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书灯当年去了洛城……去了他的学校当交换生……
是为了他吗?
赵言卿脑海中闪回一般,想起了很多事。想起孟书灯当年面试,看到自己后,突然说简历忘带了,是后来才补上的。想起孟书灯标准得过分的外语口音,他解释说是因为在外企实习过。
这些事现在看来,几乎都可以证明孟书灯一直在刻意隐瞒自己去过洛城的事。
他还想起自己到洛城一年后,孟书灯戛然而止的信息。想起他说自己要出国留学时,孟书灯的那句没关系。
现在他重新审视“没关系”这三个字,突然觉得自己一直以来的理解可能是错的。这三个字,很有可能是另一层意思。
很有可能,孟书灯那句没关系的意思,不是“没关系,那我们就这样吧。”而是“没关系,我想办法去找你。”
这种猜测没有让赵言卿惊喜,只让他觉得害怕,就像一个突然中了大奖又发现彩票过期了的人。
如果孟书灯当年为他去了洛城,那为什么不去找他呢?
也许找过……
只是看到了什么,能看到什么呢?赵言卿想想就知道了,自己在洛城那几年,回忆过去,全是马赛克。
可是我不知道啊…
赵言卿不敢再想下去,人在被承受不住的真相击溃的第一反应是推卸责任。
他开始在心里抱怨个不停,你来找过我你干嘛不说?搞惊喜啊?很吓人的知不知道?
你那么喜欢我你怎么不说啊?
孟书灯,为什么啊?
黑暗中,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回应他。
“是你先说你喜欢我的。”
为什么两年我都没见过你呢?
“因为我们圈子不一样啊,你几乎不去学校,你那时候天天在干什么你不知道吗?”
那你后来见到我为什么还不说?
“我说什么呢?你都已经不要我了,而且你身边那么多人,你让我说什么呢?”
在我身边的两年多很难熬吧?
这次那个声音没有说话,就这样沉默了下去。
你每天都是用什么样的心情面对我的呢?
依旧是沉默。
孟书灯,那时候……是真的很喜欢我吧?
“赵言卿,我连你的同情都不配得到吗?”
这句话像穿越时空的子弹,在这一刻才穿透赵言卿的心脏,他突然感到一阵生理性的剧痛,忍不住伸手摁住心口,睁开眼望着一室黑暗和虚空,说:“对不起。”
年少不是借口,心理问题也不是理由,是他辜负了一个少年炙热且勇敢的喜欢,这是他无可辩驳的罪。
赵言卿记不得自己在哪里看到过一句话:辜负真心的人,要吞一万根针。
他现在终于明白这句话了,自己将在以后余生的每一天,都忍受吞针的痛。
小赵总一直没来公司,孟助又辞职,经理在好几天联系不上人之后也开始慌了。想跟老赵总报备,又怕那边问什么原因什么情况的时候,自己什么答不上。
他也不敢直接找上门,小赵总荒.淫.无度,谁知道他在干什么,自己贸然找过去说不定还要挨顿骂。
于是他想了个很聪明的招,先是在网上订了一份外卖,留了小赵总的电话和地址,上面特别注明一定要本人签收。
然后他自己就在小赵总的门口旁的楼梯间门后看着,想先看看是个什么状态。
四十多岁的经理躲在楼梯间门后,热得一身汗。心想要是孟大总管没辞职就好了,自己也不至于用到这种招,跟地下党似的。
他看着手机上的图标,外卖员到小区了。没多久,外卖员来到了门口,打电话,理所当然没人接,摁门铃,半天里面也没反应。
难道人不在家?
经理在消防通道的门口偷窥着,实在憋不住了,他也怕出事。找了小区物业经理来做见证,然后又叫了开锁公司,才把门打开。
进去之后,里面一股浑浊的气味,是许多天没有空气流动的味道。客厅里仿佛经过一场台风,乱七八糟,七零八碎。
赵言卿睡在一堆杂物里,生死难辨。
经理走过去,先摸了摸,没硬。
这才松了口气,小心推了推他,把人叫醒:“小赵总,你还好吧?要不要送你去医院?”
