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少年一挥手,不介意道:“师兄唤我何泽明便好,我不过是万鹿山小小的一个外门弟子,师兄没有见过我是正常的。”
“不过这个散修……”
牧听舟听得正起劲,没想到话题一次又一次地牵扯到了自己身上。他正准备开口,忽地感觉到身侧男人的气息一沉。
一股尖锐的杀意瞬间喷涌而出,但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情,快得就连牧听舟都有些始料未及。
这股杀意的终点非常清晰明显,直冲冲地冲着那少年而去的。
这是……怎么了?
牧听舟一愣,还没有反应过来,偏头望去时,才发现郁长留唇线紧抿,眸色深沉。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骨上的佛珠,不知是不是错觉,牧听舟觉得那佛珠上的裂缝比先前的大了几分。
就这么一下,牧听舟竟然看不出这人的深浅。
前面的几人毫无察觉,依旧谈笑风生地走在最前面,只有芮星宇不知怎么啦,猛地打了个寒战。
有先前兽潮的预警,几人不敢在山林间徘徊,好在不远处恰逢一处山洞,芮星宇上前查探了一番,并没有发现任何活物的踪迹。
篝火冉冉升起,为了保险起见,芮星宇在洞穴外设了一层隐匿气息的结界,以防止休息时魔兽的入侵。
洞穴很深,再加上夜色昏暗,根本看不清里面的情况,牧听舟与郁长留落脚在了靠里面的位置,肩并肩紧挨着一起。
牧听舟的目光似有似无地落在了何泽明的身上,正好也对上了他的目光。
何泽明一愣,镇定自若地移开视线,转头又去和芮星宇说话去了。
“诶?竟然是那魔兽直接撞上的你们吗?亏我先前还追了它大半个森林——气死我了。”何泽明语调欢快,“不过我可不是说要和你们抢晶石,这种玩意还得是凭实力打赢得到的才舒坦嘛。”
牧听舟倏地嗤笑出声,在空旷的洞穴之中回荡了许久。
何泽明:“你笑做什么?”
牧听舟摇摇头,没个正形样地倚在石壁之上,懒懒地摆了摆手:“没事,你继续,你继续。”
“正好让我也来听一听,你一个金丹都不到的外门弟子,是怎么追着个五阶魔兽跑了半个森林的。”
佛修不杀生
芮星宇闻言扭头望向何泽明的方位, 疑惑地眨了眨眼:“对哦,你是怎么做到的?”
何泽明神情之中闪过一丝不自然,正想着该如何解释, 就听芮星宇一拍手掌:“哦对, 我好像听说掌教们在弟子们出发前都会给他们备上一些防身宝器。”
“你是不是也有一个?”芮星宇脸上露出一丝羡慕, “真好,我师父在我走的时候都没有给我一个护身法器。”
牧听舟严重怀疑这小子是怎么安然成长到这么大的。
——他活了大半辈子,死心眼的人见过不少,但是像是这般单纯到极致以至于显得有些愚蠢的还是第一个。
他第一次生出了恨铁不成钢的想法, 干脆眼不见为净,偏头悄声与身旁的男人说话:“诶,郁兄,你是如何得知今日傍晚会有兽潮发生的?”
牧听舟坐姿懒散, 辰时立的仙风古道的散仙人设已经荡然无存,他口中嚼着丹药,说话的时候总会无意识地凑近。
他原本身上的气息被障眼法给遮了个七七八八,甚至还有些欲盖弥彰地带了个遮掩的香囊, 幽然的香味顺着夜风丝丝密密地钻入了郁长留的鼻腔之中。
郁长留悄然屏息, 睁开双眸回望过去, 很平静地道:“上一次不周山秘境开启的时候, 我来过。”
牧听舟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 足足回味了有两三秒后倒抽一口凉气:“上一次不周山秘境,那不是百年前的事情了吗?!”
