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南宫不念又做了同样的梦。
白千雪从浮木上将“他”推下,还抽剑威胁“他”不许靠近,“他”着一身大红色衣袍,沉溺海底,乌发上插着的那朵同样鲜红的花也落了下去。
南宫不念再次被溺水的感觉惊醒,睁开眼坐起身喘了几口气,忽感哀伤不已,仿佛适才他真的溺死了一般,眼泪不知不觉间流了下来。
他心中一惊,伸手擦干眼泪,微微蹙眉。
不对劲,这绝不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倒像是……这个梦缠上他了。以至于他一连两日,从这噩梦中惊醒,都被梦中的情绪感染,伤心落泪。
他平复了下气息,仔细回想片刻,忽地觉察到,梦中从“他”鬓发上坠落的那朵花,好似前几日在北方冥海取玄石时所见的那一朵!
难道那花……是什么妖物?
思及此处,南宫不念掀起衣袖,瞥向右手手腕,蓦然一惊。他手腕上先前被藤蔓刺到之处,竟然出现了几片花瓣的形状。他伸手按了按,又拽了拽,那花瓣似乎是紧紧嵌在他肌肤上,花萼扎进血肉中,难以祛除。
至此,他确定无疑,一定是这朵花在作怪,他才会连着两日做相同的梦,只怕不设法将这花除去,他以后每天夜里都会做这个梦了。
南宫不念不动声色,待白千雪醒来,两人一同用完早膳,才说起自己要回魔教继续处理那件天大的机密要事了。白千雪免不了失落,却没多说什么,将他送回魔教。
剑模已完成大半,鬼面郎君道:“教主,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还需一两日,方可铸剑。”
南宫不念拉起衣袖,给他看手腕上长出的那朵花,把在冥海取玄石的过程,还有噩梦的事说了。鬼面郎君听后,也毫无头绪。猜想是与花妖有关,两人便去兰香院请教蝶骨兰。
蝶骨兰给南宫不念把了半晌脉,用银针刺向他手腕,片刻后取出针来,示意他看:“教主,你脉象平稳,银针也未变色,应是没有中毒。花妖多以香气或毒素伤人,依属下推断,你在冥海见到的那朵花不是妖物,而是怨念所化。”
南宫不念道:“怨念?”
蝶骨兰点头道:“教主梦到自己身为女子样貌,被白少侠推入海中,许是被这怨念所感,方得此梦。”
南宫不念思索须臾,道:“那就是说,曾有一位女子,被她的夫君辜负,坠入冥海而死。她死后怨念不散,附在她所戴的那朵花上,扎根于冥海深处,无意中缠到玄石,又被取玄石的我惊扰,便附在了我身上。”
蝶骨兰道:“应是如此。若能完成亡者的心愿,让她心无挂碍地离去,怨念自然会化消,教主手上这朵花,也就会随之消失了。”
鬼面郎君道:“那就该从这女子的身份查起了。教主,在梦里,你可看到她样貌如何?”
南宫不念摇头:“那里又没有镜子,我怎么可能看得见自己的脸?”
鬼面郎君想了想,道:“教主,梦里你不是在海上吗?不如今夜你再做这个梦时,瞧瞧水中有没有自己的倒影?”
南宫不念这一夜便留在魔教寝殿歇息,在入睡前,他不断默念着“看倒影”,想将这个念头牢牢记在心里,以防在梦里忘了。不知过去多久,他朦朦胧胧地睡去,又进入到那个梦中。
依然是身受重伤,依然是那片苍凉的海,依然被心痛的情绪笼罩,但他总算在被白千雪推开前,低头向水面看了一眼。只看了这一眼,不待这个梦做完,他便惊醒了。
因为……他看到的,是他自己的脸啊!他明明是个男子,在梦里却是一副女子妆容,黛眉朱唇,额上还贴着花钿, 要多辣眼睛有多辣眼睛!
南宫不念无语至极,第二日鬼面郎君和蝶骨兰问他结果如何时,他呵呵干笑了两声:“没看清楚!”
鬼面郎君道:“没看清楚?那就还是能看到的。教主,你今夜再认真地看一次……”
南宫不念忙打断他道:“免了,没有这个必要!”
