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地心引力(larivegauche/塞纳左岸)
- 类型:
- 作者:larivegauche/塞纳左岸
- 入库:03.26
他们触发了后山的一场二级雪崩*。高逸摔断了一条腿,不能动弹,久等张晨骁不来,只能在原地等专业人士救援。
还好,除了在山上严寒下失温暂时意识恍惚,以及股骨骨折之外,高逸并无大碍。救援队十分钟内就叫来了直升机。把高逸抬上担架后,直升机迅速起飞,飞出了惠斯勒白雪覆盖的群山和云层,直奔市区医院。
几乎同一时间,进入道外的其他自由式高手在下方几百米内的区域也找到了迷路的张晨骁。
“这哥们儿不往山上跑,反倒往山下跑,直接被冲出去三十多米开外。他还迷路,一走更找不着了。这时候他倒是拿出来信号收发器找人了,可拿出来发现还没电了。我真是……”
回程路上,梁牧也接上池羽,听他复述白天发生的事情。说到关键时候,池羽是气不打一处来。
梁牧也注意到,今天下午的池羽处于一种很奇怪的状态之中,话比平时多了不少。原来开车途中,总是梁牧也去找话题,主导谈话。可这次,自从接池羽上车之后,他就像小机关枪一样一刻不停地在说,他根本插不进去话。
梁牧也开始还觉得他终于遇到事情有了倾诉欲,是个好事。可不出五分钟,他就意识到,对方的情绪比起想倾诉,更像是一种激动和亢奋。他会在无所谓的细枝末节上纠缠许久。好像是在紧急状态下,他体内某个应急开关打开了,源源不断地给他大脑中枢输送着一种能量,严重透支着他的精神和体能。现在事情解决了,他这个开关却关不上了。
到最后,池羽说完了白天的事,就开始说梁牧也:“你以后也不要给我上课费了,哪天我在山上在道内滑,有空的话,我提前一天跟你说,你就上来找我吧。或者你要搭便车也提前跟我说。我每周都在,不去店里的时候都在的。”说完,他想起什么,又念叨起来另外一件事:“对了,店里我还没说……”
梁牧也先是拒绝:“钱还是要给的,你还要去国外比赛呢。”
池羽跟他犟,就坚持说:“那今天的不要给我了。我给你报销酒店。哦——”他又凑过来,看到驾驶位仪表盘,油量指针稳稳对准字母F,指示油表加满,“油钱也给你报销。我开过来的时候只剩四分之一了,对不对。”
梁牧也没有直接回答他。片刻之后,他才开口,语调也有点严肃:“池羽,已经第二天了。”
“第二天?”
“我们上课,是昨天早上的事情了。“ 自从他们会面,已经过去了三十多个小时。梁牧也自己算了一下,池羽竟然已经整整四十八个小时没合过眼了。他滑了八个小时的雪,开了两小时的车,第二天在山顶的寒风中又待了好几个小时。这样一番折腾下来,铁打的人都要垮。
池羽不说话了。
那个人又说:“你把座椅放下,睡一会儿吧。”
池羽嘴上说着没事,可还是听他的,把座位放下了。
他手机电量夜几乎耗尽,一边充着电一边给雪具店老板打电话。店里临近关门时间正在清算,于老板让他先等两分钟,把他挂到了忙线等待。忙线音乐是于老板最爱的张雨生,池羽就哼着歌,闭着眼睛等。
手机充电线不够长,他就把电话暂且搭在中控台上。可不出一分钟,他头一歪就陷入了沉睡中。手机从他手里面滑落,竟然都没能惊醒他。
于老板还在那头叫他的名字。梁牧也单手扶把,低头把他的手机捡起来,把电话挂掉了。
