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让她想起了她的母亲。
教授她骑马、教她握住斩马|刀的那个女人,告诉她如何去做一个公主,如何去成为一个女王的女人。
桑夏喜欢美丽的长裙、柔软的鲜花、繁复的蕾丝和曼妙的乐曲,罗曼的宫廷为它唯一的公主送上有着宽大裙摆和纤瘦束腰的裙子,也送给她精致的水晶王冠,而她的母亲送给她刀剑与战马,给了她另一片布满荆棘却广阔的原野。
曾经侍奉她的侍女中,有几个已经结婚并生下了孩子,就算将放眼整个叙拉古半岛,像桑夏这样敢于站上自古以来都属于男性的舞台的贵族女性都是少数,正如母亲所说,她拒绝了男人的庇护,就会被他们视为敌人,她需要经受更多的考验、被更多的人加以不屑和恶意的目光,然而——
然而——
正是因此,她有了能够复仇的力量。
华丽的长裙、鲜嫩的玫瑰、精致的珠宝,那都是很好很美的东西,但她永不后悔自己握住了母亲的刀,她是女人,是公主,是女王,她为此骄傲,并永远骄傲。
年轻的女王眼中燃烧起了炽热的火焰,她翻身上马,压低身体,长刀刀的刀尖拖曳在地上,和细碎的石头碰撞出火星,她避开耳边飞过的箭矢,像一阵风般卷进了亚历山大六世的亲卫队中,一个照面就把那些只带着远程武器和剑的家伙们撞的人仰马翻。
不是所有人都能面对一柄凶悍宏伟的斩马|刀也面不改色的。
但她故意略过了为首的亚历山大六世。
皇帝快速斟酌了一下,咬着牙:“先杀了他!”
他话语中的指代非常明确,刚刚抢到了马匹的弗朗索瓦扭过头,冷森的眼睛里露出了毒蛇一样的光,不仅是亚历山大觉得这是个好机会,从钟塔里逃脱的弗朗索瓦也意识到了这个天赐良机,他可不想真的像条丧家之犬一样狼狈地逃离加莱。
他察觉到了桑夏的不怀好意,尽管他不在意自己被利用,也不愿意真的傻乎乎地变成寄居在罗曼的一个吉祥物。
这张赌桌上,每一个人都是亡命徒,他们将自己的性命、权力全都摆上了桌,互相算计是家常便饭,只要有一点能够赢的希望,承担一点风险又怎么了?
要么满盘皆输,要么赢家通吃,恰巧坐在这张赌桌上的人,没有谁认为自己会输。
只要我先杀了他。
这个想法同时浮现在每一个人心头。
亚历山大六世举起了枪。
弗朗索瓦弯弓搭箭。
落下的斩马|刀在半空卷出一道雪亮的弧线。
黑暗和混乱中,一蓬血光泼洒成猩红的花。
弗朗索瓦捂住被子弹穿透的肩膀,半张脸都因为疼痛而扭曲,但他丝毫没有要停下的意思,反而更疯狂地催动了马匹,他没有穿马靴,于是随手抓下用于固定丝绸领巾的领针,将那个精致而尖利的小东西狠狠扎进了马脖子里。
被疼痛刺激得发了疯的马匹发出了凄惨的悲鸣,癫狂地往前狂奔,弗朗索瓦在颠簸的马背上伏低了身体,那种令人五脏六腑都要滚出来的晕眩对他而言好像根本不存在,他奔过交战成一团的亲卫们,随手从一具尸体身上拔下了带血的长剑,目标明确地盯住了亚历山大六世的脖子。
十步,八步,六步……
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兴奋地鼓噪,极致的喜悦催动他的头脑前所未有地清晰,连肩头剧烈的疼痛都变成了另一种愉悦,出了汗而黏稠的长剑手柄有点湿滑,这点不可控的小意外让他感到真实——即将嗅到血腥味的真实。
四步,三步——
瞳孔中的亚历山大六世脸上不受控地出现了面对疯子的狰狞表情,他同样举起了自己的佩剑,发出雄狮被挑衅时的凶狠咆哮。
仿佛是突然的一霎那,亚历山大六世肩上,那片沉沉的黑暗里,幽幽地浮现出了半张雪白绮丽的脸。
弗朗索瓦清楚地看见了亚历山大六世皱缩又放大的瞳孔,难以置信的神情爬上了他的脸,将五官拧成古怪滑稽的模样,有着一头卷曲黑色头发的男人嘴角噙着笑容,半张脸藏匿在皇帝身后,另一只手里的袖剑深深穿透了皇帝的心脏,他像是在拥抱自己的情人,环扣住皇帝腰腹的手臂却用力得肌肉隆起,那柄袖剑坚定地从皇帝心脏里穿出,然后拧动了一圈。
亚历山大六世手里的剑甚至还没有落下,穿着加莱王室亲卫制服的仲裁局局长握住他的手臂,对已经咫尺之距的弗朗索瓦咧开了嘴唇。