再看一次他那副女装大佬一般的尊容,是嫌心理阴影面积不够大吗?他轻咳一声,道,“再看几次,都是看不清的。”
鬼面郎君疑惑地看向他,南宫不念一本正经地道:“若按寻常来讲,我是被那女子的怨念影响,那我梦见的那个将我推到海里的人,应是她夫君的模样才对,但我梦见的人却是白千雪。许是那女子的怨念法力低微,难以完全操控我的梦境,无法将她和她夫君的容貌呈现出来。”
鬼面郎君皱眉道:“若是这样,就难以查明那女子的身份了。”
蝶骨兰道:“教主,你说没看清那女子的脸,那她有没有什么特征,比如……妆容、发饰、衣着之类?她的怨念缠上你,必定是希望你能帮助她,在梦中应该会留下蛛丝马迹的。”
南宫不念回想片刻,走到书案边,执笔沾朱砂,在纸上绘了个图案。鬼面郎君看去,问道:“这是什么?莲花?”
南宫不念道:“那女子额头上,描着这样一个花钿。”
蝶骨兰道:“教主,这花钿夸张艳丽,宛若红莲,寻常女子一般妆容清淡,不会在额上画这种花钿。那女子许是……风尘中人。”
南宫不念便去了笙歌楼。若要打探一名风尘女子,托全求通帮忙是最快的。笙歌楼一片歌舞升平,莺莺燕燕,全求通拉住他道:“呦~什么风把南宫教主吹来了?”
南宫不念将花钿图交给他:“烦劳全掌柜帮我查明一位姑娘的身份……”
全求通眉飞色舞地压低了声音:“南宫教主,你又和白少侠吵架了吧?要找姑娘,我这里多的是,什么模样的都有,何必还要特意去找哪一位呢?”说着便叫药霸天去请几位姑娘作陪,又对南宫不念许诺,“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白少侠的……”
南宫不念连忙婉拒了他,并澄清道:“我们没有吵架,一次都没有!”
全求通疑惑道:“那南宫教主要找的人是……?”
南宫不念道:“这位姑娘被她夫君或是情郎推入海中,已经故去。生前额上描着这样一个花钿,穿红衣,头上别着一朵鲜红的花,应是风尘中人。”
全求通道:“可知这姑娘的年纪?死于何时?”
南宫不念道:“除了本教主上述所说,其余一概不知。”
全求通干脆地道:“好,包在我身上!”
南宫不念告辞:“若有消息,传信到圣教。”
出了笙歌楼,南宫不念走上片刻,直觉身后好像有一双眼睛盯着自己,稍稍放慢脚步,倏然回头看去——街上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
他心道奇怪,以为自己是被怨念缠身,产生了错觉,便不再多想,朝魔教而去。
不出两日,南宫不念就收到了全求通的回音,说笙歌楼有一名舞姬,原本是在别处做的,过去曾结识一女子,与他要找的人很相似。
正巧鬼面郎君已将剑模造完,便和南宫不念一同离开魔教,去往笙歌楼。
到笙歌楼时已至晚间,全求通向来八面玲珑,为了讨好南宫不念,特意备了楼上一间雅室,还摆了桌酒宴,嘱咐那舞姬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好生陪他。临走顺手将鬼面郎君拖出门,要请他去楼下听新曲。鬼面郎君连连摆手,又不好再贸然进去,便站在门外等南宫不念。
这一出闹得南宫不念颇为尴尬,那舞姬上前施礼,便要拉他入席,南宫不念连忙退后两步:“姑娘不必多礼。听全掌柜讲,姑娘认识在下要找的那名女子?”
那舞姬点头:“奴家先前在另一处舞榭,当时舞榭里有一位姑娘,与奴家关系甚为亲近,她年纪比我略小些,名叫初莲,喜欢穿红衣,簪红花,在额上描红莲花钿,应是南宫教主所寻之人。”
南宫不念暗暗瞥了眼腕上那朵花,心道:这花必是初莲姑娘的怨念所结了。他正要向那舞姬问明初莲因何而死,忽觉心神一晃,身躯轻摇,不禁微微蹙眉。
那舞姬忙扶他坐下:“南宫教主,可是身体有恙?要不要奴家唤那位与你同行的公子来?”
南宫不念以手扶额,不知怎的,心中酸楚弥漫,抬眸看那舞姬,竟生出一种亲切之感,摇了摇头:“不必。”
那舞姬见他一直盯着自己看,以为他心里有意,便倒了一杯酒,双手递向他道:“南宫教主,请饮一杯。”
南宫不念未接那杯酒,脱口而出:“姐姐。”
他比那舞姬要年长些,如此唤人,便有些暧昧。那舞姬垂眸一笑,正要劝酒,忽闻雅室外有人大声喊道:“白少侠,好巧啊!你怎么会在这儿?!”
