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撒谎,因为那些人还伤不到他。
背手是为了自己制造伤口,他果断用内力震开了后腰上的伤口,那是之前跟裴弃的打手打架留下的。
裴弃没说话,眼神落在跪着的人身上,“谁派你来的?”
此刻满嘴的鲜血,啐了口,“爷爷骨头硬,不说!”
裴弃蓦地笑了,红衣青伞,暴雨如注,“有两年没听到过这种话了,带回去好好招待。”
“是!”打手迅速把人拖走。
雨水把地上的血冲刷得干干净净,到明日,这里不会留下一点痕迹。
秦叙站在他身边,早今天刚看完的话本子忘了个干净,绞尽脑汁也只记得一句,公子,奴家服侍你吧~
秦叙恶寒的抖了下,他要敢这么说,裴弃估计得一脚把他踹出伞外去。
裴弃以为他冷到了,抬手拢着他肩膀,“走,回去吧。”
秦叙指着身后的破小屋子说,“这里就是我的家。”
裴弃震惊转头,脖颈都扭了下,酸涩涌上后脑勺,险些没稳住表情,“你说什么!”
秦叙垂眸说,“我把这里买下来了,我就住这里,师父回府吧。”
那根本不能叫什么家,一直都在吱呀吱呀叫的门和土腥味的墙,檐下挂着那个灯笼比当初的定国公府还要破。
裴弃感觉这个逆徒在给他卖可怜,还偏偏拿捏住了他。
裴弃绷着脸说,“回家。”
裴小郡王的师父威严没有维持住,有点没面子。
若是让太子知道秦叙只被冷落了几天,就堂而皇之地进了郡王府,怕是要把东宫砸一遍。
这雨总不停,落在窗外的青竹上淅淅沥沥的,窗内烛火温热,裴弃歪坐在美人榻上。
秦叙看着眼前的药瓶犯了难,瞧着裴弃不像是想帮他上药的样子,他只能抬手解了衣裳带子,谁料裴弃却弹了起来,“你做什么?”
秦叙:“上药啊……”
裴弃不淡定了,“你上药需要脱衣裳?”
秦叙心头冒起个隐隐约约的念头,“在后面。”
裴弃:“……”
裴弃挣扎了下,道,“趴下,我帮你。”
秦叙果断转身趴下,藏住了唇边漾开的笑意。
裴弃似乎是有点不好意思。
秦叙想,看来抖出了这件事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的。
秦叙的皮肤很白,裴弃垂眸的瞬间就愣住了,因为秦叙背上全是颜色深浅不一的疤痕,纵横交错,刻在他白皙的背上。
后腰上那一条新鲜的伤痕,像是条血色的绳索搭在上面。
“疼吗?”裴弃鬼使神差地问。
秦叙脸埋在柔软的褥子里,好一会儿才说,“疼。”
裴弃没说话,眉头蹙起,他脑子里冒出个问题,什么训练需要伤成这样?
他才十五岁啊……
秦叙想说点什么,想打破这个紧绷的局面。
他以为自己忍得住,可他见到裴弃的那一眼就知道,他错了,他忍不住的。
他就是想要陪着这个人年年岁岁。
愿意挂一年又一年的灯笼,吃一碗又一碗甜甜的元宵,说一万句裴弃,起床吃饭。
他没由来地想起裴弃随手放在窗下的书,摊开的书页泛着黄,边角的毛边被旭阳照得温暖,结尾那一段话深得他心——
堂前是繁花锦簇,游廊后是他们的青春年少,他们从前在这里看春色漫进来,往后还将在这里从容的度过余下半生。
他清楚的记得裴弃写了一句注脚,写的是,愿为如此。
现在,他也想要这样的生活。
“师父,雨有点大,你能不能借我一把伞?”秦叙学乖了,他知道了以退为进,在刚才的试探中也明白了裴弃吃这一套!
果不其然,裴弃手上的力道重了,直接沾着药粉摁在伤口上,“闭嘴。”
秦叙心满意足的闭上嘴,裴弃心软了!