费兰特有一张堪称美貌的脸,在亚历山大六世还是公爵时,他还曾凭借这张脸成为过公爵的宠儿,那时他还是浮躁气盛的少年,固执地追寻自己心中的圣人,为了“正义”和“真相”对拉斐尔感到失望——
“下地狱忏悔去吧,人渣。”
他贴着亚历山大六世的耳朵,发出宛如审判的诅咒。
但他的视线没有一刻离开过飞驰而来的弗朗索瓦,亚历山大六世的手沉甸甸地往下坠,包括那具沉重的尸体,都不受控制地要从马上倾倒下去,费兰特用力控制住亚历山大六世的身躯不被一同带下马,这样一来,他就无法再腾出手去面对弗朗索瓦手里的剑。
不过这并不需要他去操心。
女王的斩马|刀后发先至,像划破夜色的晨曦,在弗朗索瓦瞳孔里绽开了一束苍白辉煌的火焰。
这怎么可能,他还没有——
弗朗索瓦心里纷乱繁杂的念头此起彼伏,他惊讶于自己居然还能想到这么多事情,又困惑于这短暂一霎里也没有什么事令他全身心地投入,他可能想了很多,也许什么都没想。
“啊啊啊啊啊啊啊!!!”
跌跌撞撞被带着跟在后面的尤利亚目睹了这个场景,无法控制地发出了尖叫。
女王勒住马匹,在马背上回身,冷冷地看着那个人从颠簸的马匹上摔下去,在尘土里滚了两圈,带出一条惨烈的血色。
那阵风又从背后吹了过来,卷起女王鬓边的长发,轻柔地覆去她发间的灰尘。
像母亲温暖粗糙的手。
桑夏若有所觉地仰头,等她再次回头,尘土中那具身躯已经没有了任何动静,灰扑扑地躺在那里,就算是多么高贵的血脉,死了也不过是躺在土地里,谁能想到那个以恐惧压制了加莱这么多年的疯子皇帝,最终的结局竟然是这样的。
没有戏剧性的舞台,也没有盛大的战争,他死的时候连王冠都没有。
铁蒺藜们以极高的效率清扫着战场,清理掉每一个亚历山大六世带出来的亲卫,这场结束了加莱王室数百年统治的战争看起来简直儿戏,而正是这样儿戏的战斗,轻松地断送了一个古老王室的所有血脉。
两个皇帝成为胜利的祭品,赌桌上的胜者只有一个人。
拉斐尔裹着斗篷,慢吞吞地在莱斯赫特的护送下找到这里,桑夏和费兰特已经在收尾,看见他过来,女王将长刀拄在了地上,语气温和:“你怎么来了。”
和他们初见时相比,那个活泼的、热烈大胆地对他承诺会带着军团来翡冷翠娶他的小公主已经变成了沉稳内敛的女王,拉斐尔说不清自己心里的情绪是什么,那对他而言实在太过于陌生。
他确实不擅长处理情感问题——一切发自内心的、真实的情感,都是他习惯性逃避的。
尤其是桑夏,那是他的妹妹。
亲情,一种更令他感到棘手的复杂陌生东西。
“我来解决一点小问题。”拉斐尔说,同时视线在周围逡巡,很快发现了他的目标。
“啊,你果然在这里。”
教皇摘掉兜帽,走到一个人面前,弯下腰。
“我以为你会回家,结果我居然猜错了,你跟着亚历山大来这里——怎么,你是想再为自己的人生押一把注吗?真可惜,你赌输了。”
趴在地上抱着头瑟瑟发抖的尤利亚子爵从手臂缝隙间抬起眼睛,看向面前的人,在接触到对方不带感情的笑容时,他浑身僵硬,他曾经无数次看见过这个人的画像,以各种各样的神情和姿态,被弗朗索瓦痴迷地凝视、抚摸,他咬着牙学习对方的神态和动作,把自己装扮成另一个人的样子。
等见到了真人,他才恍惚意识到,赝品就是赝品。
尤利亚急促地喘息,他说不出话,也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不,他知道应该求饶,最好匍匐在地大声哭泣,倾诉自己的不得已,展现自己的可怜和无辜,这是他最擅长的。
可是、可是。
他发现自己的脖子里好像有根铁棒,让他怎么都无法将头弯下去,也无法张开嘴,说出那些本该烂熟的话。
是谁都可以,唯独不能是这个人,尤利亚捧着自己卑贱高傲的自尊心,战栗着发抖。
无论是谁都行,他可以向任何一个人求饶,唯独不能是这个人。
但拉斐尔也没有想过要去听他的求饶。
他的手指触及了袖中坚硬的短剑,平淡地说:“你或许不知道,你杀的卢森公爵,是我的弟弟。”
尤利亚的眼眶里浮上一层泪水,他猛然意识到了将会发生什么,这种恐惧瞬间摧毁了他那点不明不白的自尊心,他张开嘴,气流裹着细碎的哭腔:“不……求求您……我是被逼迫的……”
“也许,”拉斐尔轻声说,“但是都德莱以北的瓦塞汀小镇,嗯?”
