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要挖墓这件事,鉴于有人先动过了前任首席的坟这件事实在能让人联想到非常糟糕的事,小杰周身的杀气和怒火也是非常好理解的。
只是他现在的精神状态确实不能说得上好,奇犽只能叫来了守园人,又联系了这座城市塔的分部,说明情况后在看着他们动手挖坟的过程中,站在全程死死盯着他们的小杰旁边,提着心暗中观察他的状态,以防一有情绪不对劲就拦住他抓住他的手处理。
小杰站在他旁边,他的情绪明显不对,眼睛全程盯着工作人员的每一个动作,全身绷直,肩膀线条非常僵硬,双臂不自然地垂在身体两侧,手指无意地攥成拳,肌肉群组都处在高度紧张的状态。
但即使如此,他的情绪还暂时没到马上就要崩溃、无法克制的地步。他还在努力压抑着自己,呼吸用力地放慢,这是他在控制情绪的体现。
奇犽伸手握住他的手腕,拇指安抚地在哨兵的手背上反复蹭过。小杰没对他的安抚做出什么特别大的反应,他的视线持续地锁在工作人员挥动的铁锹上,看起来已经完全无法分出额外的精力和注意力来给其他的事了。
奇犽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他加大了扣住小杰手腕的力量,直到握得几乎手指都有一丝酸痛了,小杰才抬眼看了过来。
奇犽放松了手的力量,拇指的指腹重新轻轻地、温柔地抚过他的手腕内侧。没事的。他做了个口型。
小杰的睫毛颤了一下,冲他扯出了一个很难看的笑,反手抓住了奇犽的手,用力地抓了一下。那一下抓得奇犽都有些吃痛。然后小杰松了手。
奇犽也松了手。小杰还能对他作出反应,姑且还算一件好事,但是相对于他的反应能力来说这样的反应其实已经有些迟钝了。他不知道凯特的墓地究竟出了什么问题。老实说,对于居然有人敢在塔的眼皮子底下盗挖战死的前任首席哨兵的墓地,他心里的惊疑和狂怒一点不少。即使奇犽从未见过凯特,但这不妨碍他从小杰的描述、从各种资料途径之中了解这个已经战死的哨兵,并且勾勒出一位栩栩如生的、雷厉风行的哨兵的模样来。
虽然他不认识这位哨兵,但他依然愿意给予他最大的尊重。
这样一位为塔尽心谋划、几乎牺牲一切的首席哨兵,死后却连最基本的安宁也未曾得到,这件事本身足以让任何一个塔里人暴怒。
只是小杰明显状态已经不太对了,在这档口,奇犽不能因为自己的愤怒再给他雪上加霜,他只能努力压制自己的怒火,分析现状,保持心情稳定以免影响小杰,让他做出过激的举动。
挖掘并没有花费太长的时间。
铁锹砰一声撞击到封存的水泥的时候,奇犽知道他们挖到了。他的心忽然怦怦跳了起来。他不知道凯特的墓,或者说凯特的骨灰……不,事实上虽然凯特是火葬,但事情走到这个地步,很难说火化后下葬的那具尸体究竟是不是他本人。
当一个人打开一个死人的墓,他最有可能做什么?
现在最好的预期就是这是一个盗墓贼,不去盗历代皇帝的陵墓,胆大包天地跑来挖了前任首席哨兵的坟,偷走了些无关紧要的财物就把土给填上了。
但是,可能么?
奇犽心里忽然又不确定起来。他对塔的信任值本来就一降再降,到了这时候已经可说是岌岌可危了。虽然他确实对在塔里共同任职的几个朋友有信心,但从现在的情况来看,塔被渗透的情况可能比他想象的要复杂深入得多。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恐怕不是酷拉皮卡、雷欧力、半藏他们几个能力挽狂澜的。涉及到凯特,虽然还不知道现在具体会是什么情况,但奇犽清楚的是,如果凯特的尸身出了什么差错,不说这件事可能带来的无数效应,光是小杰……
小杰,会怎么样?