他狐疑地扫了眼郁长留,感觉这人是在吹牛。
“既然这样,那我也跟你说个事。”牧听舟朝他招招手, 这动作之中透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亲昵,郁长留顿了一下, 还是听话地凑了过去。
“其实吧,上一次不周山秘境,其实我也在。”牧听舟哼哼了两声。
他明明是半开玩笑地说,却倏然听郁长留认真地应道:“我知道。”
“?”你知道个屁。
倒是没想到郁长留竟然会符合他的话,牧听舟顿时笑了,“开玩笑的你也信。”
郁长留默默地心道,他确实知道。
因为当初,就是他与牧听舟两人在不周山秘境之中,夺得了逢春祭的魁首。
牧听舟稍稍挪开了距离,郁长留几不可察地长呼了一口气。
他心下发紧,害怕再这样下去会暴露些什么。郁长留的指尖摩挲着沉冷的佛珠,指腹轻轻划过了那道裂缝。
“你介意吗?”
郁长留回过神,瞧见牧听舟终于将他那顶帷帽摘了下来,拇指指了指两人身后的一直聊着天的三人,唇角扬起一抹玩味的弧度,“我还想再等等看。”
等等看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何泽明还能耍什么滑头。
郁长留则是一丁点都没有将那人放在心上,他满心满眼都是面前的青年。
“等等。”他道,扭头从储物戒之中拿出了……一个毛绒毯,然后递给了牧听舟,温声道,“盖上吧,夜风吹得凉。”
不光牧听舟呆了一瞬,就连身后一直将注意力放在他们身上的何泽明也呆住了。
……这,这是来休假来了??
哪怕是牧听舟也无言静默了一瞬,他艰难地从那张舒适柔软的毛毯上移开了目光,挣扎了一会,开始婉拒了:“不了,郁兄,这肯定是你带上以备不时之需的,我也不是什么娇气之人……就躺这里便好了。”
了解他的人听了这话高低得回怼一句,毕竟牧听舟挑剔的指数几乎能和他的能力成正比了。
可惜面对他的人是郁长留……
他只是淡淡道:“我带了两条。”
牧听舟:“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多谢了!”
他立刻道,而后从郁长留手中接过毛毯,心里还在犯嘀咕。
——有种,莫名的既视感。
牧听舟不知道怎么形容,他裹紧了被褥,舒舒服服地躺下了。
郁长留重新闭上眼入定去了。
牧听舟偷偷摸摸地瞧望着他,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能看走眼了,他竟然先前以为郁长留和李修缘是一伙的。
从他的身上,牧听舟能感受到一股非常熟悉的感觉。
……他有些不想承认,但不得不说,他从郁长留的身上看到了裴应淮的影子。
牧听舟轻呼出一口气。
近日来他一直有意避开心里的那道坎,如今这才三日过去,牧听舟却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内心有些抑制不住的担忧——不单单是担忧裴应淮会逃走,其中还夹杂了很多莫名的情愫,就连他自己都有些理不清楚。
但若是,若是祁萧然没有照看好他,让旁人欺负去了该怎么办?!
但随即这个念头就被牧听舟甩甩脑袋给甩走了。
他自嘲地笑了下,觉得自己真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担心谁不好,去担心裴应淮会不会被人欺负。
“在想什么?”
耳畔传来了冷寂的声音,瞬间将牧听舟拉回了神:“嗯?”
夜深了,不知什么时候背后那窸窸窣窣小声说话的声音也没有了,仅剩下牧听舟耳边传来的这道声音。
不知是不是他想裴应淮想的次数太多,竟然恍惚间听错以为是师兄在喊他。
他定了定神,道:“没事,只是在想一些事情罢了。”
一般人都会点到为止,谁知郁长留像是看不懂气氛似的,继续追问:“很困扰你吗?”
他声音平淡地问:“是因为那只梦魇兽?”
“……”
牧听舟几分睡意被他这么用一句话给驱散了,干脆坐了起来,毛毯顺着肩膀往下滑,他传音给他,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屑:“就它?算了吧。”
“不过是一个伪装成人的畜生罢了,顶天了只会招呼招呼几头没脑子的野兽过来,别的他也不敢了。”
说着,又想要为自己临时打补丁:“噢,我的意思是,它修为看上去也不高,应该对我们构不成太大的威胁。”
牧听舟终于能体会到为什么那群人去哪都喜欢带着一个佛修了。
因为就算是有突发情况,面前这人也能在第一时间感应到,总而言之就是安全感满满。
沉默继续蔓延开来,牧听舟想了想,还是率先起了个头:“跟我说说呗,上一次你在不周山秘境之中都遇到了什么好东西?”