尤利亚的声音一下子被堵在了喉咙里,那是他砍下雷德里克的头颅前,弗朗索瓦许诺给他的“奖赏”。
“他不是一个很好的弟弟,却为我而死。”拉斐尔面无表情地将短剑送进了尤利亚的喉咙,喷出来的血溅湿了他胸前的大片衣服,这不是一个很好的断绝生机的位置,拉斐尔单手按住他的肩膀,尤利亚的身躯在极致疼痛中扭曲挣扎着,拉斐尔手背上青筋绷起,死死按着尤利亚,整个人一动不动稳固如磐石。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他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
尤利亚一头栽到在尘土里,一双紫色的眼睛睁到最大,漂亮的面容扭曲如恶鬼,拉斐尔后退了一步,对替他擦拭掉脸颊上血迹的费兰特说:“把他的头带回去交给卡珊德拉夫人。”
他没有拔出那把插在尤利亚喉咙里的短剑,转身从这片狼籍里离开,弗朗索瓦的尸体就倒在不远处,他没有低头看上哪怕一眼。
桑夏望着向自己走来的兄长,在这么近的距离下,才能发现他们的五官的确有微妙的相似之处。
“依照我们之前的约定。”桑夏说。
“我们将重新对叙拉古进行划分。”拉斐尔回答。
关于谁杀了谁这个关系,我是特意推敲过的,费兰特杀了亚历山大六世,桑夏杀了小皇帝,拉斐尔杀了尤利亚,确实是以“复仇”为核心的,虽然小皇帝看起来死的真的有点仓促,不过我的大纲就是这么安排的,就不给他华丽退场,他不配!那么这里就有个问题,你们要看小皇帝的番外吗?
第127章 风暴之心(十五)
尤里乌斯在羊皮纸上盖下自己的印章,距离加莱的两位皇帝内斗而死已经过去快要半个月,原本站在叙拉古顶端的强大帝国随着君主的逝世彻底进入了群龙无首的乱境,贵族们渴望扶持一个属于自己的新皇帝——或者干脆自己上位。
和之前的亚述以及现在的罗曼一样,加莱的王室子嗣也并不丰茂,只不过亚述王室确实是生的孩子不多,罗曼王室的血脉凋零则大多要归功给亚曼拉女王,至于加莱王室……单纯就是因为他们全都是六亲不认的疯子,病态、疯狂、神经质的基因随着血液代代相传,王室内部自相残杀也不是新鲜事,杀到了最后,就剩下了这一对叔侄,而他们也不负血脉的强大,给这个受了诅咒般的王室画上了最后的句号。
一个传承了数百年的古老王室彻底湮灭,随之而来的就是对这份庞大遗产的争夺。
只不过在血腥王室凶残的镇压下,贵族们一向活得战战兢兢,加莱皇帝们允许他们拥有财富,也不怎么在乎他们在封地内做出荒淫残暴的事情,唯独对贵族手里的军队十分敏感,所以和罗曼以及亚述不同,加莱的贵族有非常严格的征兵标准,一旦庄园和封地内的护卫甚至青壮年超过一定数量,就会引来王室的猜忌。
这样极端的强干弱枝使王室的威望始终凌驾于贵族之上,也让王室内部矛盾重重,偶尔爆发一次贵族叛乱,又会被王室以更加严苛的手段镇压下去,弗朗索瓦公爵早年就是随着自己的兄长镇压叛乱而出名的,等王室最后的皇帝死了之后,加莱就彻底成了一座爆发的活火山。
这份脂膏过于肥厚的战利品是拉斐尔和桑夏共同获得的,但迫于现实,他们不可能仅凭着两个人的力量吃掉全部的土地——其实也并不是不可以,然而过于紧迫的时间并不容许他们完成这个计划,在他们的规划中,加莱的混乱彻底平息、成为一个和平的地区需要至少十年的过渡期。
在这十年、也许更长的时间里,这片土地将成为一种新的政治体制的实验土壤,或者说,成为任何一种有可能推动世界前进的体制的实验田。
