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其中也有一个重要原因,由于波提亚的威慑,枢机们不再热衷于给新教皇使绊子,而是老老实实听从教皇宫的一切指令。
这种突如其来的轻松令拉斐尔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愤怒。
可是他什么都不能说,也不能表达。
不过尤里乌斯很有分寸,他不再像上一世那样,将所有事务包揽解决,而是让拉斐尔自主决定,哪些要交给他,哪些要自己处理,甚至不再主动为拉斐尔解决难题,除非拉斐尔自己要求。
这才是平等的面对合作者的态度,拉斐尔承认自己脑子里那根敏感的神经被尤里乌斯安抚了许多。
所以在空闲之余,他终于有时间去看望自己特别选定的那群教皇卫队预备成员了。
距离这群少年被送入翡冷翠已经过去了快一个月,拉斐尔只是给他们安排了老师,其余全无过问,经过一段时间的训练,底下报告上来,又剔除了二十几名不合适的人,能留下的都是心性素质不错的少年,三十二个人里,年纪最小的十四岁,年纪最大的已经二十岁了。
拉斐尔对年龄并不在意,这个时代的孩子们都早熟,十岁左右订婚结婚都是普遍的事情,二十岁已经是几个孩子的父亲了,无论年龄大小,只要有用就行。
拉斐尔没有喊上任何陪同人员,甚至拒绝了随从,自己一个人溜达似的来到了这处教皇宫最为偏僻的角落,这里的建筑好多年没有翻修,墙面都有了大片脱落,三十二个少年正在大理石铺就的广场上环绕着边缘跑步。
他们每个人肩上都背着一根沉重的木桩,上身|赤|裸,下|半|身穿着一条亚麻短裤,腰间系着一条麻绳做腰带,每个人都大汗淋漓,额头青筋暴起,呼吸声就像是破旧的风箱。
但就算这样痛苦,他们也没有一个停下脚步,或是偷偷放慢速度。
“跑——起来!你们这群废物!渣滓!冕下给了你们面包和被子,不是让你们来这里找乐子的!你们想被送回下城区吗?去睡在马粪堆里?!”
监督他们的教官挥舞着一条马鞭,对着落在最后的那个人毫不客气地抽了一下,神情冷酷,毫不掩饰对这些幸运的穷小子的蔑视。
“你们该为此痛哭流涕!能护卫教宗冕下,这是多大的幸运!”
听见他连珠炮似的大声喝骂,少年们咬着牙往前跟上同伴的脚步,面色泛起了血似的潮红,大颗大颗汗水砸到地上,大理石地面已经有了一层潮湿的薄薄水汽。
站在隐蔽处的拉斐尔冷漠地望着这堪称虐待的一幕,丝毫没有要上去“解救”他们的想法。
如果是曾经的他,一定会上去的。
但不是因为他觉得这种训练多么不合理,仅仅是因为一个“仁慈”的教皇不能允许这样残忍的行为在他面前发生。
可是如果没有这样严酷的训练,他难道要把自己的性命交付给一群学艺不精的废物?
随着一声令下,终于听见了结束口号的少年们扑通扑通全都滚在了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看着天空放空脑袋。
所以场中唯一一个还站着的少年就非常醒目了。
拉斐尔眯起眼睛看过去。
那个身形消瘦的少年有一头凌乱的像是绵羊毛一样的黑色卷发,侧脸轮廓立体挺拔,肤色由于常年劳作而显得有些黑,但光是这样一瞥,就能发现他外貌的优越性。
他正慢慢地拖着双腿在空地上挪动,一边走一边捶打着酸痛麻木的肌肉,汗水像溪流一样沿着他的下巴往下滴落。
拉斐尔不由自主地将视线定在他模糊的脸上。