好东西……
郁长留想了又想,毕竟那一年他正好是同牧听舟一组,他见过的事情牧听舟都见过,这般明晃晃地说来他肯定会怀疑。
“你知道在不周山秘境之中,其实还存留了一个村落吗?”郁长留回忆着从前,缓缓道,“他们是最早一批来到不周山脚下的,自那之后便日积月累,在这里生活,繁衍——直到战争的发生。”
“那场战争……莫非是涿鹿之战?!”牧听舟错愕地问。
郁长留微瞌双眸,应道:“嗯,涿鹿之战后,开辟了三界,但一开始滞留在不周山的族群选择了停留,化成了山林的一部分,自此在这里扎根。”
牧听舟:“那他们在秘境化成的时候……”没有离开吗?
话音还未落他自己就觉得有些好笑,那群人甚至在涿鹿之战时期都不曾离开,更别说只是一个小小的秘境了。
“诶,我还蛮有好奇心的。”他摸了摸下巴,饶有兴趣道。
牧听舟还想听更多关于这个村落的事情,他刚准备凑上前询问,却猛然间听见了不远处传来的一声婴啼般的嘶吼声,尖锐又刺耳,瞬间划破了整个洞穴的宁静。
那声婴啼像是轰鸣的炮响声炸裂在耳边,瞬间将在睡梦中的芮星宇给惊醒了。
牧听舟被打断了话头,眼里闪过一丝不耐烦,正想要起身“整顿”一下这个队伍里的不正之风,却忽地听见一串沉静之中夹杂着一丝清脆的碰撞声响起。
身旁的男人起身站了起来。
牧听舟微愣,抬眼看见他腕骨上的佛珠被他摘了下来。
郁长留垂眸,冷冷清清地望了牧听舟一眼。
只此一眼,好像周遭喧嚣的声音尽数褪去了,只剩下古老梵珠碰撞在一起的声响。
它单挂在郁长留的右手上,被递到了牧听舟的面前。
“可否帮我拿一下?”郁长留问。
牧听舟其实是有些抗拒的,佛珠上那股冰冷刺骨的触感依旧在他的心头挥之不去。郁长留并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地望着他,等待着回应。
耳边芮星宇的惊呼声响起,终于,牧听舟还是叹了口气,他退后一步,嘀咕道:“都说佛珠是佛修的命,你这人怎么随随便便地就把珠子丢给旁人。”
“也不怕我拿了就跑。”
郁长留闻言,微微弯了弯眉眼,流露出一丝浅淡的笑意。
他又温声问道:“那作为交换,能借剑一用吗?”
牧听舟:“……”你一个佛修还会用剑,要不要这么离谱?
他无力地挥了挥手,一旁躺尸的东粼听话地飞到了郁长留的手中。
男人道了声谢,脸上那一抹笑意转瞬即逝,随后他转过身,在何泽明和芮星宇惊慌的神情之中,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地走到了洞穴的门口。
在两人交谈的时候,洞穴的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闻风而来的野兽,一对对竖瞳在漆黑的夜幕下闪烁着绿油油的光,个个垂涎欲滴地望着眼前只身一人的男人。
【他身上有灵力的气息……】
【要杀了吗?】
【杀了,吃了,正好补补身子……】
魔兽之间的嘶吼声此起彼伏,难听得像是在砂纸上划过一般。
虽然灵力只恢复了六成……郁长留挥了挥手中的灵剑,久违地感觉到了一种熟悉感。
但舟舟想要留着那只梦魇兽,那暂且先不杀他吧。
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漆黑的瞳眸扫过眼前站成一排不断逼近的魔兽们,它们将洞口处团团包围,堵死了里面人唯一逃走的希望。
“完蛋了。”芮星宇喃喃道,“佛修是不杀生的。”
可就在他尾音落下的那一瞬间,郁长留冰冷的眸光中闪过一丝森寒,与此同时,他心念一动,灌入了灵力,而后轻飘飘地挥动了手中的东粼剑。
这一抹银光骤然撕裂了空气,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一道狭长锋锐的剑光横向劈开了面前这一堵肉墙。
速度之快,芮星宇,何泽明……包括牧听舟在内,都没有反应过来。
