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正阳留下一声长叹,萧青眯起眼睛,识破狡猾狐狸的诡计: “这和你违规开药,有半毛钱关系?萧正阳,我看你是胆子大了,跟我玩心理暗示,转换话题这一套?”
萧正阳故作感叹的动作半僵,他的演技无论是内行还是外行都吃得开,唯一看不过眼的就是他这个哥哥。
萧正阳广为好评的文艺片一上映,萧青就被同事拉着去给弟弟贡献票房。
据萧青回忆,他抱着半桶爆米花嚼得腮帮子发麻,才没对着萧正阳那张“矫揉造作”的脸冷笑出声。
“叮——”
消息提示音拯救了萧正阳,萧正阳急忙划开信息栏,在看到极为罕见的人名时,顿时更加满意了。
“贺执找我,我去忙工作的事了,回头聊啊!”
“少敷衍我,萧……”
萧正阳义正言辞挂断萧青的电话,打开聊天框。
【贺执】:有时间对戏吗?
萧正阳摸了摸下巴。
周沉在塑造人物和故事上具有天赋,哪怕萧正阳从小到大都没仔细研究过什么文学作品,也能感受到周沉小说里带有的震撼。
周沉讲故事凭借的是共感,他的文字可以华丽也可以朴素,为的是更真实的还原情景与感情。因此听周沉讲戏,是一种算得上愉悦的经历。
从周导房间走出来还要找人对戏,说明交谈出了些问题。
贺执就靠在萧正阳房间对面的走廊墙壁上,隔五分钟看一眼手机,心不在焉。
俊深的手段向来不干净。俊深破产,圈子里的“老朋友”没有一个伸出手捞贺执一把。只有一只名为刘明德的老狐狸看上了他。
落难的老虎只会被其他猛兽蚕食与报复。贺庆松造的孽,在俊深出现颓势的时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贺执不是什么父债子偿的大善人,有利益可图就可以低声下气,至于那些高喊着“活该”背地里使坏的懦夫,贺执也没少报复回去。
可是周沉……贺执算不清这笔账。
贺执又看了一遍手机,对话框最上方“萧正阳”三个字变为“正在输入中”。
【萧正阳】:今天暂时没有安排。
门铃声清脆短促,连着响了两次,像在催促。
萧正阳低头看看手机,摩挲着手指想:他好像才刚点完发送键吧……
萧正阳打开门。
贺执倚着门框,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不小心多按了几下,打扰到你不好意思。”
眼神飘忽,身体姿态放松,肌肉紧张,典型的撒谎。
萧正阳迅速做出判断,让出门: “和周导谈得怎么样?”
“没听懂。”贺执把剧本拍在桌上,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看柏云阳的。”
“以沈晗昱扮演者的身份?”
“以周沉主治医师的身份。”
萧正阳扬眉,贺执的演技很普通,至少比不得大部分科班演员。如果贺执假借对戏打探周沉的信息,萧正阳会婉转拒绝。
但柏云阳……
“你觉得柏云阳与周沉之间有联系?”
“我想知道周沉为什么要写柏云阳。”贺执说, “周沉说柏云阳是《追凶》给读者的答案,你怎么看?”
“《追凶》的结尾,你有看过吗?”萧正阳问。
贺执点头。
沈晗昱最终在柏云阳的帮助下抓到齐宏,在触碰齐宏时看到属于齐宏的过去。
齐宏拥有和沈晗昱相反的能力。沈晗昱审查过去,齐宏预知未来。
死去的刘老师的确是个可怜人,家庭与工作带来的巨大压力使他精神崩溃,最终在一个周末,将父母老公绑在床上,抱着孩子,拧开了煤气阀门。
蒋庆如果不打算从天台跃下,会游走在村落里,斩下他认为的恶人头颅。高等学位与正义感蒙蔽他的心神,造成一起又一起冤案。
沈晗昱借用齐宏的眼睛看到无数躲藏起来的真相,人性像枷锁一样环绕在他身边。包括童婉微,他的父母,以及宋天。
《追凶》的最后一章里,沈晗昱提交辞职信,在同事的劝说中问了童婉微,也问了所有读者一句话。
——你知道什么是人吗?