作者有话说:
*457 kHz是国际公认的雪崩救援频率(Burton AK雪服上的457灵感也源自于此)。
*二级雪崩:雪崩分一到五级,一级基本无害,二级可掩埋、重伤人或导致死亡。三级雪崩可摧毁一辆卡车、几棵树木,或小型建筑物(如房屋)。以此类推。
根据去年的报道,整个惠斯勒-黑梳区域3到4月份共发生四起雪崩事件,所幸无人伤亡。
池羽这一觉,竟然直接睡到了城里,自己家门口。
之前车身颠簸的感觉入了梦,他先是觉得自己在海上漂流,天空下着大雨,又看见和高逸一起在后山的宝石碗滑雪,随着一声巨响,天旋地转,高逸从他手边滑向了无止境的白色深渊。
下一秒,雪地白得刺眼。不——不是雪,而是明晃晃的远光灯!对面车的远光灯晃得他几乎失明,那两束光亮直直向他驶来,他下意识地打方向盘向右避让,车身猛烈地撞击护栏后飞起来,在空中翻转,然后“砰”地一声撞向旁边的土堆。他惊恐地向右看,身边的人不再是高逸,而是梁熠川。
梁熠川笑着,是他们一起肩并肩滑道外小树林的时候,他脸上那种纯粹的喜悦的笑。可汩汩的鲜血顺着他左侧太阳穴喷涌而出。画面十分诡异,鲜血染红了身边白茫茫的雪,而他被一只大手用力推着,往深处推去。他仿佛跌入树井,被无边无际的冰冷的雪掩埋,越埋越深,不能呼吸……
池羽是被掩埋和窒息的双重感觉惊醒的。醒来之后,他才发现是身旁人在轻轻推他的肩膀。可他大口急促地喘着气,却怎么也呼吸不上来氧气。
车早已经不是行驶状态了,本来在身边就着夜灯看杂志的梁牧也也被他吓到了,丢掉了杂志转过头来,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
“深呼吸。”他对自己说。
可这张脸和梦里,竟有两分神似。池羽自然是没听进去,还是呼吸急促。
这种情况之前也不是没有过。可没想到是今天,竟然是在这个人面前再次发作。池羽越想越觉得丢人,越觉得丢脸越紧张,越紧张就越难受,症状反而加剧。
“池羽,跟着我呼吸!吸气,一,二,三,四……然后呼气,对,没错……再来一次。”梁牧也提高了声音命令他,专心帮他调整呼吸。大概过了两分钟,他呼吸才恢复正常。梁牧也从侧门掏出一瓶水丢给他:“喝点水。”
大概是为了掩饰紧张,他拼命大口喝水,立刻就呛到气管里了,又开始剧烈地咳嗽。
梁牧也终于没忍住,伸出右手搭在他后背上帮他轻轻拍着:“别着急,你着什么急啊,怎么了。”
他指尖不小心划过了池羽后颈裸露在外的皮肤,触感甚至让他觉得神经刺痛,脖颈间微小的毛发都竖起来。
池羽就听见身边那人说:“……你在哪划伤的?没感觉吗?”
梁牧也在他后颈看到一条划痕,一定是他穿树林的时候被划伤的。划痕不深,但是很长,都已经凝固。血把他的浅色内衬都染上了星星点点的红色。
看来不是神经刺痛,而是真实的疼痛。今天他上山时走得急,没能带上一体的防风面罩,滑快的时候衣领就松开了,露出脖颈来。也怪不得他早上一直觉得脖子冷。
池羽缓了缓神,才挤出来两个字:“还好。”
他以为这就算聊完了,他刚想拉门,被梁牧也抢先落了锁。啪嗒一声,如一颗石头从悬崖滚落,都能听得清峡谷里面传出的回音。
“稍等一下。你刚刚,是……”
池羽没说话,自己又把门锁按开,又是啪嗒一声。
梁牧也好像没看见似的,啪嗒一声又把门锁给按上。“你确定你没问题?”
