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一盏茶下肚,庄杉好像想到了什么,问:“那个商珉弦,你回来后跟他打过交道吗?”
“没有。”庄清河歪了歪头:“听说这人很冷情,前些天把自己姑父都送进去了。”
庄杉看了他一会儿,没看出什么内容,收回视线,说:“这次招标的事很重要,我好不容易才说服董事会,交给你负责。如果能成,我会先派你到国外待两年,等你回来,进总部的事就好说些。”
他头也不抬,问:“知道怎么做吧?”
庄清河垂眸望着茶杯里的波纹,说:“我明白。”
父子二人的相处,十几年如一日,总是这样。就像两条狗在互闻气味儿,探对方底细。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转眼就到了晚饭时间,他们这才从书房出来下楼。
一楼的沙发上坐着一个看起来四十多岁的女人,虽然保养得很好,但是眼角的细纹还是出卖了她的真实年龄。她看了一眼从楼上下来的两人,视线落在庄清河身上,明艳的双眸一眯,冷哼一声。
庄清河像是没听到,走上前极谦逊地喊了一声:“母亲。”
金玉枝坐着不动,倨傲地抬起头上下打量他一遍,说:“好久不见,我还当你死在圳海了呢。”
她说话毫不留情,一点体面的余地都没给庄清河留。
庄清河没说话,神色都不曾晃动一下。
庄杉在一旁道:“少说这些,吃饭。”
金玉枝又冷冷剜了庄清河一眼,起身甩着胳膊往餐厅走去,高跟鞋在木地板上踩出不忿的铛铛声。
庄清河落在后面,四下看了看,问陶管家:“海洋呢?”
“啊。”陶管家一愣,好像这才想起这个人,说:“我去叫小少爷,你先去吃饭吧。”
庄清河见状微微皱了皱眉,没说什么,也往餐厅去了。
他们落座了好一会儿,庄海洋才被陶管家领了过来,安排在庄清河对面,挨着母亲金玉枝。
餐厅的气氛很滞重,空气里仿佛充满了浓郁的瓦斯气体,只要蹦出一点火星,就会立刻爆炸。
唯独庄海洋在状况外,他坐了一会儿就坐不住了。起身拖着椅子往庄清河那边去,想和哥哥坐在一起。
厚重的实木椅子抬起来还有点费劲,庄海洋就夹在腋下拖着,椅子脚在地板上拖动出刺耳的声音,在这样滞重的氛围中有些说不上的滑稽。
桌上其余三人都沉默不语,听着那声音。
大概是庄海洋拖动椅子的时候,和地板的摩擦终于磨出了一颗关键的火星,金玉枝突然就炸了,她啪得一声把刀叉重重拍到桌上,怒道:“海洋!吃个饭你都不让人省心。”
“不老实坐着,哪脏去哪,贱不贱啊你?”
庄海洋被她骂得愣在原地,椅子背还夹在腋下,保持着费力拖椅子的姿势,看着自己的母亲发呆。
庄清河本来一直低着头,这会儿才抬头,说:“海洋懂什么?母亲说给他听是白费口舌。”
他站起来,单手拎起那个庄海洋拖着都费劲的椅子,放在自己旁边,让庄海洋坐下。
金玉枝冷笑:“你们倒是兄友弟恭,是我多嘴了。我是不是该闭嘴啊?”
“这是你的家,你是这里的女主人,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庄清河看着她,说:“想对谁说就对谁说,不需要找挡箭牌。”
他听出金玉枝的指桑骂槐,但是觉得完全没必要。
关庄海洋什么事?
金玉枝还要说话,被一直不出声的庄杉打断:“好了,别吵了。吃饭。”
吃完饭,庄杉回了书房,应该是去打电话叫他给庄清河安排的那个助理过来。
而庄清河又陪了庄海洋一会儿,从他的房间出来,看到偌大的客厅里只有金玉枝一个人。
庄清河避免和她共处一室,准备到外面去待一会儿。
金玉枝坐在沙发上,抱着手臂,眼里满是憎恶地看着他。
庄清河视若无睹,从沙发前经过。
“为什么不死在圳海?为什么还要回来?”
