拥抱地心引力(larivegauche/塞纳左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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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larivegauche/塞纳左岸
- 入库:03.26
向薇薇掐了他好的那边大腿一下,赶紧说:“是说把他安全送到家,就靠你了。”
梁牧也这才点点头。
池羽人生中第一次这么谨遵医嘱,在急救站关门前的二十分钟,磨磨蹭蹭地走进了门,先花了三分钟,把硬得发疼的雪鞋鞋带一点点解开,又按照流程登记,然后进门等着医生。
都坐在简陋的由防水布分隔的诊室里了,他心跳仍然很快。
当然不是因为比赛。他对自己的体能很清楚,三分多钟赛道,十分钟的寒暄照相,采访他没说两句话,再加上二十分钟的轻松下山路,要放平常,他心率早就回复了。
这事也是寸,梁牧也问他之前,他觉得身体感觉奇好无比,轻快自如。他早上是带了医生开的处方止痛药出来,但是出于对副作用的担忧,根本没吃。之前在旁边热身的时候,更是全身心都被对于比赛的紧张和期待所占据。他甚至觉得,过两天再拍个X光都能看到骨头裂缝自己合上了。可他非得来这么一句。问完以后,池羽就觉得胳膊生疼,比昨天更甚。
昨天晚上,比赛前夜,他一反常态地失眠了。之前努力压抑两天的情绪突然一股脑冒了出来,完全控制不住。
晚上十点的时候,高逸给他传了当天训练的几个高清视频。其实他也知道,录视频不过是为了当场复盘路线,他路线都敲定了,也就没有再仔细研究的必要。可挂了他的电话以后,池羽还是从车里把他的笔记本电脑抱了出来,打开了那最后一个视频。
画面清晰,取景合适,丝毫没有抖动,一路跟拍到他下山。这视频明显是梁牧也接手之后拍的。
雪板回落到地平线,可拍摄却没有停止,镜头仍然在跟着他走,一直拍到他走到高逸身边,摘下雪镜跟他交流。似乎那趟表现还不错,自己还看了镜头一眼,毫无意识地笑了一下。他竟然完全没有印象。
他想到生日那天晚上,梁牧也就对着他拍。非要拍到他笑。那张照片,池羽没管他要,他一点也不想看到。只觉得看到了,也不像自己,不是自己。
但凡那个人少看他一眼,少帮他一次,少说那么一句话,他或许都可以正常处理。可他总是这样,有万千方法面对世界上所有的坚硬和寒冷,却在一点点好意面前,轻易地溃了堤。
从诊室出来以后,池羽低头刚走没两步,就迎面撞上个荧光绿夹克。池羽瞬间撤回半步,惊讶地发现,竟然是三年多没见的Max Willard。
金发青年摘了头盔,戴了一顶加拿大国旗颜色的红白枫叶毛线帽,帽子顶上都是雪,金发从帽子钻出来。
他看到池羽第一句话,不是祝贺,也不是关心,竟然是:“你为什么把主场改成惠斯勒。”
当年,与其说十二三岁的池羽在特伦勃朗的自由式滑雪集训营练滑雪,不如说他执着于和Max争第一。他俩从小争到大,从大跳台争到小树林,从山顶上又争到了山脚的帐篷里。这第一名争着争着就变了味儿,从“我一定要打败他”,到“只能是我打败他”,从男孩的游戏变成了男人的游戏。池羽觉得最后还是自己赢了,因为他得到了想要的人。
可世界上哪有永远的赢家。如今,最没资格跟他提起从前的,就是眼前这个人。池羽本来还皱着眉,一听他问这个,竟然笑了。
“我这两年都在这边训练,有什么问题吗。”
“我们都是在特伦勃朗……”
“IFSA又没规定主场怎么选,如果认真说得话,我的主场应该是我爸后院的那个山坡。”
Max大概没想到他答得那么顺畅,被他噎得只能换了话题,“你应该来领奖的。”
池羽举了举打好石膏和三角吊巾的胳膊肘,意为答复。