所有的变化都必然泼洒着鲜血和无数人的性命,历史上每一次革命都浸泡着血腥味,拉斐尔知道,桑夏也知道,然而他们还是亲手写下了这个必定在未来臭名昭著的协议。
以托兰大河为界限,加莱以西的土地归属罗曼所有,南部大片肥沃的平原和丘陵则划入教皇国的地界,包括与黑海相邻的海岸线及港口,自此,亚述帝国周边的海域彻底由拉斐尔掌握,教皇国和亚述在地理位置上成为了唇齿相依的邻国。
除了罗曼和教皇国瓜分走的三分之二土地,加莱北部的山脉和高原地区被旧加莱的贵族们占据,他们在那里重新建立起一个帝国,同样以“加莱”命名,只不过这个名字很快被人们自发地称呼成为北加,以与原本的加莱帝国区分。
北加的建立在后世人看来实在太过顺利,所有的城市都乖巧地听从了新王朝的命令,贵族们甚至没有为了新的王冠爆发过几次战争,这在人们看来完全是不可理解的。
事实就是,北加的建立的确有拉斐尔和桑夏的影子。
如果他们愿意,以他们目前的力量——罗曼、亚述和教皇国——当然不至于会有这么多漏网之鱼,但不管是桑夏还是拉斐尔,都没有兴趣在这么短暂的时间内将国土拓宽到如此恐怖的地步。
征服一个国家并不是很难的事情,难的是征服他们之后的事。
让两个陌生的甚至世代为仇敌的国家合二为一,其中的矛盾和摩擦足够令每一个君主感到害怕,桑夏并不愿意给自己揽一个大麻烦,她选择了与罗曼相邻的那一部分丰沃土地,光是这样的收获已经足够年轻的女王在罗曼朝野上下获得前所未有的荣耀。
加莱和罗曼一直都是相互敌对的仇人,它们的仇恨从战场延伸到平民的饭桌上,连通婚都是一件稀少的事情,女王的功绩已经超越了她的祖先,她并不需要为自己的国家带来更多的麻烦。
而拉斐尔……拉斐尔面临的困境比桑夏更大。
他手里还有一顶亚述的冠冕呢!
身为俗世亚述的君主以及神国的代言人,拉斐尔需要解决的事情更多,亚述目前还只是一个新生的国家,需要他手把手扶着前进,教皇国更需要他时刻关注,对于加莱,他实在已经没有更多的精力去应付。
简单来说,就是目前的经济、政治以及社会发展状况,并不支持一个如此庞大的帝国的诞生。
所以拉斐尔和桑夏选择了另一个办法转移加莱的矛盾:促成北加的诞生。
让那些想要复国的、谋反的野心家们在这片土地上折腾,同样在这里完成拉斐尔想要完成的社会实验。
要么实验成功,叙拉古从此具备让一个庞大国家诞生的条件,最不济,也给那些精力十足的叛乱分子一个宣泄的地方。
说难听一点,北加,就是拉斐尔和桑夏给叙拉古其余地区设置的一个保险装置。
拉斐尔知道这意味着将有数不清的无辜人被卷入其中,那些生活在加莱以北的城市的人们,会无知无觉地成为这个保险装置的牺牲品,他清楚自己犯下了一场历史无法记载的极恶罪行,可他别无选择。
尤里乌斯在加莱崩溃后的这段时间里,已经接到了数不清的信件,就像是之前拉斐尔加冕亚述皇帝时一样,随着加莱的崩塌,其他小国家的国王和公爵们彻底坐不住了。
教皇国、罗曼、亚述,现在又是加莱,他们后知后觉地发现,整个叙拉古已经完全成了圣西斯廷一世的一言堂,唯一也许能和他一较高下的罗曼女王在这次加莱覆灭后的利益瓜分中也明显表现出了和他是一伙儿的,更不用说他们俩根本就是血脉相连的亲兄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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