裴弃淡定的上完了药,摁着秦叙的肩膀不准他起身,“趴着。”
秦叙轻声应是,发尾落在脸侧,衬得他脸更加白净。
裴弃转身落荒而逃,秦叙抬眸正好看到他耳下一片红,被他白净的皮肤衬托得很是……漂亮。
秦叙“听话”地趴着,松墨进来时瞧见他就气血不顺,忍了半晌才出声,“主子,刺客招了,说是南楚来的。”
裴弃披着千山翠的外袍出来,闻言哂笑,“南楚现在乐得坐山观虎斗,出手对他们来说只能是亏本买卖,除非南楚皇帝加满朝文武的脑袋都被王八吃了。”
松墨叹气,“这阿达木真是蠢到家了,此地无银三百两。”
裴弃坐到秦叙身边,柔软厚实的狐裘下陷。
秦叙默默把头埋得更深,裴弃捏着他的后脖子,“怎么,准备把自己闷死在里面?”
秦叙侧过脸,眼眸湿漉漉的,“师父叫我趴着,我不敢动。”
裴弃感觉自己还得去泡一泡。
松墨站在一旁,默默腹诽,可恶!又勾引我们郡王!
秦叙却像是无知无觉,微微垂眸,留了个单薄的侧脸给裴弃,唯有那唇上一抹朱红刺人眼。
“出去。”
“啊?”松墨还没有反应过来,抬头看过去。
裴弃抓了桌边的轻纱盖在秦叙脸上,别有一番朦朦胧胧的风味。
松墨如遭雷击,慌不择路地跑出去,正好与赶来给秦叙送衣裳的青砚撞上,一手把人薅过来。
青砚盯着他的脸看了一息,反应过来也一起蹲在檐下。
屋里的裴弃也好不到哪里去。
他起身站到窗边,推开窗,凉风和着雨丝打在脸上,他这才褪了满身的热,“你这十多天又去喝花酒了?”
秦叙惊了,险些又把腰上的伤口崩开,“没有!我从来没去过。”
裴弃走回来站在榻前,屈指抬起他的下巴,“没有?”
秦叙点头,费力地点头,脖子酸痛得很,“真的没有!”
“那你这一套媚眼如丝是跟谁学的?”裴弃微微眯眼,手指向下,轻轻摩挲着他的脖颈上的伤痕。
秦叙要疯了,裴弃离他太近了,近得他能闻见裴弃身上青竹的香。
秦叙闭眼,“学什么?”
“闭眼做什么?我是什么妖精?”裴弃不满了,“你小小年纪就敢夜不归宿去喝花酒,这事我还没跟你算账,哪家徒弟像你这样,把师父扔在家里,自己潇洒?”
秦叙:“?”
秦叙:“……”
秦叙嗓子发干,“我没有喝花酒。”旁的不敢说一句。
裴弃松了手,秦叙继续趴在榻上,掩盖着席卷上来的红。
“那你这楚楚可怜的一套跟谁学的?”裴弃拉了椅子过来坐着,双腿交叠,身子斜靠着,手指慢条斯理地收回轻纱。
“……看,看书。”秦叙结结巴巴地回答,他恨不得把自己埋进去。
裴弃轻轻“哦”了声,像是有点失望,“下次别学了。”
秦叙没吱声,室内的烛火突然闪烁了下。
裴弃起身道,“睡吧。”
“师父,我能不能做那个陪在你身边的人?”秦叙突然开口。
裴弃转身,隔着珠帘,扫着榻上趴着的人,正当年少,他听过很多人跟他说,我陪你,但都不长久。
秦叙看不明白他眼里的情绪,只当自己又说错话了。
秦叙咬牙,他本来也不是个多话的人,可是每一次在裴弃面前,他总是忍不住想说话,想全部说给他听。
徐二他们总说他无趣又闷,现在想来,他只想和裴弃说。
曾经刻意去攒话题,想说个滔滔不绝,后来是随便什么都能说个不停,但又不敢说了。
“你要真有这个本事,我就开祠堂门,带你去上香。”
秦叙猛然抬头,动作太过于干脆利落,他上半身都支起来了。腰上的伤口避无可避地又裂开了。
他狠狠掐了自己一下,裴弃,裴弃刚刚说……
说,只要他有本事,就开祠堂门,带他去上香?!
只要他有本事?
上香?!
那就是默许了他的行为,也没提之前骗他侍奉的事情。
裴弃真好!
秦叙笑的双眼眯成了月牙,脸都被他笑皱了。
笑到后半夜他突然不笑了,他脸色严肃,会不会裴弃也跟太子说过?
秦叙细细回想了下太子的所作所为,他越想越心惊,太子总爱用好吃的勾引裴弃,这难道也是裴弃的默许?