赵言卿睁开眼,眼珠迟钝地转了转,不知道他几天没开口说过话,好像嗓子都粘住长在一起了,声音嘶哑到像是快哭了,问:“孟书灯呢?”
“孟助?他已经辞职了啊,你这边还没有招新助理呢。”
赵言卿一言不发。
“小赵总,我送你去医院吧。”
赵言卿摇了摇头,兀自闭上眼睛,再也没有说一句话。
天黑了,他的灯灭了。
安安的状态坏得很快。
他经常半夜尖叫,大哭着摔东西,疯得不成样子。商珉弦和他睡在一起,几乎每个晚上都会被他突如其来的崩溃惊醒,然后就是没完没了的折腾。
商珉弦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决定带安安去看医生。
但是他有些犹豫是否该明确告诉安安看医生这件事,因为他不知道这是否会引起他的抗拒和情绪反弹。
这天,商珉弦给他穿好衣服,只是说:“我带你去见个人好吗?”
安安没有反应,目光像个死人,看了他一会儿,好像在判断自己有没有拒绝的权利。
最后他点了点头,似乎对商珉弦的任何安排都没有意见。
商珉弦仍然没有放心,安安总是一副麻木的状态,仿佛什么都接得住,又仿佛一根稻草就能把他压垮。
然而临到出门了,安安又躲在房间不肯出来了,不管商珉弦怎么说,他都只是摇头,看起来十分抗拒。
商珉弦拿出此生都没有过的耐心,说:“安安,我们只是去跟医生聊聊,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安安依旧抵触。
商珉弦认为他是太过于紧张了,想让他喝点酒放松一下。于是开了一瓶红酒,没有怎么醒,直接倒了两杯,和安安在小会客厅的窗边桌前坐下。
窗外的光照在安安的脸颊上,让他整个人看起来薄而透。特别是耳朵,在日光的照耀下近乎透明,泛着一点粉粉的颜色。
太阳照着他,阳光能穿透他。
安安整个人都像掉色了一样,似乎连血都比正常人要淡一些。
商珉弦静静地看着他,想他会慢慢好起来的,还有很多事,自己会慢慢弥补他。
商珉弦劝了他一会儿,终于让他同意去见医生。
然而到了要出门的时候,安安又要上洗手间,于是商珉弦先到一楼客厅等他。
午后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斜插进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凌乱飞舞,时钟的声音,滴答、滴答。
商珉弦坐着,等着。
时间流逝得没有参照,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只是突然感觉心慌。然后他才意识到,等待的时间已经长到不对劲儿,心猛地提起,他起身上楼,推开小会客厅的门。
桌上的醒酒器被打碎了,透明的碎片落了一地,酒液像血一样晕染在桌布上,还在往下滴着。
窗户大开,安安不见了。
保镖都是守着出口,没人想到安安会从二楼跳窗离开。
商珉弦也没想到,安安想要离开的决心这么大。
商珉弦又给庄清河打电话:“安安又跑了。”
“……”庄清河不知道该说啥好了,半晌后问出那句该死的:“所以呢?”
“你帮我把他找出来。”
庄清河沉默了一会儿,突然爆发:“商珉弦,你去检查检查吧,你绝对有病!”
“不是我有病。”商珉弦语气有些悲,说:“安安有病,他精神状态很不好。我本来要带他去看医生的,没想到他会跑。”
庄清河沉默了一会儿,有气无力道:“是啊,人都这样了还要跑,不如放他自由。”
“不行。”商珉弦语气强硬得不容置疑,说:“你帮我把他找出来。”
“……”庄清河深吸口气,骂道:“老子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庄清河,把他找出来。”商珉弦声音很平静,吐出的话却很不讲理:“不然我跟你没完。”
“……”
庄清河气急败坏,低声骂了好几句操,听起来似乎在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
过了半晌,他的情绪终于平复好了,吐了口气说:“这一时半会儿的,我去哪儿给你找?而且你不是说了吗?他精神状态不太好。”
商珉弦嗯了一声。
庄清河知道他这是急得丧失思考能力了,于是又提点了一句:“你觉得以他现在的精神状况,他会去什么地方?”