他看不清对方的脸,但是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可能是因为看得太久了,那个少年从疲倦中回过神来以后,就直直地看向了这边,深蓝的眼睛如同找到了猎物的饿狼,凶狠得不加掩饰,拉斐尔的眉头被这个充满锋锐意味的视线激得跳了一下。
费兰特直勾勾地盯着角落里那个人影,一时间脑袋里一片空空。
他认识他——当然,怎么可能不认识,翡冷翠的无冕君主,他曾经看着教宗的金车在万人簇拥下缓缓行驶过街道,芬芳扑鼻的花瓣和彩带如同潮水喷涌散落,侍从们分发着黑面包和干肉,费兰特凶狠地挤过去从篮子抢了最大的两条黑面包,在呵斥中把滚烫的面包贴着胸口藏起来,追着车驾奔跑。
怀里的黑面包很烫,因为狂奔而上涌的血撞击着胸腔和大脑,他疯狂地喘息,在人群中灵活又跌跌撞撞地跑着,追寻着那个若隐若现的端坐的身影。
他在追什么?好像是一个梦中的幻影,一个命运的救赎,一个流落在他心头的圣人,他不知道,他也说不出那种感觉,他只是奔跑。
跑到喉咙里有了血的气味,跑到被守在上城区边缘的护卫拦下,幻影和救赎都成了破碎的泡沫,他才停下脚步,坐在地上,慢慢掏出滚烫的面包——它已经不那么烫了,送进口中是刚好的热度,费兰特张开嘴,把它送进干裂的嘴唇,后知后觉地发现胸口的皮肉被烫出了显眼的红痕。
他们最近的距离是隔着一个护卫和马车的窗户,他透过窗口看到过新教宗俊秀绮丽的侧脸,看见璀璨的金色长发和淡紫色的眼眸,嗅到过一股仿佛来自天国的沉郁香气。
而现在……他们只隔着半个空空的广场,没有任何人阻拦他,只要他走过去——他就能触碰到高高在上的、他的圣人。
“起来!都起来!”教官咆哮着喊道,用鞭子抽打那些黏在地上的少年们,被波及到的费兰特吃痛猛然缩了一下身体,再次回头去看时,那个角落里已经空无一人了。
拉斐尔被发现了他的护卫恭恭敬敬地送到了楼上休息间,负责这群孩子的人站在窗边,为教宗一一指着少年们,详细地介绍他们的情况。
“至于那个,黑头发的,他叫费兰特,是下城区圣杯教堂送来的,和他一起的另外两个都没熬过去,一个回去了,一个被隆巴迪枢机要走了。这个小伙子特别有毅力,这群人里他年纪不大,但属他最聪明,已经有几个孩子唯他马首是瞻了——天生的领导者。”
负责人带着点感慨说道。
拉斐尔用手指摩挲着窗台,心里还是对方才看见费兰特时那种隐约的熟悉感耿耿于怀:“他的父母呢?”
负责人回答:“一个私生子,他的母亲是个妓|女,在玫瑰花房干活,也是在那里生下他的,他的父亲据说是一个书记官,已经有了妻子和好几个孩子,养不起这个突然出现的意外,所以他不承认费兰特,他的母亲也无法抚养他,在他六岁的时候将他送到了圣杯教堂。”
玫瑰花房。
听见了这个熟悉的名词,拉斐尔被迷雾笼罩了的回忆好像突然复活了,一张久违了的脸从雾气里浮出来,容貌艳丽的女人拥有一头黑色的卷发和深蓝的眼睛,永远含着哀伤的泪光似的,望过来的眼神温柔得令人心碎。
抹去费兰特眼神中凶狠的情绪,他的脸和这张脸高度重合了。
“如果我有孩子,”女人的怀抱温暖而馨香,她用柔软的手拍抚他的脊背,让他有了昏昏欲睡的感觉,“我希望他能和拉法一样可爱、勇敢,啊,最好不要是个女孩,那太辛苦了。”
“如果是个和拉法一样的孩子,我会给他起名——”女人的声音渐渐被朦胧的睡意模糊,最后几个音节消失在了耳边。
拉斐尔嘴唇翕动,喃喃道:“……莉娅?”
负责人没有听清教皇的话,扭过头:“什么?冕下?”