故事落幕,言犹在耳。
结局精彩的反转将《追凶》的口碑推向高潮,而沈晗昱的那句话,就是承舟抛向世界的问题。
而周沉说沈晗昱是他的答案……
“我研究过《追凶》,它能映射部分周沉的心理状况,其中一些情节是周沉经历的变形。但很遗憾,我无法解释周沉如何看待柏云阳。”萧正阳说, “如果柏云阳是答案的话,指的或许就是结尾的提问。”
“那么你个人呢,怎么看柏云阳?”贺执问。
“从心理医生的角度来看,自负,有心里创伤,冷静。从读者的角度来看,疯子。”萧正阳笑了笑, “柏云阳的行事逻辑特立独行。他资助齐宏建立耳语组织,却又背叛齐宏,将信息透露给沈晗昱。他的行为只围绕着沈晗昱,没有立场,没有态度。”
“如果你只问我要怎么演得出柏云阳,照着疯子演就可以了。”萧正阳说, “能对阻断药产生依赖,说明你离疯子还挺近的。”
贺执握住沙发把手,展现出敌意。
“你怎么知道的……”
“对于医生来说,你的把柄有些多。在同意病患用药前,医生也有责任调查下药物的安全性不是吗?”萧正阳说,“别担心,我会守口如瓶的。”
没有人愿意将短处示人,哪怕是神智不轻的醉鬼,也不会站在高台大喊我是个酗酒的混蛋。萧正阳最懂这个道理。他将贺执的细微动作看在眼里,故意拿起剧本转移话题: “不是要对戏吗?”
第35章 【22/11/13修】
演员在拍摄时入戏、飙戏的情况很常见。导演在考虑台词是否妥当,剧情是否合乎情理的情况下进行小改或者后续配音就可以过。连明确台词都没有,让演员完全自己发挥的导演,圈子里找不出第二个。
临场发挥不仅考验演员的台词功底、演技和情绪,更考验整个剧组的配合与专业能力。
这种情况下如果演员状态不对,演技不过关,只会做无用功,效果极差。
贺执对自己的能力拥有清楚认知,萧正阳的演技再出神入化,也不能让文盲学会写作文,提前对戏是必须有的环节。
下场戏是沈晗昱在亮明身份后与齐宏的第一次谈话。
童婉微查到耳语者的信息,开始对柏云阳展开调查。追查到一座废弃工坊后,童婉微被埋伏的耳语组织打晕。耳语组织以童婉微做为要挟,“邀请”沈晗昱露面。
原本的剧本里柏云阳不会出场,有关柏云阳的只有一句话:
“在没有人发现的角落里,在荒草与生锈的断裂管道之间,他注视着仓库里的一切。”
柏云阳在原作中的形象大抵如此,像是漂浮在沈晗昱身后的鬼魂,知晓一切,无处不在。比起目标明确背后主使齐宏,柏云阳则带着严重的病态感。
这样的人物只适合放在构图角落,进行短暂的描绘。大篇幅的镜头难以讲清角色的行为逻辑,又偏离了重点,失去神秘感。
在与沈晗昱的对话过程中,齐宏没有露面。一层破破烂烂的布帘子遮挡他的身形与面容,所有交谈由助手代为转达。
柏云阳要将自己的相貌,音色和身形,完全地展示在沈晗昱的面前。
失去片段式叙事与见解对话所营造的神秘感,贺执对柏云阳的诠释只能依靠对角色完整的理解与认识。
柏云阳与齐宏之间不存在从属关系。
柏云阳获得齐宏的信任,成为耳语的资助人。在理念上,柏云阳表现得敬仰,而行事上,齐宏并不能命令柏云阳。
柏云阳的暴露一定是因为他想要暴露,而不是齐宏用逼迫的手段造成的结果。
萧正阳从卧室搬出一支小圆凳,大长腿委屈地弯折,贴在圆凳两侧,两手背后,熟练地用浴衣腰带给自己系了个活扣。
“……萧医生,会的挺多。”贺执忍不住调侃。
“我接触的病人都不是什么善茬,不会点技巧容易出人命。”萧正阳笑笑,“同时指我和我的病人。”
贺执嘴角微微抽动,不想细究为什么病人也会有生命危险。
“是你。”萧正阳沉声说。
短短一吸,坐在柔软小圆凳,手腕松松垮垮系着一条浴衣腰带的人从萧正阳变为沈晗昱。
他的嘴唇紧抿,情绪紧张导致呼吸急促,经过刻意控制变得粗重而轻缓,眼神专注,像警惕的豹子。
贺执愣了一下,摆正身形,寻找属于柏云阳的感觉。
柏云阳不会难堪,不会诧异。
他永远行欲行之事,是从未被束缚双翼,为所欲为的恶鸟,只为喜爱的食物而行动。
他来此地,就是要见到沈晗昱。
为了沈晗昱的什么呢?
