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听舟毫无知觉, 怔愣地望着高台上的人,倒是他旁边的青年面对着裴应淮的死亡注视,求饶地笑了笑, 无奈松开了手。
裴应淮这才淡淡地收回了视线, 重新转过身, 瞥了一眼身旁的侍从。后者心领神会,微微欠身后便退离了高台,独留下了裴应淮一人。
男人气质偏冷,宽大的衣袍素不染尘, 眉眼淡漠,仿若雪山之巅终年不化的青莲,不沾染丝毫情欲,是与牧听舟记忆中截然相反的模样。
这还是牧听舟第一次以这种仰视的角度去看他。
两人之间的距离太过遥远, 隔着如潮汐般的人群,恍惚之间,牧听舟的心脏不可抑制地漏跳了半拍,他下意识地上前半步, 想要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谁知, 像是心有灵犀一般, 裴应淮偏头望来, 那道沉寂的眸光直挺挺地穿过人潮, 落在了他的身上。
在这个时刻,整个世界仿佛瞬间陷入寂静,身边那些怪异的视线和嘈杂声都在悄然褪去,只剩下了牧听舟胸口中的心脏发出的一声又一声跳动。
陌生又悸动。
他看着男人遥遥相隔, 居高临下地瞥了他一眼,薄唇轻启, 不冷不淡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大殿。
“今日劳烦大家聚集在此,并无他事,只是来宣布一件事情。”
“接下来的三个月时日,我会带着我的徒弟一起重回万鹿山。”
“他身体还未痊愈,在此期间,不希望有任何人任何事来搅扰。”
此话一出,登时在场引起了不小的喧哗。
自打聿珩仙尊从万鹿山上出师多年以来,从未有过收徒的先例,倒是有不少人绞尽脑汁地想尽一切办法想要将自家孩子塞入仙盟或是万鹿山上,就为了得到他的一句指点,可毫不意外地皆被拒之门外了。
毕竟当年扶柳剑尊也是屈指可数的大能,若要是有人能继承这两人的衣钵……
可不幸就这么发生了。
就在所有人都要以为聿珩仙尊在幽冥受尽折磨命不久矣的时候,他竟然恢复了灵力,非但没有缺胳膊少腿的回来,反而还带回来了一个徒弟???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按捺不住,开口关切地询问道:“大人,您的伤势如何了?那魔头没有对您做什么吧?”
接二连三的问题随之而来:“仙尊大人,属下知您心系苍生,可收徒肯定会耗费大量精力和时间,您从回来之后还未曾好好歇息……”
“对啊对啊,不如大人您先去休息,将您新收的徒弟放在万鹿山上也好啊,若是您不介意的话,正好犬子也是今年入籍万鹿山,孩子们可以一起修行。”
总而言之,明面上打着幌子的人也不在少数,就是不知道这群人剖开后的内心是个什么样的想法了。
牧听舟倚在墙边,冷眼旁观地望着这一幕,只是大脑有些放空。
他刚刚说什么?
什么徒弟?
——裴应淮什么时候收徒弟了?他怎么不知道?!
牧听舟一副神游天外的模样,还没等他想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台上那人兀自说完了三句话之后,身形一闪,直接消失在了高台之上,留下了一众面面相觑不知所措的人群。
牧听舟茫然地站在原地,只听见身旁传来了一声轻笑,他回过头,看见方才带着他来到主殿的青年正眉眼弯弯地望着他。
“你也觉得惊讶吗?”他道,“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牧听舟:“?”
他皱起眉头,没明白这人是何意,但这抹微笑在牧听舟眼中又感觉到莫名的眼熟,正想要继续追问,却被旁边的一个声音给打断了。
“大人,这边请。”
先前跟随在裴应淮身边的那个侍从倏然出现在了牧听舟的身后,打断了他还未说出口的话。
牧听舟紧抿着唇瓣,临走之前又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青年。那人似乎是感知到了牧听舟的注视,朝着他的方向挥了挥手,张着口型缓缓道:那我们之后再见。
……有点奇怪的人。
牧听舟忽略掉心底的那一丝在意,并没有多理睬,跟着一袭白衣面无表情的侍从走出主殿,拐进了旁边的水榭长廊之中。
长风如潺潺流水般荡过水榭长廊,牧听舟抬头望去,裴应淮正站在这水榭长廊的尽头,也恰巧看了过来。
侍从顿住脚步,弯了弯腰,恭敬道:“那大人,属下就从您到这了。”
“等等。”牧听舟叫住了他,“我方才就想问了,你认识我?”