“不,没什么,”拉斐尔眼神复杂地遥遥打量着楼下那个挥汗如雨的少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淡吩咐,“好好照顾他们,等训练结束,让费兰特到我身边来。”
负责人心里一惊,想不到那个穷小子的运道这么快就来了,能到冕下的身旁,那是何等的光荣!看来的确要好好照应他一番了。
“我只要合格的人,如果他不合格。”拉斐尔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淡紫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中情绪难辨,最后的话音拖长了一点,没有继续说下去。
负责人瞬间理解了他的话,后背一阵冷汗涌出来,刚才的所有浮想联翩都消失了,他急忙深深低下头:”是的,我明白了,冕下。“
拉斐尔最后看了一眼广场,少年们还在精力十足地呼喊着口号,这片充满活力的热火朝天仿佛与他疲惫腐朽的灵魂格格不入,拉斐尔静默了两秒,转身离开了这里。
第14章 迷雾玫瑰(十四)
从训练场离开后,拉斐尔往回走,沿路看见他的修士和修女们纷纷弯腰,为他让开正中的道路,拉斐尔熟练地用微笑应付他们,走到一半,就遇上了行色匆匆的执事。
“冕下,”终于找到了教宗的执事不易察觉地松了口气,恭敬地低头,“罗曼皇家银行的行长已经在会客室等待您了。”
翡冷翠的工业发展得一般,因为土地面积狭小而人口众多的缘故,这里的经济主要依靠商贸来拉动,因此很多以商业为生的豪门家族都会在圣城建立一个据点,罗曼皇室在这里当然也有一个银行,只不过这个银行的规模不仅比不上波提亚这个巨头,连前三都算不上。
罗曼皇家银行大多数业务只面向和罗曼皇室有关的人员,拉斐尔一听见这个名字,就明白了那位行长的来意。
应该是代替亚述女王来送钱的。
他的猜测非常正确,等在会客室的行长为了今天的会面特意做了一身新衣服,卷翘的两撇胡子修剪得干干净净,手里捧着一个用绸带扎着的长盒子。
执事为拉斐尔推开门,行长还没来得及看见年轻教皇的脸,就深深弯下了腰:“尊敬的西斯廷一世陛下,很荣幸见到您,我奉罗曼王后亚曼拉陛下之令,前来为您的统治增添微不足道的光彩。”
他的声音很尖,还带着点颤音,矫揉做作地像是在唱歌剧。
不过看在他带来的东西的份儿上,拉斐尔对他宽容极了:“请坐,先生。”
行长谦卑地摇摇头,再三推拒后才矜持地把半个屁股放在了绒面椅子上,脸上泛着激动的红晕。
他打开了手里紧紧捧着的长盒子,双手将卷好的羊皮纸摊开在拉斐尔面前:“这是亚曼拉陛下赠送给您的贺礼,已经折算为金佛罗林,由罗曼皇家银行分批次向教皇宫支付,另外,罗曼运送铁矿石的船只在昨日已经起航,预计会在一个月后抵达教皇国,请您到时候派人接收。”
拉斐尔仔细地看了一遍羊皮纸上的数额,拿起插在墨水瓶中的羽毛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落笔后,行长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重担从肩上卸下的感觉令他恢复了之前的喜悦,他重新接过这张类似于签收单的东西,将银行凭条和徽章钥匙留下,再次向拉斐尔行脱帽礼:“那么,我就不打扰您了,尊敬的冕下。”
拉斐尔朝他点点头,让执事送他出去,等门关上后,他的视线落到了桌上装着徽章钥匙的小袋子上。
把凭条收在抽屉里,拉斐尔拿起小袋子,扯开袋口往下一倒,一枚罗曼银行的徽章和一枚金钥匙叮叮当当地落在了橡木桌上。
金钥匙能够打开银行里的保险柜,而徽章则是和运送铁矿石的船长的交接信物。
拉斐尔和桑夏谈判时,除了现在教皇宫急需的钱财外,还额外要求了一船铁。
在这个时代,无论什么地方,能够铸造武器的铁都是绝对的珍惜品,教皇国内没有铁矿,亚述则是矿石大国,物产丰富,拉斐尔想要从亚述女王手里获得一些铁,用来武装专属于他自己的卫队,或者哪怕只是先放着,也大有用处。
但经过拉扯,一船铁最后还是变成了一船铁矿石,不过桑夏承诺,他们会选取最优质的矿石过来,另外赠送翡冷翠两套蒸汽轻甲的动力核心。
这个条件一下子就俘虏了拉斐尔。
从五十年前一个铁匠发明了简易的蒸汽机开始,整个世界就开始疯狂地挖掘这个新的动力能源,城市中的房屋被大大小小的管道连接起来,喷吐着雪白水汽的钢管遮天蔽日地屹立在山林中。
武器自然也是逃不开的领域,不如说,最先应用蒸汽技术的就是枪械制造。
古老的火绳枪被快速淘汰了,更加轻便的机械枪出现,这些用黄铜齿轮、金属杠杆打磨制造而成的小东西精美冰冷,成为了贵族军官们的心头好,但因为全手工制造,机械枪的价格昂贵到令人咋舌,市场占有率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摒除这个,另一种新的杀人武器出现了。
最初发明它的人只是做了一个简单的想象:铠甲是用来防卫的,被保护的人多半已经体力不支,如果铠甲自己可以跑步,就能带着主人逃离危险了,那该多好啊。
于是他制造出了一个令人不寒而栗的东西:蒸汽轻甲。
以蒸汽为核心驱动,将甲胄的各个部位通过齿轮和绳索等串联起来,达到一体化的效果,通过蒸汽的释放,这东西比寻常铠甲还要轻盈,行动灵活得可怕,穿着它的人在战场上的行动速度几乎能比得上一匹全力奔跑的好马,而只要他拿着武器——不管是最普通的刀也好枪也好,有谁能逃得过他的屠杀?