池羽很执着地把门锁又按开:“嗯。”
“你确定之后不会……”
“不会。”
门锁啪嗒啪嗒被按了好几次,梁牧也连着几句话被他噎回去,瞬间哑了火。果然,池羽先前那种兴奋到语无伦次,说话说个不停的状态是极为反常的,一觉睡醒之后立刻被打回原形,浑身上下都是一种生人勿进的气场。
做好人要做到底。他最后尝试了一次:“池羽,今天白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白天发生的事情都跟你说了。现在,能不能让我回家。”
梁牧也这回没再坚持:“你随时可以回家。我去旁边打车。”
门也不是真锁死了。池羽的嘴抿成一条线,拉开了门,径直走向后备箱整理东西,看都没看他一眼。
梁牧也同样拉开了驾驶位的门,伸手还从后备箱把池羽借给自己那块板拎走了。
板拿走了,就没有回来搭车的理由了。这回,池羽终于是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右手提着分离板,左手搭在汽车的引擎盖上,摸着引擎盖冰凉。
可梁牧也已经转身走了。
为了避免再碰上池羽,多说什么不必要的话,他还是特意走到路口才打的Uber。可他拎着雪板雪鞋和头盔,倒也没走出去太远。
等车的时候,他没忍住又回头看,看见池羽也跟自己一模一样的姿势,左手夹着头盔,右手拎着他那块沉重的分离板,板头指着他鼻子尖。
门口的灯泡只亮了一只,声控开关好像不怎么好使,忽明忽暗,微弱的黄光洒在他湿淋淋的雪服外套上。他没进门里去,反倒是垂着头站在自己家门口,不知道在琢磨个什么。想到他后颈的伤,梁牧也觉得他倒像是某种走丢了的小动物。
也许是白天实在筋疲力尽,钥匙串都显得很沉重。池羽去挑家门钥匙的手在微微地抖,他有点强迫症,把手抬起来又放下,反复几次,才恢复正常。
家里面还是一样安静而冰冷,他都没开暖气,直接去浴室放水。他想要冲掉一身疲惫,也冲掉所有的坏情绪。
这种程度的噩梦和惊恐,他得有快两年都没经历过了,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完全恢复了正常。也不知道怎么,遇到那个人以后,他总是想到以前的事。也许就是他的声音。明明年龄和梁熠川差太多,性格一点都不像,职业也不是滑雪运动员。
热水从头泼到脚,刚接触他皮肤的时候,竟然有种反常的灼痛的体感,他才意识到,是他的手和皮肤都太冷了。池羽从浴室出来,把雪板擦干净,鞋倒扣在烘干机上,设置好烘干时间,才瘫倒在床上。
把手机充上电以后,他翻了翻相册,把高逸的照片发给了向薇薇,向她再次报了平安。高逸得救以后,一直在感谢救援人员。池羽想到在山脚下焦急等待的向薇薇和高逸的家人,便抢在直升机把他拉走之前,用冻得发疼的手掏出手机来给他照了一张相。高逸也是,明明自己已经冻得快失去知觉,还努力对着镜头竖大拇哥。他不想让向薇薇担心。
池羽的手指停在相册里面,往前一滑,就看到梁牧也拿着他的手机拍的合照了。那个人没戴面罩,只露出下半张脸和一个笑来,一只手揽着自己的肩膀。
他感觉有点恍惚。这明明是三十多个小时之前的事情,却好像感觉隔了太久。他也知道,回来这一路,他一直都处于精神极度疲惫又亢奋的状态,也一直在说错话、做错事。
他打开手机,点开梁牧也的头像,把这张照片发送给他,还给文字注解了一下:“今天早上的照片,拍了两张,忘记传给你了。”
过了一会儿,见无回复,他又自我纠正:“是昨天早上。”
第18章 Sapphire Bowl
那天深夜回到家后,池羽放下手机,足足睡了十二个小时,睁眼便看见日头高悬。因为疲倦至极,他一闭上眼睛,就堕入一片黑暗之中。还好,一夜无梦。
池羽是被连续的微信消息叫起来的,他拿起来手机,联系人倒不是他想的那个人。
而是向薇薇。她说高逸经过一夜的看护,情况已经稳定。他大腿照X光后医生判断为开放式骨折,立刻进行了手术。高逸到底也是年轻,多年滑雪身强体壮,躺了一晚上就已经恢复了些精神。池羽推掉了当天其他的事情,打算开车去医院再看看他。
坐回驾驶位之后,池羽有史以来第一次,不得不把座位往前摇了一格。他便又想起来昨天深夜发生的一系列事情。
他从噩梦中惊醒的时候,车早就停在了自己家门口,而且引擎盖都是冰凉的。梁牧也当时,应该至少熄火有二十分钟半小时了。这么冷的冬天,车上也没暖气,他把自己送到家了,却等了那么久才叫自己。
他也知道,梁牧也为人一直挺大方,一直是敞开心胸以朋友的态度接纳自己,是他自己没有以同等姿态回应。若真把他当个普通学员,也大可不必这么在意。过于在意的下一步是什么,池羽也清楚。那是个危险的深渊,他多少年都不曾涉足。那种情绪和状态,他不想有,更不配有。
高逸见到池羽以后,就拉着他的手不断说谢谢。后来向薇薇在他醒了之后跟他说,池羽在救援队的小黑屋里等了一整宿,第二天天蒙蒙亮就跟着救援队在宝石碗逐个区域排查,连件厚衣服都没穿。若不是他坚持,也许高逸要等到更晚时候才能获救。
池羽被他弄得不好意思,倒是问起来高逸的同伴:“张晨骁到底是什么情况?他的信号收发器……能没电?”