他紧紧盯着侍从的神情,试图从其中找到一丝心神不定的破绽。
毕竟他的身份在九重天上一向敏感。
可惜没有。
这人跟他主人一样摆着一张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脸,又用一种没有什么情绪波动的语气道:“您是随着仙尊大人一起来的,不管您是什么身份,在仙盟之中我们都需要尊称您。”
“……”牧听舟狐疑地瞥了他一眼,可从那张脸上实在看不出什么来,只好作罢。
而这个时候,裴应淮也走了上来,自然而然地将牧听舟落在鬓角的碎发别在的耳后:“睡醒了?”
他的抬手的姿势太过自然,导致牧听舟也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瞥了他一眼:“你就没有什么要和我说的?”
比如什么时候收的徒弟,他怎么不知道?
“嗯?”裴应淮想了想,“应该没有?”
“行。”
牧听舟点点头,二话不说掉头就准备走人。裴应淮哑然失笑,自然而然地上前,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以两人目前的身高差来看,更像是裴应淮上前一步将少年圈进了怀中。
全然无视了旁边瞳孔地震仿佛到山崩地裂一样的侍从,裴应淮凑在他耳边,温声道:“怎么一醒就这么大的火气,身体好些了吗?”
牧听舟冷冷开口:“你管不着,我要走了。”
在这里只有糟心。
裴应淮低声问:“怎么走?你现在身无灵力,仅凭着这双腿走出去吗?”
牧听舟翻了个白眼:“怎么了?大爷我就算没有灵力也完全不可能像先前的你一样被我抬着回幽冥!”
裴应淮眉眼带着显而易见的笑,勾起牧听舟束在脑后的一缕长发,缠绕在指尖,漫不经心道:“那是肯定的,我怎么可能跟堂堂幽冥尊主相提并论呢。”
“毕竟尊主哪怕只有一个人也能破除双重幻境的人。”
牧听舟:“……”
这句话中传来隐隐约约传来的冷气让他不由自主地哆嗦了一下,心虚地避开了他的视线:“不,不用你说我也知道。”
裴应淮静静望着他,看得牧听舟一阵头皮发麻浑身不自在,就在他快要忍不住的时候,裴应淮却轻描淡写地转移了话题。
“饿了吗?”
牧听舟脑袋正疯狂转动着该怎么解释:“其实吧我也不是……嗯?”
裴应淮淡淡喊道:“段冀。”
侍从这才一个激灵,神情恍惚地走上前:“大人,已经将一切都置办好了。”
裴应淮点了点头,瞥了眼还有些坐立难安的牧听舟,忽地抬起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在牧听舟烦躁的表情下将他拉了过来:“若是没什么别的事,今日我就会带着我徒弟一起回万鹿山。”
同时在两个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下,裴应淮唇角勾起,眸色却一片黑沉:“嗯,就是这样。”
他带着牧听舟一路走到长廊的尽头,推开那扇紧闭的大门,扑面而来的一阵饭菜的香气,让牧听舟脑袋的思绪一下子抛之脑后。
裴应淮说的没错,他现在更像是一个会饿会累的凡人,醒了那么长的时间,又在仙盟之中迷路了那么久,腹中早就传来了阵阵饥饿感。
红烧肘子,清炖鲈鱼,香干肉丝,豆腐丸子……
总结一下,基本上就没有牧听舟不爱吃的菜。
他眼睛顿时亮了起来,矜持地咳嗽一声,嘀咕道:“既然你都这么求我了,那我也不是不可以再待一会。”
裴应淮眼中带着笑意,领着他坐到桌案前,又贴心地给他布好菜,望着牧听舟细嚼慢咽的模样,他心中悬了三个月的那块大石头终于落地了。
那一日,幻境被牧听舟一拳砸碎,现实与幻境重叠在一起,裴应淮从山上飞奔而下,正好看见牧听舟坠落的那一幕。
刺目的赤色从他的唇角不断溢出,裴应淮近乎肝肠寸断,灵力不要命地输入进牧听舟的体内,试图替他修补好神魂之中的反噬。
可惜无济于事。
反噬并不是外界造成是伤害,裴应淮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牧听舟在他面前昏迷了过去,不省人事。
牧听舟从前并不经常露面,在场也只有两三个人认出了他的模样,可裴应淮想不到那么多就急急忙忙带着他回到了九重天。
什么计划什么打算全被抛之到了脑后。
只有怀中这个人的安危占据了裴应淮整个心脏。
牧听舟看着碗中已经堆积成小山的饭菜,有些无言。他心念一动,瞅了眼裴应淮的样子,不着痕迹地问他:“你这三个月……应该感觉很好吧。”
不仅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就连修为也一并恢复了。
“不好。”
裴应淮骤然出声,打断了他的话,在牧听舟愣愣的表情中,他一字一顿地重复道:“你睡了很长时间一直醒不过来,我试了很多办法但都无济于事。”
“……。”
裴应淮轻声叹息道:“牧听舟,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你若是出事了,我真的会疯掉。”
“诶, 你们听说了没有,仙尊大人好像今日要回来了!!”