Max才问他胳膊伤得怎么样。这回池羽没心情答了,他敷衍两句就要往急救站外面走,这时候Max才伸手拦他。
这一伸手还碰到了池羽刚刚打着石膏的胳膊,他不仅是胳膊疼了,脑袋都开始疼。
“对不起,对不起。”Max连连道歉。也不只是对这件事。
“我……只是想说,我很久没再赛场上看到你,我觉得可惜。我不希望你继续错过机会,今天看到你滑这一趟,我也很为你开心。你应该来领奖的。我是这个意思。我也希望我们可以……往前看,再继续做朋友。以后比赛,总能遇上。”
“你……”池羽听他这么一说,不但头疼胳膊疼,心里还有一股无名火开始烧。他张了张嘴,都没说出话来。
Max误读了他的反应,还在继续说:“Ryan跟我说他前两天吃饭遇上你了。他最近两年都在给Rossignol拍年度宣传电影,如果你想……”
他声音不大,却挺坚定:“我不需要。”
池羽从急救站出来的时候,惠斯勒早已关山。就这一会儿功夫,雪早已下成白茫茫一片,把路牌都覆盖得严严实实。他匆匆忙忙低着头走路,只听见旁边短促的喇叭滴滴声。
急救站的停车场几乎是空的,只有一辆墨绿色的奔驰AMG趴在出口旁边,正打着双闪等他。
他认出来了,车牌里面有个LIANG,是梁牧也的车。
梁牧也也不怕大雪,下车走到副驾这边,依旧是亲手把车门给他拉开,又帮他把雪板和头盔都装好,最后自己才上了车。
车门一震,池羽披着的橙色外套也从肩膀滑了下来。石膏是直接打在胳膊上的,他套不上比赛时候穿的紧身的衣服,就这么光着膀子披着外套走出来的。即使他这么抗冻的人,也是冷得一哆嗦。
“你……”梁牧也都没忍心再说他,就把身上的黑色帽衫脱下来给他,自己只穿一件打底速干衣,“这个能套上吗。”
池羽闷着头把衣服套上,然后干巴巴地说了句谢谢。刚刚被Max突袭了那么一下,他情绪还是有点烦闷,话也不太多。
梁牧也早就习惯了这样,他倒挺轻松,把车暖风开到最大,导航设置好,才问他:“感觉怎么样。刚刚滑爽了吗?”
说起了比赛,他的神采才恢复了一些。
梁牧也就低头看导航,池羽开口:“我有件事……”
还没等说完,他被梁牧也打断:“稍等一下。你看看这是怎么回事。”
导航地图上,原本开到市区两小时内的车程变成了三个半小时,最近的一段公路完全呈一片红。
池羽也掏出自己的手机划来划去,然后也说:“高速上出车祸了,前面说完全堵死。”
梁牧也趁着出停车场,一看自己加的这几个群,自然也看到了同样的消息。一辆车没有雪胎导致侧滑,撞上栏杆之后和对面的车迎头撞上,又导致连环追尾。高速整个封路,等警察和拖车过来拖走严重损毁的车辆,还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现在雪下的大,天气条件和路况都极为糟糕,海天公路上又全是滑完雪回家的人。池羽想到几年前自己经历过的事情,脸色也不太好看,很久都没说出话来。
梁牧也没注意到,但他已经拿出了个解决方案:“这样,我朋友在斯阔米什那边租了个屋子,要不我们先开到那儿,待会儿再看情况。”
池羽摇了摇头:“出事的路段还要靠北,我们开不到的。稍等,让我联系一下。”
言罢,他发了几条信息给朋友,不一会儿就收到回复。
高逸和向薇薇说,你们先别过来,他们早走的人正堵在路中间呢,丝毫不动。
梁牧也一看,倒也没有太焦虑,反倒给出了个B方案:“那我们索性别着急了,”他拍了拍池羽的左肩膀,没受伤的那只手臂,“我们先吃饭呗。得了冠军,怎么也得庆祝一下。”
池羽回过头,便对上他笑意盎然的一双眼。梁牧也在期待着他的回答。他只觉得被看得脸都发烫,只好点点头默许:“可以。那……去Villagers吧。”
他有种预感,今夜他似乎有种魔法,可以颠倒黑白,翻云覆雨。在车里这一刻,他好像又回到了黑梳山顶,可以让众生臣服于自己刃下,可以实现所有梦想,可以让喜欢的人也喜欢自己。哪怕就这一刻。