只能是……
贺执睁开眼睛,露出浅淡的笑容,竖起食指放在唇边:“嘘。”
“你好,沈晗昱。很抱歉用这样粗鲁的手段邀请你。”柏云阳轻声说,他的目光落在沈晗昱身上,不着声色地观察。朗诵般的语调与幽深的瞳孔好似属于两个人。
沈晗昱狠狠皱眉,环视四周,意识到还有第三个人存在。
“你是谁?”
“耳语的组织者,大家一般叫我老师。你应该不会喜欢这个称呼。”
“藏头露尾,真有耳语的风范。童婉微呢?”
“巧妙但低廉的激将法对我不太起作用。沈晗昱,你相信人吗?我是指,作为一种生物,一类族群的人。”
“……你到底想做什么?”沈晗昱转头看柏云阳,如炬的眼瞳落在他身上,像带毒的蛇信。
遭遇耳语者的人会受到蛊惑,就像船上的水手听到人鱼歌声,无法违背地听从海妖,一步一步沉入深海。
柏云阳的确能带来这样的效果。不只因音色的特殊,凌驾于常人之上的姿态令他不可违抗。
是耳边低喃的“神谕”,是心中常响的“鬼语”。
“真相不可见,不可碰。即便你有独特的眼睛,也看不到真相。你有试过触碰童婉微吗?”
“挑拨离间?手段太廉价了一些吧。”
“你对我们的敌意很大,耳语只行正义之事,我们不是敌人。”
“正义?杀人放火也能是正义的事?”沈晗昱冷笑,“童婉微在哪里?”
“童婉微已经回警局了,不必担心。”
“你要如何证明这不是一句谎话?”
柏云阳平静地与沈晗昱对视,他的眼睛真诚坦然,仿佛剖开真心般略带失落。
沈晗昱一言不发。
柏云阳站起身:“看来我们没法继续谈下去了。”
他说完,上前解开沈晗昱身上的绳子。
沈晗昱低着头,上臂肌肉鼓起,在绳子松散的一瞬间反手捉住柏云阳的手腕,一把撩开布帘。
——一片空茫的废墟。
“中途就离开了。”柏云阳说,“在你说出‘挑拨离间’四个字时。”
“扔下你就跑,不怕我把你抓回去?我看你就是没用的棋子,跟着这种人当走狗图什么?被他洗脑了?”
柏云阳歪着脑袋,丝毫不因为手腕的力道惊慌:“童婉微吃了毒药,放开我,我就把解药给你。”
“你!”
“我没有被他洗脑,我很清楚自己想要什么。”柏云阳揉了揉手腕,“再会。”
“喂,解药呢?”
“骗你的。”柏云阳向沈晗昱挥手,翻过窗户。
萧正阳看着假扮窗户的靠背椅,脸上咬牙切齿的神情逐渐舒缓:“柏云阳的确适合你。”
“我这么像疯子?”贺执半闭着眼睛,反应略有迟钝。
萧正阳可以很轻松地将沈晗昱演得出神入化。即使拿不准角色,在看到萧正阳双眼的瞬间也能摸到一些门路。与萧正阳同台是绝妙的体验。
萧正阳耸肩,不做回答。
在他看来,贺执比周沉好不了太多。
柏云阳对沈晗昱的欲求是畸形的,不源于性欲,或者说性欲仅仅是极小的一部分。如果非要形容,就像是上瘾一样。只要关于沈晗昱,柏云阳都会感兴趣。
贺执能演柏云阳,也是因为他的成瘾症。正常的演员哪怕读再多的资料也不能模拟上瘾的状态,跨过某条门槛,对大脑造成的伤害是不可逆的。只有贺执演得了柏云阳。
萧正阳摩挲着指节,意外寻到周沉非贺执不可的原因。
——因为他们的生活朝着相似的方向崩塌。
“成瘾症,有得治吗?”贺执问。
“能抑制。”萧正阳伸展四肢,将圆凳晾在一边,“根治只能靠自己。药都有副作用,人的大脑和精神都很脆弱,能少吃点药就少吃点。”
“劝我?”贺执揉了揉头发,有些好笑。
没人和他说过要少吃药。精神状态不好就应付不来圈子里的豺狼虎豹,刘明德违规弄来的阻断药比比皆是。那是他的救命稻草。
“只要是病人,都劝。”萧正阳随意回答。
贺执问:“对周沉也这样?”