正是鬼面郎君的声音,这声音高上八度,哪里是寒暄?分明是喊给南宫不念听。南宫不念愣了一瞬,心神顿时清醒过来,甚感愕然,还未起身,那雅室的门便被一道灵力击碎,鬼面郎君跟着遭殃,险些被击落到楼下去。
白千雪满面怒色地冲了进来,那舞姬被吓呆了,仍维持着向南宫不念递酒的动作,只是手抖个不停。白千雪一瞧这副情景,面色忽红忽白,沉声道:“南宫不念,这就是你说的机密要事?!你在做什么?!”
南宫不念看着他愤怒至极的脸色,只觉他要吃了自己,第一反应不是解释——这个场面要解释,还要使白千雪相信,确实有一些困难。所以,他选择了……跑!
他当即跳起身,推开窗就翻了出去。白千雪愈加怒不可遏,随之飞身追去。南宫不念一路狂奔,料想如果此刻被白千雪捉住,他就会变得很不幸。不如先躲一段时间,将这怨念之事解决,剑也铸成,待白千雪冷静下来,再回去向他赔罪。
他奔到一片茂密的树林中,心想这般一直跑下去不是办法,便脚下一点,攀上一棵树冠,一声不吭地藏了起来。不消片刻,不远处便传来一阵匆匆步音,白千雪在林间驻足,寻不见他,忽地运转灵气,双掌推出。
一瞬间,四周林木被灵力所击,树干纷纷折断,一片尘烟飞扬。南宫不念不幸地中招了,从树冠跌落。白千雪瞥到他,旋身飞至半空,一手拽住他衣领,另一只手当即点住了他的穴道。
第182章 铸剑小记3
白千雪如同扛一只沙袋般,将南宫不念扛回了竹舍。关上门便将他抛到榻上,随即掌心聚起一束灵力,南宫不念一惊,以为他要用暴力手段惩罚自己,当即睁大眼睛:“住手!冷静!家暴是要坐牢的!”
灵力忽地迸发而出,南宫不念连忙闭上眼睛,那束灵力却并未打在他身上。他微微睁眼,见灵气结成一个法阵,锁住了竹舍的门窗。他稍稍松了口气,抬眸瞥了白千雪一眼,见他面若黑云压顶,一双眸子凛然至极,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南宫不念被他点住穴位扛了一路,腰酸背痛,又遇到这束冷冰冰的目光,忽觉有些委屈:“能不能解开我的穴道?全身都痛。”
白千雪目色阴沉地盯着他看了半晌,从衣袖中抽出鬼面郎君先前所赠的那条黑色丝带,绑在他手臂上,接着解开了他的穴道。南宫不念挺身坐起,挣了挣,见那丝带分毫不动,叹气道:“都设下法阵了,还绑着我做什么?”
白千雪忽地站起身,拂袖而去。
这是……不想理他了吗?南宫不念也知这次误会大了,应该对白千雪好好解释,但他又想在白千雪生辰时给他一个惊喜,不想将铸剑之事说出。正在思索如何应对,忽见白千雪又回来了,一手提着酒壶,一手抓着酒盏,冷着脸将东西撂在桌上。
南宫不念走上前瞥了一眼,疑惑地道:“你这是……”
白千雪坐到竹椅上,抬手拽向他手臂,一下便将他拽到怀里。南宫不念双手被绑着,只得岔开腿保持平衡,背心与白千雪前胸微合,登时窘迫不已,想要起身,白千雪却从身后环住他的腰,拿起酒壶倒了杯酒,送到他唇边:“不是要喝酒吗?”
那酒香气四溢,不知白千雪是何时所酿。若是往常,南宫不念倒是很有心情品鉴,可在这种情况下,他不由摇了摇头,解释道:“小白,不是你想的那样。在笙歌楼我什么都没做,你先放开我……”
白千雪冷笑道:“什么都没做?你不是喊那舞姬‘姐姐’吗?过去是谁向我承诺过,不会再这样叫旁人?”