还没吞下去的糖猛然变得苦涩,梗在喉咙上,上下都蔓延出苦味。
他趴在榻上,耳尖一动,他听到了裴弃下榻的声音,紧接着珠帘就晃动撞在一起,身前一片黑。
是裴弃来了。
裴弃手上拎着厚厚的狐裘,抖开盖在秦叙身上,借着微弱的烛光走到外间,“松墨,那人呢?”
松墨蹲了半宿终于被想起来,热泪盈眶地跳下来,“主子,你终于想起来了!”
裴弃嫌弃道,“你唱戏我不给钱啊。”
松墨:“……”
黑暗里传来一声轻笑,松墨默默记上一笔,笑个屁,狗青砚!
“那人还沉在池塘里呢,周围放了十六个打手,绝对跑不掉,主要说是担心有人来杀他灭口。”松墨一脸期待等着裴弃夸他。
裴弃垂眸,“你没让人杀掉他?”
松墨呆呆地挠头,“没有,要杀?”
裴弃瘫着一张脸道,“你最近的脑子不够用,明天去买点猪脑花补补。”
梁上再次传来了闷笑声,松墨烧红了脸。
松墨找补,“那我们演个戏?用落下的箭头把人杀了?”
裴弃唇边露出个笑,捏着手腕道,“不是这么演的。”
松墨,“不这样演?可我估计今晚他们会把证据全部毁掉。”
裴弃望着天边的浓墨,“这些人是查不出身份的,但没有证据又如何,栽赃不会吗?”
松墨佩服的五体投地,果然还是那个霸王。
他起身正要走,裴弃又说,“不急,等到天蒙蒙亮,声势浩大的从郡王府出发。”
松墨躬身应是,下去安排。
裴弃转身就瞧见个穿着雪白里衣的人站在床头,手里捏着根金簪在挑烛火,墨色的长发一直垂到腰间,整个人看上去丝毫没有攻击性。
但裴弃脚下一软,反手扣住门,指甲和木门相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
“师父?”那人转身,烛火把他的轮廓照得更加柔和,像个刚过门的小媳妇,体贴温柔。
是秦叙!
温柔个屁!
裴弃抓着门框稳了下心神,长腿一迈,三两步走过去,一脚踹在他屁股墩子上,“装神弄鬼,信不信现在把你逐出去!”
秦叙险些没被他这色厉内荏的语气弄笑,抿唇忍了忍,“师父,我睡不着。”
裴弃,“关我屁事。”
秦叙跟在他身后,没问关于刺客的安排,两人前后走到珠帘前。
裴弃回头,“怎么,里面才能睡得着?”
秦叙低声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之前的问题。”
裴弃:“?”
“什么问题。”裴弃算是被他磨得没脾气了。
秦叙跟着他转身,坐在美人榻上,“就是,太子说喜欢你,你怎么处理的。也是这样跟他说吗?让他有本事……”
说着他竟然落了泪,一闪而过的亮光看得裴弃头疼。
裴弃捏着他的下巴,“徐二他们说你冷漠,我怎么觉得你很会缠人呢?嗯?还……很热情。”
秦叙脸上被养出来的肉几乎都没了,捏着只剩下骨感,裴弃不大喜欢这个手感,便放开了。
秦叙盯着他的手不说话。
裴弃叹气,“我跟他说这些做什么?他是君,迟早要一人独上冰冷王座的人,我凑上去冻死自己?”
秦叙抿唇,微微抬眼,“那就是只和我说了这话,是吗?”
裴弃眼眸半眯,不咸不淡地嗯了声,“怎么,你要恃宠而骄?”
“嗯!”
秦叙喉咙上的那块糖瞬间化开,钻进骨血里跳跃。
裴弃红了耳垂,起身拂袖,“好好睡觉!再胡思乱想就滚出去住你那个破茅草房。”
秦叙紧紧抱着褥子睡过去,得了个好眠。
但里间的裴弃却睡不着,他披着外袍躺在窗下,他希望身边能有个人陪着他,但他却不相信,他看得上的人能陪他。
方才也是混了头了,居然就说了那般纵容的话,幸而秦叙是不可能做到的,慢慢睡过去。
他们得了个不错的觉,但大同驿里的阿达木却根本睡不着,眼睛瞪得像铜铃,大有熬鹰的架势。
对面坐着的使臣们背上跟长了刺挠一样,时不时就得换个坐姿。
他们派出去了十二个刺客,现在过去了三四个时辰却没有一点动静。
众人都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反正没成功也有解决的法子,不可能叫裴弃逮着把柄就对了。
但一个都没回来,还是心焦得很。
天刚蒙蒙亮时,阿达木耳朵一动,迅速蹿到门外去,与松墨青砚二人撞上了视线。
阿达木头皮发麻,心头的不安迅速炸开。
他眼睛尖,看到了松墨手上拎着的人,他好像嫌重了,还换了个手。
青砚笑了下,“别急,我马上还给你们。”
说着他手上一松,麻袋里的脑袋骨碌碌滚了一地,麻袋被他随手挂在屋顶的青石鸟雕上。
落下的全是人头!