伴随着一声声扑通落地的闷响声,几只巨大魔兽的头颅应声落地,鲜血从断截口喷涌而出,像是下了一场血雨一般,滴答滴答地落在地上,瞬间染红了脚下的道路。
好巧不巧,正好有一只魔兽趁乱接近了何泽明的身旁,却未能幸免。
何泽明躲闪不及,半边身体被暗色的血给染红,表情呆滞地望着面前被浸透在血雨之中的男人。
男人一身袈裟佛衣,自始至终都是干干净净,不染纤尘。
他脸上毫无悲悯,执着剑转身,轻描淡写地扫了眼近乎瘫软在地上的何泽明。
在牧听舟的注视下,郁长留顿了顿,轻轻启唇。
他的声音古板无波,不带一丝感情:“阿弥陀佛。”
兽王白虎
这一折腾, 一夜便过去了。
修士们虽然不用睡觉,但必要的休息还是必不可少的,牧听舟怜悯地瞥了眼在一旁瑟瑟发抖的何泽明, 破天荒地答应了芮星宇想要歇息一会的提议。
主要是他觉得何泽明现在这副看见郁长留就满脸惊恐的样子着实很好玩。
在接下来的一段路程里, 不管芮星宇怎么和他说话, 何泽明都是摇摇头一声不吭,和先前放飞自我的样子大相径庭,好在芮星宇看不懂气氛,一直叭叭叭说了个不停, 才让气氛没有过于尴尬。
牧听舟重新带上了帷帽,给自己施了一层净身咒,重新变成了那副仙风道骨衣袂飘飘的模样。
深林之中,一路上都能看见禽鸟走兽的痕迹, 乱石上被踩踏过留下了深深的足迹,杂乱无章,却很整齐地冲着同一个方向。
昨夜确实发生过兽潮,看这留下的痕迹, 规模甚至还不小。
牧听舟若有所思, 比起兽潮, 这看上去更像是一场逃亡。
他想了想, 站起身, 决定率先问一问郁长留:“你有什么想要寻得的东西吗?”
郁长留摇了摇头:“我寻求之物并不在此地。”
牧听舟沉思一会,干脆道;“那不如,我们去那里看看?”他站起身,手指向了与地上足印相反的方向。
“反正也没有事情干, 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不行!”
何泽明倏地喊出声,被郁长留冷眼扫了一眼, 条件反射地将想要说的话给咽了回去。
他吞了吞口水,神色之中划过一丝惊恐,强装镇定还是说了出来:“不行,那边……很危险,不能去。”
牧听舟饶有兴趣地问:“很危险吗?”
“危险到甚至都可能丧命的程度?”
何泽明:“对。”他再一次重复了一遍,“不能,不能去那里。”
梦魇兽的能力并不强,并且还有局限性,大部分都只能是在睡梦之中才能触发,好在他们能有与魔兽沟通的特殊技巧。
可何泽明昨夜盯着这两人半天了,还在聊天,完全没有说要养精蓄锐的意思。
——所以他悄悄地与平日里和他相熟的魔兽沟通之后,决定在半夜的时候发起攻击。
谁知……那么多五阶魔兽竟然在眨眼间就身首分离,罪魁祸首竟然是这一群人当中他最不看好的那一个佛修!
他不甘心,更何况这两人并没有揭穿他,所以何泽明留了下来。
但现在,他们竟然说要去那个地方……
何泽明当即产生了退意,他强撑着笑意,对芮星宇抱了抱拳:“师兄,多谢你们昨夜的出手相助……我还有其他要事要办,就不先跟着诸位了。”
芮星宇有些失望,想要出声挽留,就听身后的牧听舟半截子插话进来。
“诶?这么快就要走了?”他手肘搭在郁长留的肩膀上,带着点玩味道,“别呀,怎么说我们都算得上是共患难的好友了……”
“况且,被你这般一说,我更加好奇了,若是有你带路,也好找一些。”
牧听舟说:“你说是不是呀?”
他语气轻柔,丝毫没有强迫的意味在其中,甚至用的都是商讨的语气。
可偏偏何泽明就是听出了其中满满的威胁。
只有一个牧听舟其实并不足为惧,毕竟这个散仙从外表看上去修为就不怎么样。
主要可怕的就是他身后的那个佛修,一句话不说就冷冰冰地望着他,威慑力十足,何泽明都害怕他只要一说个不同意,这人下一秒就能冲过来把他脑袋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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