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七位董事投票表决,过半数通过。
沈文鸿一手创立起来的搏浪传媒,在他重病后不过半月,公司就落到了别人手上。
人走茶凉,十分令人唏嘘。
会议结束,董事们相继退场。
张兰颓然地跌坐在椅内,空洞的目光扫过偌大的会议室和墙上搏浪传媒醒目的logo,最后停留在收拾东西的沈良庭身上,在他准备离开时,张兰森然道,“你终于等来这一天了,这就是你的报复吗?”
沈良庭低头拉上公文包的拉链,神情冷肃,“张总说笑了,今后我们还要共事很长一段时间。”
张兰看着面前的年轻人,还是没忍住,太阳穴因情绪激烈一鼓一鼓地跳动。
她从没想过有一天这个人可以这样居高临下、趾高气扬地跟自己说话,操控局势,而自己竟没有反口之力。
她从眼前人的脸下移目光到沈良庭垂落的手,那只手奇怪得在九月天的室内还戴着一双黑色露指皮手套。
露出的半截手指纤瘦苍白,在与指套相接的地方,隐约露出丑陋的狰狞暗红疤痕。
张兰心缩了一下。
她突然回忆起一些久远的声色画面。那些不重要的已经被丢入角落的往事,此刻却翻腾而上,清晰异常。
眼前这个人变得很小很小,小到走路都跟不上大人的脚步,要跌跌撞撞地小跑。圆脑袋支在细棱棱的脖子上,眼睛乌溜溜的,说话说不利索,个头不过自己膝盖高。
瘦的皮包骨头,总是缩在屋子角落,眼巴巴看着来去匆匆的大人,会在人走后,跑到餐桌下捡掉下的饼干碎屑狼吞虎咽地吃。
去厨房偷吃被自己抓住,炸藕盒的热油浇在手上,小孩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
烫伤后没有得到照顾治疗,他对如何保护自己一无所知,在高温的夏天反复发炎溃烂流脓,散发出恶心的臭味。
即使最后伤口愈合了,还是留下了终身的疤痕,手部神经受损,动作不便,不能吹风受凉。
从皮肤到记忆,都布满了刻骨铭心的狰狞裂纹。
无论如何修复,被时间洗涤,已经抽筋拔骨地长大,都无法平整如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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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面几天被关进去培训了,这周应该周日还有一更~
推开会议室大门走出去。
乘坐高管的独立电梯下楼,独自一人处在密闭空间内,沈良庭扯松了些领带,取下金属眼镜,用拇指和中指压了压山根。
狭长的不锈钢镜面,映出一个稍显疲惫的年轻人,眼下有层浅浅青灰。
在经过这样一场不见血的厮杀后,即使是最后赢家,早已成竹在胸,也难免有精疲力尽的感觉。
但从今天事态的整体进展来看,沈良庭的心情还不错,一切都和他设想的差不多,亲眼看到张兰那种吃瘪不可置信的表情,也比想象得要精彩几分。
沈良庭和镜中自己的影子对视一会儿,无意识地伸手摸了摸自己嘴唇上的那颗痣,从小看到大,始终觉得这张脸熟悉又陌生。
所有人都说他像母亲更多一些,沈文鸿的基因在他外表上体现的并不明显。
这也许是为什么,即使在自己是沈文鸿唯一孩子的那段时间,沈文鸿也并不喜欢自己,对自己就像对待一个陌生人。
沈良庭的身世并不光彩,他的母亲是一个偏僻小城的发廊妹,因为长得漂亮,身段婀娜,和来出差谈生意的沈文鸿勾搭成奸。
那个时候的沈文鸿还没有创立搏浪,但金融才子的名声早已享誉在外,时不时会在杂志报刊上发布金融评论文章,包括股评和商业评论,以激情思辨的文风引起过不少关注。
既然被誉为才子,自然口才了得,多情泛滥。
沈文鸿只当这场外遇是春风一度,却没想到发廊妹情根深种,以为遇到了真命天子,知道沈文鸿早已成家,还是不顾家人反对,义无反顾生下了自以为的“爱的结晶”,准备默默抚养。