“对于特殊人群,我一般放养。”萧正阳说,“周沉尤为特殊。”
“听起来不想什么好形容词。”
“的确。”萧正阳说,“不遵医嘱是医生最讨厌的行为。所以说,有主见的病人很麻烦。周沉很清楚自己的心理状态,也知道临界点在哪里。有时会刻意跨过以换取灵感或者是其他的事物。从人的范畴来讲,他值得敬佩。但作为病人,实在是太难缠了一些。”
萧正阳点到为止,起身送客: “今天对戏很顺利,期待明天和你的合作。”
贺执带着旧剧本回房间。
房门“咔哒”一声关上。方畅正埋头对着手机屏幕,听见关门声,立刻喊:“回来了?先看看群。”
“群?”
贺执拿出手机,点开被他屏蔽的剧组群。
往上翻了一百多条,才看到消息源头。
陆文发了很长一段小作文,中心思想是感谢剧组,以及给人道歉。道歉对象是全剧组以及一个单拎出来的贺执。
陆文回顾了许多快乐时光,感谢前辈和导演的指导与栽培。很抱歉因为自己的失误给剧组带来损失,决定引咎辞职。
第一段文字截止到这里,剧组同事纷纷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并安慰陆文有什么事都可以解决,不要这么冲动。
吊足了胃口后陆文发出了第二条信息。
陆文说之前在工位上看到了阿托比和其他药物,记得之前的新闻有过这两种药品混吃会造成不好的结果,所以拍了照想着提醒一下大家。结果没想到自己的手机被盗,导致贺执的秘密被狗仔挖走。不仅害得贺执私生活暴露,还让剧组陷入舆论风暴。
这条信息下面的回复明显少了很多。
陆文这一步走得很阴险,也很大胆。说是提醒大家,却从未行使过行动,说是被盗,谁又知道是不是他主动爆的料?这篇小作文写得实在是破绽百出。
但奈何,陆文清楚他的疏漏绝不是话题的中心。
多数人都是被情感和偏见领着走得迷途羔羊。只要贺执是那个使用危险药品靠卖身上位的贱货,他陆文就是英勇揭发的英雄。甚至如果是误会,这套说辞也足够陆文退一步保全自己。
“……够戏精的。”贺执对陆文的厌烦就在这点子精明上。
会经营人脉,能拉好感的人总能轻易占据话语权。陆文这段话说完,群里寂静几分钟后,还是刷了一串表情包。
这一个个装瞎的表情包后面,可能是私聊里的几百句话。圈子里最廉价的友谊就是讨论八卦,无论是搬弄是非,还是颠倒黑白,只要能获取信任交个朋友,什么话不能说?
“先联系一下刘总和小周导……哎,你!”方畅一个不注意,贺执已经打了一行字出去。
【贺执】:出来聊聊,在你门口。
“你疯啦?”方畅后悔让贺执看群了,小少爷跟着周导当了几天鹌鹑,他就忘了这人当初拆瓦推墙的混劲了。
“陆文这种人你还不知道吗,越是惯着越敢闹。”贺执随手把手机塞起来,推门去找陆文。
方畅晚了两步,只能对着贺执的背影小声喊:“哎!祖宗!”
贺执径直走向陆文房间,敲响房门。
酒店幽深走廊里,窸窸窣窣的声音不断响起。背后有无数好奇的眼睛透过微微打开的门缝观察着他。
陆文没想到贺执会直接找来,此时不开门只会显得心虚。
“贺……贺哥?”
“不是要跟我道歉,躲在里面干什么?乌龟有壳能缩头,你也有?”
陆文脸上闪过一丝怨恨,被这么指着鼻子骂,是个人都会生气。但他害怕贺执的狠劲。
当初有个以为贺家落魄,贺执好欺负的投资人在酒局上对贺执说荤话,掰着贺执的下巴要灌酒,反被扭断胳膊压在桌子上,吓得涕泗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