圆蹬的眼睛和微张的嘴,脖子处干净利落的切痕,白色的筋还动了下。
酸臭和血腥味碰在一起,冲得人眼睛发涨,胃里不停翻涌,忍耐力低的当即就抱着身边人吐起来。
使臣大多是文官,虽生于草原,但平日并不提刀,他们是草原里兵不血刃的勇士,今日却吐得这般狼狈。
阿达木二话不说,直接拔了腰间的剑,直取青砚面门而去,“拿命来!”
青砚往后一退,轻松躲开。
松墨却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一剑正中阿达木肩膀,却被狠狠弹开!
松墨诧异了瞬,马上拽着青砚往驿站外跑,他们虽然会武功,但都是以文书为主的,到底不如正儿八经的打手。
阿达木却比他们快得多,直接堵在了门口,扭动脖子,发出咔咔咔的声音,紫色的异瞳满是愤怒。
“去哪里啊?我们草原人好客,既然来了,那就留下喝茶吧——”
话音未落,他又拖着弯刀冲向松墨,这一刀又狠又准,眼前的风被劈成两半,如同惊雷滚滚!
“锵——”
松墨被人一脚踹开,撞在墙上,又滚进人头堆里,和面前的人头互相瞪眼,头皮都刺挠起来。
青砚赶过来扶起他,“有事没?”
松墨摇头,这才发现方才踹开他的是秦叙,而破风剑不仅架住了阿达木的弯刀,他还慢慢站了起来!
秦叙一撇手,弯刀顺着剑身滑下去,他直接腾空而起,抓着剑当砍刀用,冲着阿达木的脑袋劈下去。
阿达木嗤笑,“不自量力!”
抬起弯刀就要挡住破风剑,但他估算错了,他竟然被逼退了半步!
火花四溅,长剑如虹。
秦叙笑着挽了个剑花,“不自量力?”
阿达木舔着犬齿笑了笑,“有点本事。”
“会咬人的狗不叫,竟然叫了,那就不是什么厉害的狗。”裴弃斜靠在院门上,慵懒闲散,仿佛是出来散步的。
秦叙想,裴弃真是和那只雪山里的白狐如出一辙。
他在前面打得热火朝天,它在后面当监工,时不时瞥一眼,像是在嫌弃刀太慢,耽误了它优雅的步伐。
裴弃确实有这个潇洒的资本,他身边站着八个打手,院墙上蹲着一排,还有拿弓弩的。
院子炸了他都不可能有事。
阿达木环视一周,“裴郡王,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弃摊手,戏谑道,“就是你看到的意思。贵使眼下一片青,想必昨夜是睁着眼睛睡的吧。”
阿达木盯着他,指着地上的人头,毫无愧疚地问,“为什么大清早给我下人头雨?”
裴弃挑眉,“你问我吗?”
阿达木灵机一动,“你在狗叫什么?”
秦叙:“……”你是有多想不开?
“不狗叫你这么听得懂?”裴弃毫不费力地怼回去。
正在阿达木绞尽脑汁想下一句时,裴弃又开口了。
“小朋友,爹知道你没学识没眼界,出使上国这种事呢,以你有限的头脑,是无法胜任的,同时我也为贵部的未来感到深深的担忧。这样吧,你再狗叫一声,你爹我呢……就教教你现在该做什么。”
阿达木怒火中烧,“我教你大爷勾子的奶奶!”
“幺儿真乖。”裴弃等的就是这一下,他往后一退,“给本郡王打!”
阿达木提刀的瞬间就已经后悔了,冲动坏事,他们原本应该站在上风痛斥裴弃的,结果现在却被围攻。
他面前是剑锋莫测的江湖杀手,身后是狼窝生长出来的秦叙,四面八方的箭矢冲他而来!
其他使臣早就吓得抱成一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