也许是财力不济,也许是另遇良缘,也许是终于幡然醒悟,她在五年后突然现身,将这个孩子放在了沈家门口,另附一纸亲子关系鉴定,随后不知所踪。
而沈良庭这个私生子的出现,就像一枚石子投入了平静湖面,撕毁了沈文鸿专情顾家的形象,在夫妻和睦的沈家闹出了一场轩然大波。
沈良庭是外来者,是意外,是不堪的见证,理所当然被排斥,被嫌恶。
“叮”的一声,电梯到达一楼。
沈良庭走出搏浪大门,门口站立值守的保安不认识他,看他从独立电梯里走出来,郑重其事地向他敬了礼。
搏浪的管理作风老牌保守,跟沈文鸿国企改制出身的背景有关,上下级关系严明,规章繁琐,充斥着不少机关弊病。
这也许是为什么搏浪会在曾做到过行业第一的情况下,仍然在互联网的大潮中被抛弃。
没能顺势而为,固守着原来的经营模式,结果被现实毒打。
刚走出大门,早就聚集在搏浪大楼下的财经杂志媒体的采访记者,瞬间蜂拥而上。
今天这场利星对搏浪的控制权争夺战,在消息爆发之初,就受到了财经媒体的广泛关注。
搏浪传媒作为一家靠电梯广告业务起家的传媒公司,成立不到三年就成功实现美股上市,其创始人沈文鸿长居中国富豪榜,数次被评为省级优秀企业家、年度十大杰出商人。
但两年前,搏浪由于战略投资失误,遭遇资金困境,股票也接连跳水,虽然在利星集团注资后有所好转,但治标不治本,之后投资的基金公司暴雷,彻底将搏浪拉入深渊微博捡糖吃吃看。
利星集团则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互联网公司,90年代时靠付费软件起家,21世纪初时遇到互联网大潮冲击,软件业务缩水,互联网业务碰壁,斥巨资打造大型网游失败,创始人吴振华也因行贿罪和操纵股价被判入狱。
在入狱前,吴振华出乎意料地任命刚刚从华尔街辞职归国的傅闻璟为首席执行官。
在外界的质疑声中,傅闻璟不负所托,花了6年时间,通过一系列的剥离并购重组,让利星集团起死回生,规模扩张数倍,成为公司资产达上千亿的巨无霸集团,傅闻璟也由此奠定了在利星中说一不二的地位。
近年来,利星集团不断扩展业务,将眼光转向了传媒行业,于两年前以每股16.1美元的价格,收购了24%的搏浪股份,成为搏浪传媒的第一大股东。
为防止创始人控制权旁落,利星跟沈文鸿签了一个协议,保证利星会在股东决策上与沈文鸿高度一致。
却没料到,沈文鸿前段时间在赴美融资路演时突发脑溢血,昏迷不醒,这纸协议也终于沦为废纸。
由此爆发了今天这场控制权争夺的董事会。
而给这场争夺战平添了不少谈资的则是,利星派出的管理人正是沈文鸿的长子——沈良庭,只是这个长子生母不明,也很少出现在大众眼中。
沈良庭在成年后几乎脱离沈家,完全独来独往,但对媒体而言这种豪门权贵的八卦秘辛,最为抓人眼球,惹人关注。
也因此,沈良庭刚一走出搏浪大楼,便被层层包裹,话筒被递到面前,问题一个接一个抛出,让人应接不暇。
“沈总,能否解释一下利星为什么选择你主持搏浪?”
“请问利星对搏浪的下一步战略是什么?”
“接下来利星会不会对搏浪进行裁员或者拆分?”
沈良庭被淹没在人海中,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破开重重阻隔把他从记者包围中拉出来。
沈良庭被带到一辆黑车前,拉他的人伸手拉开后车门,请他进去,待他坐稳后,黑车便绝尘而去,把一干人等抛在身后。
沈良庭在车厢内喘息稍定,这才察觉到车内充斥着一股熟悉的气息和淡雅的古龙水香。
沈良庭后脊不由一僵。
车窗两侧贴了防窥膜,车内光影昏暗,后车座除了沈良庭以外,还坐着一个人。自带强大气场,并不容易让人忽视。
沈良庭转过头,只能看清车内男人的大致轮廓。
男人双腿交叠,正垂首看着手中平板,垂落的睫毛就显得格外浓长,脸上明暗交错,侧颜线条堪称完美。
密闭的空间内缭绕着淡淡古龙水的香味。乌木沉香,深邃内敛,不会出错的经典款。
沈良庭呼吸一下,随后低声问,“前两天看新闻还说你在日内瓦开会,怎么突然回来了?”
