张尘涵,杨舟从地上爬了起来,连忙小声说着“没事没事”。舒悦问,不会是谢然在欺负你吧?我说,你别血口喷人。杨舟小心翼翼地看了我一眼,赶忙摇头,说不是,我自己睡掉下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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