实话还是要说,可他努力了那么久,付出了这么多,或许可以偷得这片刻亲近。
第32章 Delirium Drive
临出发之前,池羽偏让梁牧也换自己的车开。他最好可以说完该说的话,恳求他的原谅,或者接受他的谴责。之后,就立刻开车离开,从对方生命中永久消失。总之是体面地,至少完整地,给一切划上个句号。
看梁牧也不愿同意,他才紧张地开始罗列原因。比如自己车上东西多,以备不时之需。又比如,雪实在大的话,可以在睡袋里面打扑克。
梁牧也当时就想,他不知道池羽那小脑袋里成天都做的是什么梦,是太把他当正人君子,还是根本没把他当正常男人看。要真把他跟池羽搁在一个睡袋里,池羽再把衣服一脱,谁他妈还能想着打扑克。可今天是冠军说了算,池羽难得有一天点名了想要什么,就这一天,他想成全他。
于是,他在七号停车场换了池羽的车,把自己的雪板包和塞得鼓鼓囊囊的书包也丢进他的后备箱。
大雪里面,深红色的汉兰达紧贴着墨绿的奔驰AMG,上面都叠了像糖霜般的一层白,红红绿绿的像个迟来的圣诞节。
Villagers是山脚一家五星级豪华度假酒店自带的体育酒吧。正好赶上长周末,酒店爆满,酒吧也热闹非凡。俩人进了门抬头一看,酒吧的4K液晶屏上正开始转播今天在黑梳山这边的野雪自由式比赛,还正好是单板组的。
得了,梁牧也本来还想着,这回逮着他一个人出来吃饭喝酒,可以再聊聊天。这下可好,估计彻底没戏了。
如他所料,池羽一旦到了人多的地方,就又有点闷。他点了两杯啤酒,饭还没端上来,他就抬头看比赛,低头喝酒,自己一个人先干了一瓶。一个人喝也没意思,池羽就问他:“你是戒酒了?这特殊场合,我能……也请你一杯吗。”
梁牧也刚想出言拒绝,可想到今天就好像池羽的生日一样,他又转而答应。他把酒单转过来,朝着池羽那边,指了指独家鸡尾酒那一栏。滑雪胜地的酒吧也很有特色,每一款鸡尾酒都是根据雪道的名字命名的。
“你帮我选吧,就一杯。”
池羽认真地把酒单读了两遍,然后才伸手叫来侍应生。新的侍应生来了以后,又管他要了一次身份证明,对着光研究好久,还问他:“你真是96年的?”
面对面的座位没了,他俩被安排在一个靠窗的角落,并排坐在转角的皮沙发上面。梁牧也顾忌他的右胳膊,就特意坐在他左手边。他乖乖等着被查ID的功夫,梁牧也就抬头看他的侧脸。
池羽的黑发被雪打得微湿,自来卷得更明显,从侧面顺着发旋儿分了缝,又被他抓乱了,看上去好像做了个天然造型似的。若不看那道伤疤,他侧脸线条干净利落,脸颊大概是因为之前滑高山的是偶被晒得太多,有了点点晒斑,看着特别像雀斑。如果好好打理一下,再经常开口笑笑的话,也能算个温柔款的帅哥。只是,估计他到了三十岁,去哪儿喝个酒还会被查ID。
电视屏幕上闪过一抹橙色,梁牧也轻轻捅他胳膊,示意他抬头看。
正是下午他比赛时候的转播录像。大屏幕把他姓名年龄都打在了上面,池羽灵机一动,让侍应生也抬头看:“我真是96年的。”
那人低头确认,确实没错,看来眼前人是本尊,惊讶得长大了嘴巴:“你是今天——”
池羽这才开口,给梁牧也点上那杯酒:“Delirium Drive。”
狂喜、亢奋至迷失自我之路。
等酒单被收走了,梁牧也才开口问:“有什么特别之处吗?伏特加,青柠,蔓越莓果汁……”他看着底下列出的成分表。其实是传统鸡尾酒“大都会“的一个twist,淡红色的蔓越莓汁沉到杯底,确实像一场雾蒙蒙的日出。倒也挺合他口味。
池羽却是说:“高逸知道,这是班夫sunshine最陡的一条道。我的最爱,野雪天堂。”
梁牧也就笑了。果然,这答案跟酒没半点关系,实在是太像面前这个人会做出的事情了。
池羽白天的时候没亲自看比赛,这会儿眼睛像是黏在了屏幕上一样。唯一一次被打断,就是一个小哥溜过来问池羽问题。