虽然坐在同一排位置,两人中间却隔了不小的距离。
男人闻声放下平板,转头看向沈良庭,声音醇厚,“今天你不是上董事会嘛,我来看看你。”
双眼漆黑专注。
这话里隐喻,好像是专为他回来的一样。
沈良庭盯着他的眼睛,傅闻璟的眼睛很特别,双眼皮很深,眼睫浓密,眼尾飞翘,深陷于眉骨下,盯着看久了就容易失神陷进去。
自小时候那一面之后,傅闻璟并没真像说的那样只偶尔来看看他,但也没有带走他,想想就不切实际,毕竟傅家和沈家还有生意来往,带个孩子回去,算什么事?
傅闻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竟然成功劝服沈文鸿点头让沈良庭去上了寄宿制学校,只要沈良庭愿意,周末也可以待在学校,只在寒暑假的时候回家里去。而在假期里,傅闻璟偶尔会挑时间来接他离开一段时间。
沈良庭就像挣破牢笼的鸟,终于能看到真正的天地。因了这一点,他心里很感谢傅闻璟。
只是他的生活转好了,傅家没过几年却遭遇了很大的变故,傅家突然破产,傅闻璟的父亲傅远山跳楼自杀,他妈妈在卖尽一切资产,偿还债务后,就带着傅闻璟去了美国,随后音讯全无。
直到八年后傅闻璟才回国,接手利星集团。
而沈良庭是在傅闻璟回国后的第四年再次碰上他的。
那时候沈良庭还在读大学,学的计算机,用课余时间研发出了一个IT营销平台,主做二次营销。
那时互联网广告还处于广撒网阶段,沈良庭看准了精准营销的市场,攒措同校的富二代投资,一块儿开了一家公司。虽然说是合作,但技术沈良庭搞,市场沈良庭拓,几乎是他一个人弄起来的。
公司主要做企业的生意,通过关系买来一批客户资料,再进行精准推送,从成交单里赚分成,很快就几倍地赚回了投资。
刚刚打出点名气,就被利星华东区负责人找上来了,说有意向收购他们公司,要他们开个价。
此时沈良庭即将大学毕业,已经拿到了几个大厂offer,想不好何去何从。
见利星找上门来,便提出想去利星华东区的公司看看。那位负责人恰好是个爱惜人才的,很看好沈良庭的能力,有意吸纳入自己麾下,便允许了。
也是这么一看,看出了差池。沈良庭才知道,利星收购公司,不是看中了发展前景,而是利星也在搞定向推送技术,想要在上线前保持神秘性和创新性,毕竟财大气粗,索性将市场上有类似特点的全都收购。
也就是说,沈良庭的公司在被收购后,这款程序会立刻被打入冷宫,再无重见天日之时。
沈良庭当即翻脸,他说除非利星能证明它的程序比自己的好,他才会同意被收购。而这事关企业机密,岂是能随意泄露的?