眼看他快走到门口,金玉枝终于忍不住,拿起茶杯站起来,对着庄清河的背影砸过去,叫道:“你知道这么多年来,我是怎么忍受你的吗?”
庄清河被杯子砸到背,停下脚步回头,问她:“为什么要忍受我?”
他干脆直直走向金玉枝,继续问: “我到底做了什么需要你去忍受?我们又是在什么时候结下了仇?”
金玉枝看着不停逼近的年轻男人,突然心里发怵,脚后跟也忍不住往后磨蹭了几厘米。
庄清河的表情实在不好看,那张脸上笼罩了一层淡淡的寒霜,他俯视着金玉枝,说:“有些事情我没说,你别以为我忘了。”
“你说你一直在忍受我,可我却一直在宽恕你。”
金玉枝收拾好自己的情绪,把气势又找了回来,冷笑道:“庄清河,海洋一直把你当亲哥哥看,你很得意吧?”
庄清河不知道在想什么,沉默了片刻,说:“是啊,看来仇恨是不需要传宗接代的。”
其实金玉枝自己都没发现,庄清河再怎么跟她不对付,却从来没有戳过她最大的痛点。
就是庄海洋。
金玉枝当年嫁给庄衫的时候,也得意过很长时间,直到庄海洋四岁那年,她发现自己的儿子有智力障碍。
瞒了一天、一月、一年,终于瞒不住了,每个人都知道她生了个傻子。
那一年,庄杉终于不顾她的强烈反对,将庄清河从外面找了回来。
为此她成了妇人圈的笑话,因为这个私生子比她的儿子还大了三岁。有听了不少明枪暗箭,或是争吵时的口不择言,或是用关心和惋惜包裹的嘲讽。
可是她最看不顺眼的庄清河,却从来没有在这件事上刺痛过她。
而庄海洋偏偏和庄清河感情深厚,金玉枝连带着把庄海洋也一起厌了,一个让她颜面扫地的傻子。
最近几年,她更是连家都少回了。
苍穹上的游云越发稀薄,明月挂在青灰色的夜空上。
庄杉给庄清河安排的助理很快就到了,名叫施光,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
庄清河看了看他,只说了一句话:“好名字。”
从屋里出来,庄清河看了眼走在前面的施光,脚步放缓。微微偏头压低声音对陶管家说:“我记得海洋好像化纤过敏,有这事吗?”
陶管家想了想,点头道:“是有这回事。”
庄清河看着他没说话。
陶管家愣了愣,然后低头说:“我会注意的。”
其实没人愿意跟庄海洋为难,他毕竟只是个小傻子,不过确实是不怎么上心罢了。
接着庄清河随口又问:“母亲不常在家吗?”
陶管家:“夫人这些年在市区住得时间比较多。”
庄清河点点头,往外走去。
走出了长长的林荫道,灯火通明的房子远远留在身后。
来到了庄清河停车的地方,施光帮庄清河拉开后排的车门,说:“小庄总,请。”
庄清河没上车,而是面无表情看了他一会儿,突然毫无征兆地拽着他的头发。咚得一声巨响,狠狠摁着他的头砸到车窗上。
刚才在屋子里时的谦逊温和荡然无存,此时的他眼神森冷而刺骨,靠近施光,声音阴冷甚至含着不容忽视的杀气,道:“把小字给我去掉,记住以后谁才是你的老板。”
庄清河变脸速度之快,让人始料未及,现在这副阴鸷的模样更是让施光忍不住战栗发抖,哆哆嗦嗦道:“是,我明白的。”
庄清河这才松手甩开他,冷哼一声跨进车里坐下。
庄家老宅的庭院,庄杉在屋檐下坐着喝茶,陶管家在一旁给他加水,说:“大少爷好像不太高兴你给他安排助理。”
“你也看出来了?”庄杉笑了笑,闻着雪茄,说:“他的性子和我简直一模一样。我们这样的人受不了委屈,也受不了气。你看他装得恭顺,实际上爪子利着呢,牙上也淬着毒。”
庄杉对庄清河的态度一直很复杂,欣赏又戒备。
因为庄清河太像他,庄杉对他的欣赏来源于此,对他的戒备同样来源于此。
这些年,庄清河羽翼逐渐丰满,他喜闻乐见的同时,心里也日渐生出担忧。
在很多年前,他给一只小象的脖子套上了铁链。现在小象长大了,他得确定小象已经放弃挣脱铁链。
所以他一直在不断地测试庄清河的服从性,好在庄清河每一次的反应,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黄昏的天色是灰沉的鸭蛋青,下着毛毛雨的空气水白漫漫,不像下雨,像是在下雾。