“是真的是真的!我今日路过前山的时候看见他了,还以为是看错了。”
“但是你们有没有听说, 这一次仙尊大人好像还带了个凡人回来……”
“凡人?!”
三三两两的人群围聚在山前, 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面面相觑。
虽然不周山秘境提前关闭了,但门派试炼并没有结束,还有大部分的弟子没有回来,以至于前山的剑堂这段日子格外冷清。
只是今日有些许的不同。
聿珩仙尊安然归来的消息已经传得沸沸扬扬, 比起这个,大伙们更想看一看这位大人相中并收为弟子的凡人到底长了个什么样。
上山的必经之路上,两旁的绿植斑驳地投射下倒影,印在了林间小道之上。
碍于这些绿植的关系, 半山腰的灵力并没有非常浓郁,反而十分稀薄,因为全都被吸收了去,各个都长得郁郁葱葱。
面前的一切都依旧如记忆中那般熟悉, 他四下张望, 眼中不经意间流露出些许怀念之色。
“没想到那么长时间过去, 万鹿山竟然还能保持这副模样。”牧听舟感慨道, 这里也算是他为数不多非常喜欢的地方。
幽冥常年无光, 虽说瘴气对于魔修来说百利无一害,但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总归有些腻。
只是……
“距离产生美,你能不能别靠我这么近,你的洁癖呢, 治好了?”牧听舟偏头瞥了眼近乎快要贴在自己身后的男人,没好气地嘀咕了一句。
前山的路比较难走, 他身体机能还没恢复完全,裴应淮便走在他的身后,低垂着眼眸看着他的脚下的步伐,不知在想些什么。
“……”牧听舟干脆停下脚步,“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裴应淮:“有。”
牧听舟心力交瘁,和这人说话像是挤牙膏一样,他掉头闷着头走路。两个人一前一后,气氛有些沉闷,牧听舟心里是抓耳挠腮的难受。
这种莫名其妙的气氛从上一次他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变成了这样,牧听舟觉得别扭,以为他只是生气自己擅自主张,偶尔还会上前搭两句话,但裴应淮的回应永远是不冷不淡的。
真是不知道这人脑袋抽了什么风。
可要说关系重新降到了冰点吧……
裴应淮又一声不吭地再次贴了上来,仿若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问道:“累不累?”
牧听舟不想搭理他,没有应答,裴应淮沉默片刻,又问:“怎么身体变成了这副样子?”
还不是因为你!
牧听舟偏过头狠狠瞪了他一眼,而后才回想起来好像还没有对他说师父的事情。他有些含糊地岔开了话题:“可能是因为反噬的缘故吧,之后肯定可以恢复的。”
这句话说完,牧听舟面露纠结,还在内心挣扎着要不要说出真相。
他此刻低着头走路,思绪又不知道飘到了哪里,全然无视了脚下的台阶,陡然上前跨了一步,差点一脚踩空。
裴应淮瞳孔猛地一缩,飞速伸手将他捞进了怀中,灵力顺着牧听舟的躯干一路游走了一遍,声音有些发紧:“怎么了?脚扭了吗?受伤了吗?”