原本生意买卖价格合适就行,可沈良庭不仅要钱,还要名,要物尽其用,要让自己的心血得到应有的尊重。
彼时,傅闻璟恰好在华东区考察,在当晚招待饭局上,他就知道了这场风波始末。
有人给他点烟,傅闻璟夹了一根烟在手,又问了一遍,“你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姓沈,叫沈良庭。还是个大学生,不知道天高地厚,心气太高,现在不卖出来,今后就没人敢要了。至于生意,”那位负责人毫不留情地下了断言,“起码在这里是做不下去了。”
傅闻璟后靠在椅子上,仰头,呼出一口笔直的烟气,青烟袅袅而上。
在一片觥筹交错、灯红酒绿间,他半阖了眼,稍露疲惫的脸庞隐于灰白的烟雾下,露出今晚罕见的一笑,“联系一下,就说我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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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前了一点,下更周三哈。
两天后,沈良庭被带入利星子公司12楼的总经理室。
十年未见,沈良庭再度看到傅闻璟时,有一刻没有认出来他。
形貌相差甚大,彼时那个清瘦高挑、低头嗅花的白衣少年,已经变成了成熟稳重、西装革履、喜怒不形于色的利星集团首席执行官。
阳光铺天盖地从落地窗洒进来,照得红木办公桌一片泛白。
傅闻璟背光而立,身后华光万丈,脸却隐于暗处,他身形挺拔硬朗,剑眉星目,越过长桌向沈良庭伸出手,嗓音雅致如丝绒,“好久不见了,沈良庭。”
沈良庭看着他,愕然怔忡,很难把记忆里的人和现实的人重叠起来。
他盯着那双眼睛看,才隐约看出点昔日的影子。
眼睛是漂亮的瑞凤眼,内窄外宽,眼尾飞翘,瞳孔微遮,不带笑意时端正犀利,带了笑意时却像沾水桃花,漆黑眼瞳里总算暗藏了几分熟悉。
沈良庭结结巴巴喊出一声,“哥。”然后低下头,看到自己穿了很多年的白球鞋灰扑扑的,泛起毛边,踩在繁花织锦的地毯上格格不入。他突然想把自己藏起来,双手拽着身上十块钱一件的打折T恤下摆,手指偷偷绕上一根突出的线头,用力扯断。
“重伟跟我说了你的事,我也看了你的营销平台,”傅闻璟从长桌后走出来,“你没错,诉求很合理,我理解一个技术人员对自己产品的珍惜。”
沈良庭脑内乱哄哄的,接他的人没说是谁要见他,他虽然知道傅闻璟接手了利星,却没想到傅闻璟没在北京坐镇总部,反而下来管了这么一件小事。
早知道是要见面,自己绝不会是这么潦草的打扮,学生气十足。
傅闻璟继续说,“你想看利星的后台程序可以,前提是你得是利星的员工。我们打个赌怎么样,如果利星的程序不如你,那这个项目就交给你来做。如果比你好,那你就心服口服来这工作。”他说,“既然重伟看重你,觉得你是可造之材,你们两投缘的话,到时候你可以在他手下做事。这样的安排,你满不满意?”
沈良庭抬起头还有些愣愣的,前后一细想,觉得自己没有吃亏的地方。
傅闻璟擅长谈判,也擅长以退为进,他习惯和人在谈判桌上说事情,什么条件都列的清清楚楚,起码在表面上宾主尽欢,好像谁都没有吃亏,不会有说不清的纷争。
结果是那款程序除了和现有软件结合度外,在各方面都不如沈良庭的好。
于是,沈良庭作为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初入公司,就担任了一个项目组的组长,领导了利星广告营销板块新功能的研发和上线。
一年后因为业绩突出,他从华东分公司调往总部,成为企业发展部总经理,专门从事市场拓展和分公司建设,又过两年他被提拔为首席战略官,直接对CEO负责,管理全公司的发展和业务拓展。
这样的三级跳让他成为利星员工口中的传奇。
毕竟他才不到30岁,出去谈生意时,因为面相过嫩,曾被对方老板以为是实习生,毫不客气地指着他鼻子说,你回去,换你领导来跟我谈。
直到沈良庭递上名片,对方老板都不敢相信,外头传的神乎其神的利星战略官,竟然是面前这个容貌俊美,清隽白皙,看着毫无攻击性的年轻人。
在那段时间,傅闻璟对他而言是伯乐,是导师,是明月出天山,是救人于危难的菩萨。
当然外人不这么看,闲言碎语、蜚短流长,各种下流的猜测此消彼长。眼红沈良庭的升迁速度,不承认他能力过人,只看见了他好看的皮相、过小的年纪,便毫无方向地猜测他靠的是哪一路关系。
虽然一切流言也不算捕风捉影,他和傅闻璟的关系的确在他调任总部后不久就变了质。
沈良庭刚担任企业发展部总经理时,铆足了劲要干出点成绩,当时公司给沈良庭的任务是,在一年内搭建起利星软件在全国的分销网。
沈良庭熬夜做方案,一切亲力亲为,经过考察调研,带着一批骨干心腹,第一站定了西北,日晒风吹,早上换的衣服下午领口就结了白白的盐花,皮鞋磨破脚后跟,人都黑了两个度,瘦了一大圈,走遍各大市场,花了三个月时间把分公司筹建成功。
本来是一件好事,却遭到了总公司市场部负责人—宋子承的不满,认为沈良庭越职抢功,企业部和市场部职能重合,而西北这块市场原本是他们的战略地,他们计划了三年,现在全成了沈良庭的功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