酒吧人声嘈杂,他第一遍没听清楚,从外套口袋里面掏出来助听器戴上,又让他重复了一遍问题。小哥应该是看到了池羽和侍应生的那段交流,把他给认出来了,在问他能否签名合影。
池羽迟疑了一下,下意识抬头看梁牧也,询问的目光。
梁牧也笑着说:“看你。”
池羽就答应了。滑雪胜地的酒店也都是滑雪发烧友,那位小哥是代表整个桌子的人来问的,过了没一会儿,五六个人都挨个拿着自己的头盔排队找他签名。池羽右手动不了,拿着马克笔还在犹豫。
最后,他抬起头,老实交代说:“抱歉,没怎么练习过,字可能不太好看。”然后歪歪扭扭签下自己的名字。
有的人没带头盔,让他签在白T恤上,最后一位更有意思,直接捋起了袖子让他签胳膊上,说乘这个好运,明天也要去野雪跳崖。几个年轻人全程都叽叽喳喳地问他问题,说他怎么会做720,飞起来那一刻是什么感觉,问他右手怎么受伤了,还会不会再去X Games,今天感觉比赛如何等等。
而池羽惜字如金,除了嘱咐那个说要跳崖的小哥注意安全,大部分的回答只有一两个单词。不了解的人可能觉得他高冷,其实只不过是因为他在用左手写字,得全神贯注,生怕写错了。
等签完了名,几位粉丝还求他合照,池羽不会拒绝,却是把身边人给卖了出去。几个人谁都不想站在画框外面,梁牧也只好站起来帮他们拍照。
“麻烦您帮忙注意一下光线——”手机的主人还嘱咐他。
他也觉得这事情挺好笑,他是“吝惜胶卷”的那种摄影师,他按动快门一次的价值如果可以按钱算,不说值上万也得有上千,如今在这里举着迷弟的手机当路人,给红花当绿叶。可他还挺乐意。
无论是陪他去急救站,昨天晚上送他回家,还是今天早上再接他,梁牧也都觉得自己做得够多了。可他还是为了眼前这个人,一次次地打破底线。若刨根问底,或许是出于一种补偿的心态。可能之前见多了圈子里二十出头肆意挥霍天赋和资本的人,他初见池羽时,对他的论断难免先入为主,有失偏颇。
如今看来,池羽这一路走来,一定是失意多于得意,每一步都走得艰难。可付出确实是有回报,他有天赋不假,可也从不轻视比赛,就踏踏实实一步一个脚印地往前走。是昨天在相机屏幕前反复研究路线时的他,也是今天取得成绩之后被掌声和赞许声包围时的他,前前后后,始终如一。
大浪淘沙,留下真心,像沉默的金子一样,在角落里闪着光。
等送走了几个迷弟,梁牧也才开口,在他耳边说:“你也给我签一个。”
池羽刚刚都应付得很好,被他这一句话打得措手不及。“怎么……”他侧过头来,看见梁牧也眼睛中带笑,才说:“你开玩笑的?”
梁牧也当然是逗他。可见他问,却又改了口:“我认真的。”
“那……也签你胳膊上?”
“来。”没想到他敢说,梁牧也就敢应,还真就把手臂伸出来,挽起了袖子。
池羽这才下定决心,来就来,谁怕谁。马克笔被小哥拿走了,只剩下一支劣质圆珠笔。池羽用了十足手劲儿下笔,圆珠笔扎得肉很痒,梁牧也就把小臂攥紧,仅仅属于攀登者的手臂上,露出了麦色的线条。
他没有西化的英文名,一向是签自己的中文名。他名字也好签,一笔从头连到尾,像是在画圈圈。
“你名字挺好听的。”梁牧也打破沉默。
池羽这时候才说:“是我妈妈起的。我爸不喜欢,想让我改名。我没同意。”
这还是梁牧也第一次听他主动说起来自己的家庭。他就问:“今天比赛的事情,他们知道吗?”
池羽答得很平静,也坦诚:“跟我妈妈从来没有联系过。我爸……过两天再跟他说吧。”
片刻后,他把那杯鸡尾酒又往梁牧也那边推了推,岔开话题:“你再喝点。”
梁牧也从不催他逼他,他说话做事都讲究顺其自然,就拣着他喜欢的话题聊:“你也跟我讲讲,出发那一刻,是什么感觉。”
池羽歪着头思考,许久之后,他说:“像拥抱地心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