商珉弦坐在商务车的后排,膝上放着笔记本电脑。屏幕微弱的光照在他的脸上,映出那张玉质金相的脸。
“今天,该回那边吃饭了。”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向商珉弦,提醒他。
商珉弦闻言抬起头,用他那双对世间众生都漠然得一视同仁的眼睛看了司机一眼:“嗯。”
车灯劈开轻薄的雨幕驶进院子里,照着地上湿湿的流光。雨稍大了些,但也不过是从雾变成了银灰色湿黏的蛛丝。雨天的黄昏阴沉得厉害,屋里已经开了灯。
司机撑着伞下车给商珉弦开了车门,商珉弦从里面下来,由司机给他撑着伞进了屋。
室内完全不受雨天的影响,一如既往的干燥洁净。
管家上前,接过了商珉弦的外套说:“晚饭已经好了。”
商珉弦点点头,朝餐厅走去。
商辰已经坐在了餐桌前,商珉弦和他的父亲商辰长得很像,高大的体魄也如出一辙。
两人在餐桌前面对面坐着,像是在照一幅名叫时光的镜子。
商辰是中年的商珉弦,商珉弦是年轻的商辰。
不仅外貌相似,那种淡漠的气质更是相像。两人共处一室就有一种凝固到窒息的氛围,使得这个晚餐呈现一种难以言喻的沉默和厚重。
商珉弦和商辰的交流也像谈判,餐桌被他们弄得像会议桌。
一方提出问题,另一方分析、思考、决策,接着可能会再提一个要求,原本那方理解、判断、接受或拒绝。
然后话题会以很快的速度结束。
很少有分歧,更不存在争执,因为他们几乎拥有一模一样的价值观和处事风格。
但是他们之间没有欣赏和崇拜,只是维持着一种平衡的交涉姿态,一直如此。
商珉弦不仅继承商辰的血脉和财富,还继承了他的词典。
在这本词典里,善良、感性、冲动、浪漫都是毋庸置疑的贬义词,也是愚蠢的同义词。
他们只崇尚绝对的理智、利益、无偏差。
商辰突然想起一件事,说:“你姑父取保候审,过两天就该出来了。”
“嗯。”
意料之中,只是故意伤害,还是未遂。
“这次招标的事进展怎么样?”
商辰问的正是有庄家参与其中的竞标。
商珉弦:“我了解过了,其他几家可以说都是陪跑,除了庄家,他们那边希望大一些。”
提到庄家,商辰想到了什么事似的,看了商珉弦一眼。过了一会儿,他问:“怎么说?”
商珉弦答道:“庄家的实力不如我们,但是他们也有我们没有的优势。庄家之前和这次甲方合作过,做过他们单位的工程。而且还提供了很多后续服务,图纸深化、数据完善等,和甲方领导关系搞得不错。”
“这次招标的评审方式并不公开,个人操作的空间很大。如果庄清河私下和甲方领导达成某种协议,获得重要信息,再利用信息差来和我们对标的话,我没有百分百的把握可以拿下。”
商辰看着他说:“你总能想到办法的,对吗?”
商珉弦抬头和他对视,片刻后方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人力不可及的情况。”
商辰笑了笑,说:“我知道,可你不是普通人。”
窗外雨雾无声,商珉弦放下筷子,说:“我吃好了。”
每个月几次的晚餐对他们来说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的餐中会议,必要的话题聊完,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然而商珉弦离开的时候,商辰突然叫住他。
商珉弦回头,灯光打在他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仿佛阴影都被吸进去了。
商辰问:“我听说,你屋里养了个小东西。”
商珉弦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两个呼吸后才出声:“嗯。”
冒着细雨,商珉弦回到自己的住处,管家上来接他脱下来的外套。
他垂眸看了管家一会儿,管家被他看得心虚,问:“少爷,怎么了?”