商珉弦抬起头,想起那个天桥。
当即,商珉弦让司机开着车,又叫上他雇的那队保镖,开着车往天桥去了。
到了地方已经暮色渐浓之时,商珉弦远远看到安安坐在桥上,背影孤寂又可怜。
“安安……”商珉弦慢慢朝他走过去。
安安坐在桥架上回头看他,眼睛纯澈如初见。这时桥上的路灯亮起,像一场话剧在此骤然上演。
灯光照下来,安安零碎的发丝在灯下发着光,破碎得美轮美奂。
“安安,跟我回去。”商珉弦站在路灯下,语气平静。没人看到他垂在腿边的指尖在颤抖。
安安沉默着,看了他良久。
他是真的喜欢商珉弦,可是这喜欢也害惨了他。
商珉弦在他的沉默中,一点一点走过去,似乎安安是一只鸟,一不小心就会把他惊飞。
然而还没等到他走近,安安突然朝他扯出一个解脱的微笑,接着把身子一歪,像个没有生命的石像一样,直直从桥上坠了下去。
紧接着,就是“扑通!”的落水声。
这个画面在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都成了商珉弦的噩梦。
商珉弦眼神一下就空得可怕,直直走了过去,越走越快,几乎是跑。
保镖队的队长这时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急忙下令,说:“拉住他,别让他跳下去。”
商珉弦同时被好几个人拉住,身体突然呈现出一种脱力感,他的胳膊被拽着,腿却软了,止不住想往地上跪。
江水湍急,一个人掉下去瞬间就没有踪影了。安安的尸体始终打捞不到。
于是商珉弦坚持他没有死,他支付着高昂的打捞费,让打捞队没日没夜地换班打捞。
所有人都告诉他这是无用功,如果一个人真的在三个月后还能从河里打捞上来,那样子也绝对不会是他想看到的。
可是商珉弦不听。
他执拗地只坚持一个逻辑,就是只要安安的尸体没有捞到,那就不能证明他已经死了。
赵言卿拍着桌子说:“你这是诡辩。”
“安安是车库里的一条喷火龙。”商珉弦说:“没有尸体,你不能肯定他死了,同样就不能否定他还活着。”
赵言卿看他像看一个神经病。
商珉弦垂眸不语,他自己也知道,这是失魂落魄之下的狂想,是连一根稻草和浮木都抓不到的绝望。
可他已经懒得寻找任何理由弥补自己的逻辑漏洞。
他突然发现自己对安安的了解那么少,他以前从不关心安安来自哪儿,现在才发现这个人像一张白纸,上面空无一字。
他连安安的一点余音都抓不到。
盛夏很快过去了,商珉弦在某天第一次造访安安的小房间,房间很小,甚至有些逼仄,通风也不怎么好,只有一扇小窗。
那张小小的单人床上有一个很大的玩偶,是一个绿色的恐龙。管家说那是安安刚住进之后的某一天,自己从外面抱回来的。
绿恐龙就放在床上,像人一样枕着枕头,安安静静地躺着。
商珉弦忍不住想象安安一个人在这个房间时,抱着玩偶睡觉的模样。
他打开小房间的窗户,发现外面的窗台上放了一个小碗,里面还剩几粒栗米。过了不一会儿,有小鸟飞过来停在碗边,熟门熟路地进食。
这是安安喂的小鸟。
他在床上躺了下来,闻到一点桃子香味,是安安的味道,已经很淡很淡,很快就要消散不见了。
安安在他身边的时候,也是很淡很淡,淡得像一条影子。
而他离去之后,这个影子反而越来越清晰。
南洲的初秋都会下雨,温度和湿度都与春天十分相似,这总让他想起初遇安安的那个下雨天。
那天大雨滂沱,他被困在雨里。安安过来给他撑伞,他们一言不发地走了一段路。
回头望去,安安在他的生命里也是这样,只是一言不发地陪他走了一段。在这之后,商珉弦的世界仍是无休止的雨天。
商珉弦的食欲逐渐下降,胃部经常隐隐作痛,最终发展成了消化性溃疡。
他依旧照常工作,继续做出那些没有任何差错的决断,别人看着他,似乎没有什么不一样。