这种明显过度的反应是牧听舟没有想到的,四仰八叉地落在裴应淮的怀中,他只能抬起下巴仰头看他。
牧听舟眨了眨眼睛:“……我只是不小心踩空了一脚,还不至于受伤。”
他忽视掉心里那道奇怪的感受,站稳身子,拍了拍身上不存在的灰尘,这才仰头,恰好看见了裴应淮不着痕迹松了一口气的神情。
牧听舟微怔,他定定地望向他,刚想要开口,却被身后的一个声音倏然打断。
“诶?聿珩?”
牧听舟闻声望去,只见一个穿着青衫的青年正站在石阶的另一边,疑惑地看着他们……
准确地说是看着他。
牧听舟觉得这人面相熟悉,眯起眼睛在脑海中寻找着记忆,能用这种熟稔的语气同裴应淮搭上话的他应该都记得才对。
“呜哇,真的是个凡人诶,连一点灵力波动都没有。”这般说着,青年一脸好奇,想要走下石阶再看一看这个能入得了裴应淮眼的人到底是谁。
结果裴应淮不着痕迹地上前一步,高挑修长的身形直接将牧听舟挡在了身后。
“他性格内向,不喜外人接触,若无他事,我们就先别过了。”裴应淮似乎并不想让他与仙盟的人有多少接触。
谁知那人像个自来熟一样完全没有听裴应淮在讲些什么,身形一闪,直接绕到了牧听舟的身后,顶着一副好奇的表情凑了过来。
“嘶。”徐清影缓缓睁大眼睛,倒抽了一口凉气,“你……”
牧听舟眉眼微沉,与此同时也在打量着面前这人。
能与裴应淮搭上话的显然不是什么小啰啰,也就说明这人有可能透过皮层的伪装看清楚他的真实身份。
若是身份暴露就麻烦了。
他一边思索着一边稍稍退后了一步,后背抵上了一堵人墙——是裴应淮。
在他怔愣的片刻中,裴应淮伸手轻轻推了一下他的后背,轻声道:“你先去,我随后就到。”
然后,在徐清影的目光下,几道剑气顺着他指尖朝向的位置朝牧听舟奔去,围绕在他的周身,宛若一道铜墙铁壁一般将牧听舟保护了起来。
——而本人因为暂时失去灵力并没有任何发觉。
直到牧听舟的身影完全消失在半山腰的尽头,裴应淮这才转过身,目色沉沉地望向徐清影。
徐清影登时后背冷汗直冒,连退几步连连求饶:“等等,先听我解释。我真不是有意要发现的,要是我想说刚刚就揭穿了,根本不用等到他走了之后才跟你对峙吧?”
“而且,再怎么说,你这尊大佛难得回来一次宗门,还传出了这么奇怪的传闻,我这个做掌门的好奇心重一点提前来勘察一下情况怎么了!”
裴应淮冷漠地凝视了他良久,而后才淡淡地收回了视线:“他身体不适,我带他回来养伤。”
徐清影:“噢,噢?怎么会,你不是一直在他的身边吗,只不过一个不周山秘境而已,他怎么会受伤……”
徐清影说话显然没有经过大脑,说完之后才意识到说错了话,连忙停了下来,心中暗道不妙。
“……”裴应淮拧了拧眉,长呼出一口郁气,道,“事情就是这样,在他养伤的这段时间不会接触什么外人,也不会离我太远,徐掌门无须担心。”
徐清影哑口无言,眼睁睁地看着裴应淮在说完这句话后转过身,步伐不自觉地加快,近乎是以疾驰般的速度朝着牧听舟的后脚追了过去。
半晌,徐掌门叹息了一口气,喃喃道:“这到底是谁不能离开谁啊。”
另一边,牧听舟走在林间小道上,扭头望了眼身后已经看不见那两人的身影了。
又四下张望了下,确保没有什么奇怪的人在附近后,这才伸手从衣襟中掏出了一块镜子碎片。
他垂下头,小声地问:“你有没有觉得,裴应淮这两天感觉有点不太对劲?”
镜中,景良百无聊赖地横躺着,掀了掀眼皮接话道:“哪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是你多虑了吧?”
“他从前不就是这副对旁人爱答不理的样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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