南宫不念见到那舞姬时忽然心神恍惚,对她倍感亲切,那声“姐姐”几乎是他未经思考,便脱口而出。他当时不明此情,此刻略一思索便了然——初莲的怨念附在他身上,见到故人,当然会感到亲切,他也因而有此同感;那舞姬比初莲年长,想来从前以姐妹相称,他正是受到初莲怨念的影响,才会唤了那声“姐姐”。
却未料到,恰巧被白千雪听到了。
恰巧?南宫不念怔了一下,随即便觉不对:白千雪去笙歌楼做什么?怎会那么巧撞到他?他忽然想起前几日去笙歌楼托全求通帮忙找初莲,离开后感觉有人在暗中跟踪他,他那时还以为是自己多疑,现在想来,那个跟踪他的人应该就是白千雪。
南宫不念转过头,侧眸看向白千雪:“几日前,你送我到圣教后,没有回来,一直在跟踪我?”
白千雪微怔,随即弯起唇角:“若非我在山下等你,怎知你三番两次去笙歌楼?南宫不念,你到底瞒了我多少事?”
他眸中闪过一缕寒光,捏住南宫不念的下颌,便将一杯酒灌进。南宫不念被他逼着仰头饮下,那酒甚为浓郁,滑过喉咙,一阵灼热感袭来。
南宫不念不禁轻咳一声,眼泪都要被辣出来了:“小白,我不是故意叫那姑娘‘姐姐’的,我不知道你在……”
白千雪气得发笑,抬手又倒了杯酒:“你不知道我在。那我不在的时候,你都做过什么?是不是就为所欲为了?”
南宫不念忙道:“没有!我一共就去过四次笙歌楼,前两次你都在场,近日这两次,我是有事要找全掌柜帮忙,才会去的。”
白千雪面色稍缓,问道:“什么事?”
南宫不念顿了顿,道:“就是……圣教那件事。”
白千雪道:“那件不能告诉我,却能告诉全掌柜的机密大事?”
南宫不念怔了片刻,缓缓点头,见白千雪面色再度阴沉下来,连忙道:“是真的!这件事我现下还不能告诉你,但是,给我一点时间,待此事解决后,我定会一五一十地对你讲明。小白,你相信我好不好?”
默然对视半晌,那条黑色丝带垂落下来,南宫不念手臂一松,起身端起酒盏,微微躬身道:“对不起,白少侠,我自罚一盏。”
他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面色有几许泛红,接着满上两只酒盏,坐到白千雪面前:“白少侠,我再敬你一盏,以示诚意。”
白千雪看了他一眼:“别喝了。”
南宫不念一心哄他,眼波流转:“白少侠,寻常夫妻成亲,都要饮合卺酒,我们还未饮过,不如……”
他执起一只酒盏,双手递向白千雪,白千雪垂眸看他,默默接过。南宫不念拿起另一只酒盏,伸手绕过他的手,注视着他,启唇缓缓饮下。白千雪停滞须臾,也将酒饮尽。
三杯酒入腹,南宫不念醉意上涌,眼眸微阖地望着白千雪,他有些瞧不清白千雪的神色,担心他仍在怪罪自己,便凑上前去,主动抱住他道:“小白,别生我的气了,是我不好……”
白千雪将他扶到榻上:“你醉了,先歇息吧。”
“本教主怎么可能会醉?”南宫不念嚷道,抬手勾住白千雪脖颈,唇角与他仅差毫厘,“小白,我明日还要回去处理那件事,你千万不要生我的气,等着我回来……”
白千雪乜眼看他:“你还要走?”
南宫不念点头:“我要再见一次那位姑娘,问清楚……”
话未说完,白千雪倏然将他推开。南宫不念摔在榻上,微睁着眼,仿佛还未明白发生了什么,起身又去抱白千雪:“小白,别对我这么凶……”
白千雪凝滞片刻,转身压住他,眼中一片怒火:“你还有没有顾及我?”
南宫不念盯着他瞧了片刻,忽然轻笑几声,白千雪伸手捏住他的脸:“笑什么?!”
南宫不念恍恍惚惚地道:“你这么生气的样子,难得一见。”他低声笑了一阵,“上次看到你这样,还是在绝命崖。放心吧,我经受过一次,知道怎样才能让你消气。白千雪,白少侠……你现在是不是很想像上次那样,对我做一些疯狂的事……”
他醉得厉害,已是口不择言,白千雪眼眸深沉:“胡说八道……”
南宫不念忽地吻上他唇角。两人都喝了酒,酒气弥漫,唇齿渐渐越界,半晌后分开,南宫不念边喘息边笑:“是谁口是心非,胡说八道?本教主今日准许你一次,可以那样对我。你不抓住这个机会,日后再想如此,本教主可就不见得会成全你的非分之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