只是他开始长时间地自言自语,所有人都说他大概是疯了。他经常坐在露台的椅子上,自己和自己能聊到深夜。
佣人经过,偶尔能听到一些残言断句。
除此之外,再也没有声音,连风都不回应他。
夜深人静时,商珉弦常如游魂一般在别墅里四处晃荡,最后总会停留在安安住过的那个小房间的门口。
他把头抵在门板上,希望能听到里面的呼吸。可是没有,里面只有安静,让人发狂的安静。
他在小房间门口站了很多个夜晚之后,才终于在垂死的秋蝉声中承认,安安真的不在了。
这年秋风将尽的时候,商珉弦在静山墓园给安安立了一个衣冠冢。
从此,他时常独自造访墓园,在失眠无法梦到安安的夜里,一呆就是一整夜。
在最后一场秋雨瓢泼殆尽之后,商珉弦才开始明白,安安离开带来的后遗症,会像胃痛一样伴随他整个人生。
疼痛像盘踞在时光年轮上的菌,一日一日扩散蔓延,烧不尽,吹又生。
他心里仿佛有看过千古之后的静默和酸涩,在刚懂得什么是拥有的时候,就已经失去。
秋天过去了,商珉弦开始了他的寒冬。
---《圣经》
安安离开短短两年,商珉弦却仿佛孤独了一个世纪。他对这个世界无比厌倦,所到之处全是连绵不断的雨,不停将他淋湿。
他这台机器,湿了这么久还没报废,大概是因为安安让他长出了血肉。
他在安安离开后,发现自己时常产生惆怅的悲伤。对外界的每一次应对都让他感到疲惫,整个人似乎都在靠一种多年来形成的惯性活着。
时间过去两年,商珉弦也渐渐放下那一丝侥幸。
可是安安留下的痕迹,始终弥留不散,把他人生中的每分每秒,都变成了侘寂凄怆的黄昏。
商珉弦有时候会被突如其来的绝望击溃,整夜失眠,独自面对漫长的漆黑和可以预见的未来。
他深知自己会老,会死,却在余生都会淋一场名为“失去”的大雨。
永无晴日。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商辰彻底退居二线,由商珉弦全权接班。
他在二十八岁的年纪,就接过这个商业帝国的权杖,成了商氏集团的掌舵人。算是南洲这帮二代中,接班最早也最顺利的人。
赵言卿在孟书灯离开后,整个人几乎脱胎换骨,结束了所有乱七八糟的关系,也开始欣欣向荣起来了。像一个学渣突然变得刻苦,乘胜追击,连商珉弦都对他刮目相看了。
这样看起来,好像孟书灯的离开反而治愈了他一样。
商珉弦都为他的改变感到诧异,有次两人工作完私下相聚的时候,他问过赵言卿。
赵言卿看着窗外的灯,张了张嘴,说:“原来有人那样爱过我。”
这句话,让商珉弦也一同沉默了。
那天赵言卿喝得酩酊大醉,痛哭不止,哭着喊着要灯。酒店经理得罪不起这位爷,把整个大厅所有的灯都开了。
可那么多灯,似乎还是照不亮赵言卿的黑夜。
转眼,又入秋了。
这天,商珉弦和赵言卿一同出席一个聚会。
聚会举办人是司澜沧,和赵言卿他们这种玩票性质的投资不同,司澜沧的主业就是娱乐业。他手下有国内规模最大的娱乐公司,旗下艺人不说占了娱乐圈的半壁江山,但也差不了多少。
司澜沧这天邀请的人很多,地点选了个很大的会场。到场宾客中,各行各业的人都有,但是基本都跟娱乐圈沾点边。导演、制片、编剧、投资人,从家喻户晓的明星,到刚冒头的新人。
总结下来,就是有文有武,有雅有俗。
现场也很热闹,这边喝酒聊天的,那边弹琴合唱的,还有献艺表演的,隔壁厅还开了棋牌室供人消遣。
主打一个雅俗共赏,欢聚一堂。
司澜沧也戴眼镜,但是跟斯文一点都不沾边,眼神极具压迫感。他看到商珉弦和赵言卿,就走过来跟他们打招呼,三人找了位置坐下来闲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