高逸叹口气说:“他跟我说早上刚检查过的,拿出来才发现没电,我一问,他居然用的充电电池……”
“真他妈的……”池羽一听这猪队友的表现,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有处宣泄了,忍不住开口骂人。他开口才发现向薇薇还在屋里,脸上又有点挂不住:“不好意思啊,薇薇姐。”
信号收发器要用碱性电池,因为只有碱性电池是线性耗电,显示多少就是多少电量,充电电池是说不准的。
向薇薇道:“没事,我昨天也在心里骂过他了,骂的比你更狠。”
高逸无奈道:“救援的哥们儿后来跟我说,整个过程中他离我也就一百米,隔着一个小山包,就愣是找不到。也就是他命大,今天遇到别的钻树林的,要不然我们都不知道上哪儿找他,真的是……”
池羽的脸色还是不太好看:“我和朋友前几周亲手把他从树井里面拉出来的,当时他连三件套都没带。我那天看到你,就应该说清楚的。他这不仅是玩儿自己的命,也是玩儿你的命。”
反倒是当事人显得最大度:“他也不是故意的,这次估计也吓得够呛。一回生两回熟,下次自己也不敢这么搞了。”
高逸察觉出他怒意未消,就伸手让他凑近来一点。向薇薇看出来他有话要说,就借口出门买点吃的,退出了他的房间。
高逸这才半开玩笑地跟他说:“池教练,消消气儿啊。我这不还在这儿呢。”
他目光里面全是关切和诚恳,都有点烫了池羽的眼。
高逸了解他的性格,愤怒占一小部分,愤怒之余是愧疚。是他主动开口说:“你想的太多,池羽,别想那么多。我俩都没事,就是最好的结果。以后我不跟他滑了,行不。”
池羽还是没说话。
高逸之前全麻做的手术,药效还没过,说话也就少了几分斟酌。他看向薇薇不在,直接就开口说:“別像你两年前那样。我都不忍心。”
“三年了。”池羽答。
他当然知道高逸说的是什么意思。他俩初遇那会儿,他刚刚伤愈回归不久。那个雪季末,他重新参加班夫当地的一个自由式挑战赛,成绩却很不理想。他下第一个坡的时候选择了跳崖,做了个tamedog(测滚翻),站是成功站住了,但是他的滑行断断续续,整体都很不在状态。野雪自由式不像公园,各种空中技巧固然亮眼,可只是裁判评估的一方面。
当天粉很深,他没有处理好滑行时候带出来的流雪*,视野被一片白糊住。第二个坡他是头朝下摔下去的,正下方有不少碎石,一度十分危险。还好他很快调整过来,站起来,滑到了终点站。可是一旦摔了,分数立刻会低到最低谷。哪怕他在第一个崖点那个测滚翻赢得了当天的Best Trick(最佳技巧)也没有用。
他没有教练,也没有随行的家人朋友,下来以后没有人拥抱他,只有一个高个子伸出了手跟他击掌,对他说Good job,你很棒。
因为听到了中文,池羽抬头看了一眼,然后摘下面罩和雪镜,又看了一眼。
那个人就是高逸。
后来,高逸告诉他,我关注你很久了,你是我很喜欢的单板自由式滑手。我在你很小的时候在特伦勃朗见过你下双黑树林,我看了考贝特走廊挑战赛的直播,当然也看了那年的X Games大跳台。可是之后,快两年都没看到你,我一直在想你去哪里了。
高逸当时刚刚失恋,请了三个月的假期在班夫滑雪。偶尔周末,他带池羽和自己的一帮朋友去镇上喝酒,高逸喝多了,开始讲自己前女友和自己分手回国的事,而池羽讲了他和梁熠川在雷佛斯托克一起训练的往事。他回忆起了故事的开端,也只有这一部分的故事讲得出口。是高逸听到这个名字觉得耳熟,趁着尿急去厕所,随手一搜,便搜到了故事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