但蒸汽动力核心的技术是一个不外传的秘密,每个国家都想制造尽可能多的动力核心,可是这玩意完全靠手工打磨零件,精细化的程度超过了最敏锐的钟表,成功率低得令人发指,一旦失败就要从头开始,对资源的耗费堪称吞金兽。
每个国王都梦想有一支蒸汽轻甲组成的军队,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谁能冒着整个国家破产的风险将它付诸行动。
顶多就是有那么几支小队——当然,没有人愿意透露具体数目。
教廷也是有这个队伍的。
拉斐尔想到这里,轻轻蹙眉。
他在犹豫将这船矿石和两套动力核心交给谁,首先排除尤里乌斯,波提亚拥有的已经足够多,他现在需要的是一头狼犬,而不是和他争抢资源的猎人。
尤里乌斯固然不会轻易地背叛他们的合作,但拉斐尔永远记得一点,不要去试探人心,无论结果如何,都会造成伤害。
最好的选择,当然是将它们交付给最需要它们的人,而且他们本就归属于教皇麾下,理当效忠于他,只是……
拉斐尔揉了揉额头,哪怕是前一世已经当了五年教皇的他,也弄不太懂那些人的想法。
作为神在人间的化身,教皇理当拥有自己的军队,这里的军队并不是指教皇护卫队,那顶多只能算是教皇平常出行的仪仗和日常护卫,而是那种类似于王国军团的正规军队,能真刀真枪上战场搏杀的类型。
翡冷翠教廷的确有这么一个存在,那就是大名鼎鼎的圣殿骑士团。
他们是教皇的枪、教皇的矛,是奉神之命征战八方的洪流,在教廷最为辉煌的时候,圣殿骑士团曾经将属于教皇的鸢尾花旗帜插满整个大陆的所有山峰,令荆棘双翼的荣耀笼罩在所有陆地上空,那些年所有异教徒都蛰伏在了地下,不敢直撄教廷的锋芒,有人甚至一看见属于圣殿骑士团的白色铠甲就怕得忍不住发抖。
也正是那些年,教廷凭借圣殿骑士团的武力和强大的精神洗礼手段,奠定了至高无上的尊荣,为教皇夺来了万君之君的辉煌,为翡冷翠献上了超越人世一切王国的永恒地位。
但是几百年过去了,昔日强大的圣殿骑士团也在渐渐没落,教皇国收敛了征战时的锋芒,不再与其他国家起冲突,长|枪归鞘,骏马回栏,记得圣殿骑士团曾经战绩的也只有模糊的历史故事和吟游诗人传唱的史诗了。
拉斐尔在位期间也不曾发动什么战争,他甚至一直在为了翡冷翠的和平而与周边国家周旋,所以圣殿骑士团根本就没有在他在位期间做出什么功绩,不如说这个昔日的教皇之剑压根儿就没被他想起过多少次。
除了没什么用处,还有一点就是……他其实不是特别喜欢那位骑士团团长。
圣殿骑士团里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精英战士,他们有着比寻常修士更坚定恐怖的信念,个个都是能以一敌十的狂信徒,他们远离所有人世的欲望和享受,坚定地认为那些愉悦会腐蚀他们的心灵,于是他们睡在冰冷坚硬的木板上,吃硬面包,喝清水,每天向神祈祷,用苦难洗涤精神。
他们的领袖当然是他们中的佼佼者,那是一个绝对光辉虔诚的信徒,也正因此,拉斐尔从心底里抗拒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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