商珉弦收回视线,没说什么。
不计较,懒计较。
“安安呢?”他往书房走去。
管家见他没计较自己打小报告的事,松了口气,说:“在他自己的房间呢,刚回来。”
商珉弦没问他去哪了,而是直接说:“让他到书房找我。”
“好的。”
过了不到十分钟,书房门被敲响。
“进来。”
厚重的实木门被畏畏缩缩推开一个小缝。
商珉弦又重复了一遍:“进来。”
安安推开门走了进来,站到书桌旁边看着他。
商珉弦抬头随意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很快又抬起来,问:“脸怎么肿了?”
安安摸摸脸,凑到他面前张开嘴。
商珉弦看到他嘴巴里塞着棉花球,原来是去拔牙了。
“智齿?”
安安摇头,写〔蛀牙〕。
“……”
商珉弦对一个二十来岁还长蛀牙的人没什么好说的。
安安,贪吃,不聪明,还长蛀牙。
商珉弦没再搭理他,继续看着电脑屏幕。过了一会儿,他一转头,发现安安也盯着屏幕,问:“看得懂吗?”
安安收回视线,摇摇头,然后抬手摸了摸他有些微蹙的眉头,神情有些担忧。
商珉弦合上笔记本电脑,有些疲惫地吐了口气。
性是用来排解压力的好办法,他的视线转移到安安身上。让他在自己腿上坐下来,手从衣摆下探进去,摸上他弹软温热的皮肤,一点点往上。最后来到胸前小芽的位置,用手指轻轻拧了一下。
安安喉咙里呜出一声哼叫,整个人都瘫软了下来。
没多久,商珉弦就把安安摁在宽大的书桌上。他明明在做着旖旎的事,耳边却响起一道冷酷无情的声音。
不要偏离轨道……
商珉弦在这个世界上,就像个一帆风顺的旅人。一直以来的道路仿佛设置好的程序一样,按部就班,每一步都走得稳当且精密。
理智、利益、无偏差……
商珉弦有极高级的品味,也或许仅仅只是金钱堆砌起来的。他很富有,自然什么都可以用最好的。比如书房案头这盏灯,灯光浅淡,但是十分清透。
安安在这灯光下呈现出玉一般的质感,他很乖,不言不语,偶尔发出一声受不住的哼声。他的身体那么生涩,只会承受,不懂挽留。
没关系,反正商珉弦需要的也只不过是一个承载欲.望的容器而已。
他身上没人气儿,只有做这种的时候滴下来的汗是热的。
理智、利益、无偏差……
永远不要偏离轨道……
这些就是他生命的全部。
赵言卿透过办公室的窗户往外看,孟书灯正在外面和一个女职员说话。
那女职员是公关部的,性子开朗,见人三分笑,嘴巴甜长得美。她手上不知道拿了个什么文件给孟书灯看,嘴上还不停说着什么。
孟书灯低头很认真地看着,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说了两句,女职员脸上笑得更灿烂了,还带着感激之情。
孟书灯脸上的笑很淡,是对普通同事来说只能算客气的笑,但是落到了赵言卿眼里却觉得刺眼。
赵言卿看了一会儿,就撇开了脸。
其实孟书灯除了是他的特助、床伴,还有另一个身份,他的前男友。
勉强算得上前男友吧,那时高三,父母坚持要送他出国留学。因为不用高考,所以最后那段时间,他整天跟几个同样准备出国的哥们儿瞎胡混。
那个年龄的男生要多无聊有多无聊,有一天不知怎么的,赵言卿跟他们打了个赌,去追年级第一。
他们这帮人不学无术的,连年级第一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到成绩榜前一看,才发生年级第一居然是个男生。
这个男生就是孟书灯。
赵言卿放出去的话也不好收回,硬着头皮就上了,追了孟书灯一个月,还真给他追上了。
孟书灯这个人性格很淡,话也不多,就连当时得知自己很快就要出国时也没什么反应,就说了句没关系,一点不在意的样子。
因此赵言卿当时一度怀疑,孟书灯之所以答应他,纯粹就是觉得他烦。
两人的相处也不像恋爱,就是一起在学校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看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