在杂乱无章的千头万绪和怦怦心跳里,他看着工作人员凿开水泥,在尘土飞扬中露出棺椁,摸索着扫去棺椁上剩余的尘土,几人合力打开了棺椁,手里竟久违地握了一把汗。
埋在土壤下暗无天日地过了一年数月的、生出了层层苍苔的棺椁发出沉重的声响,缓缓挪开,细微的晨光吃透秾丽的雾,夹着尘世的夙念万千,幽幽探向亡者之地。
周围围着的人们发出了一阵惊呼。
棺椁里并不如奇犽事前所想象的那样,没有尸体。
相反的是,棺椁里的尸体,有两具。
两具。
一阵恶臭已经熏了出来,即使提前戴了防毒面具,也能嗅到那股堪称恐怖的腐烂气味。奇犽一眼扫过去,两具尸身均已腐烂得看不清面容,叠缠在一块,脚趾踢入眼眶,手指插进肋骨,雪白的蛆虫从牙齿里爬出钻入烂了一半的犁鼻器。虽然这幅画面堪称惨不忍睹,但奇犽见过更糟的,所以还能一眼抓住重点:
两具尸体的头发,一具是亚麻色,一具是黑色。
而众所周知,前任首席哨兵凯特留了一头银色的长发。
所以现在是……有人挖开了凯特的墓,盗走了他的骨灰……放入了两具不知道哪来的尸体。
胆大包天已经不足以形容做出这件事的人……或者说组织了。
一阵针扎般的寒意从脊梁骨里升上来,密密麻麻一直爬到后脑勺。奇犽活了二十几年,头一次经历如此不受掌控的事态。奇犽一时完全顾不得去思考什么塔什么势力什么阴谋什么组织了,他的第一反应是猛地侧头去看小杰。
哨兵敏锐无敌的五感注定了他们在这种环境之下会非常难受。但这还只是其次——
连他都能在一瞬间想明白的事,从小到大都和凯特感情深厚、又因为觉得自己对凯特的死负有责任而几乎在这件事的处理上陷入一种偏执的小杰……
会怎么样?
TBC.
第三十七章
小杰并不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表情,事实上,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知道自己的状态可能让奇犽有些担心了,但是他实在是没有精力再维持原本的表象了。他克制不住地想究竟是谁在先前来过这里,是谁……是谁居然敢在这样的地方、在发生了那样的事以后,来打扰凯特的清净——
那个人都已经失去所有的一切了,你们却连他死后也不放过?
他凝视着那落下的铁锹,褐色的湿润的土壤被撬动、挖出、扬起。落上地面,堆落成小小的山坳。土地被挖出巨大的伤口,像是要博取谁的同情一般赤裸裸地袒露着,在逐渐亮起来了的明媚朝霞之下,那土壤竟有一瞬间在他眼里染出了血红的色泽。
云彩穿针引线,将整座天空织成绚烂的云锦,太阳虽然隐没在云层背后,却依旧有丝丝缕缕的金边穿插交织过柔软的云层,将天穹之上涂抹成破碎而分离的浅深错落的红。
在风的怀抱之中,那红色流动着,仿佛有生命一般,流动着,像是……
很久以前,凯特身上数不清的伤痕里干涸的血。
看着看着,视野仿佛就渐渐变得一片红起来了……
啊,如果这些红,不是凯特的血……而是那些恶心的家伙的血……
“小杰!”
小杰微微一震,闭了闭眼,然后睁开,看向了奇犽。
他看着奇犽的脸。
这大概是头一回,当他看着奇犽的时候,没有看见他。
他的视线往后平平地、有些麻木地掠去。他意识到他们已经暂时远离了棺椁的位置,站在不远处的一棵老树下。这点距离并不足以让他从那股逼人发疯的腐烂恶臭之中脱身,他感到窒息,但他的防毒面具已经被奇犽取下了,他后知后觉地猜想这可能因为是他的反应太过迟钝,而他的向导需要看着他的脸来确认他的神情和状态。老树的年龄并没有影响它发了疯似的绿,在茂密春意里,即使是这样年老得满树疮痍的树,亦生出了满树薄如蝉翼的轻盈清脆的嫩绿,撑开满树殷殷华盖。他逐渐回归的五感让他听见有螟蛉与早生的春蝉藏在匍匐的草叶里呕哑嘲哳地反复颂唱,一反一复,一唱一和,在岑寂的四野里合着他隆隆的心音震耳欲聋地响,明明气温宜人,小杰却感觉到有冷汗沿着颊边、眼角往下淌,一滴一滴砸落在地,那细微的水声仿佛惊蛰,他听得清清楚楚。
他的视线终于转回了奇犽脸上。
他看着银发的青年。
他看着那银色的头发。
有那么一瞬间,小杰觉得自己可能近乎是泫然欲泣地看着他。
不对。他想。奇犽和凯特不一样。
世界上已经不会再有第二个凯特了。他已经死了。他因为我被人设计,被人害死。死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一个人。
他现在在哪里呢?
我得去找他回来。他想。
就像很多年前,凯特在那座无人问津的、炎热的小小海岛上,找到了那个在一片热带雨林里孤身与母狐熊对峙的小男孩一样。
我一定得……接他回来。
小杰开口问道:“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奇犽顿了一下,回答道:“搬运那两具尸体。”
小杰道:“我们过去吧。让塔分部的人准备快速尸检,先确定那两具尸体的身份。”他说着边迈开脚步,刚走了一步,手肘被奇犽拉住了,后者用力拽着他,强行让他转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