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亦廷没再多看一眼,他自始至终都没走近那个病床,就离开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关上房门,虞亦廷问司机。
“我半路停下来加油,在加油站买了个烟,等听见响声,老虞总已经被车撞了。”司机拿出手机,“我和当地的警方接洽过,这是警方给的事故视频。”
虞亦廷接过手机看。
虞书锋一个人在车上,周围没有任何人,是他突然自己发了疯一样从车上跑了下来,跑到马路上,货车避让不及,撞到了他。
整个事件除了肇事者和受害人,没有第三人。
就连虞书锋下车后突然癫狂也可以解释,他换季过敏的事情虽然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可也算不上秘密。
车窗车门紧闭,只要虞书锋在车上好好待着,也不会出现问题,是他自己下车的。
警方的调查也是一样,他们还考虑到虞书锋有可能是受了胁迫下车,查了他的通话记录,虞书锋新手机干干净净,只有一通电话,还是事故发生半个小时前,是他和兰遥的通话。
具体电话内容经核查也只是简单的工作汇报,反而在查清楚兰遥是虞亦廷的助理,还和虞书锋有联系后,警方对网上说虞亦廷在虞书锋的控制下多年有了点实质性的感受。
虞亦廷看完视频,将手机还给了司机——这是一场完美的意外。
至于审查的力度,后续肇事者的处理,都看虞书锋家属的态度,而他的几个家属对他现在的处境,都不会去过多追究的。
含含糊糊地,这件事将成为过去,谁也不会再提起。
“您看,老虞总这里怎么办?”司机问道。
虞亦廷瞥了他一眼,这不是他一个司机该问的问题,他像一个始作俑者做完后在询问同谋该如何处理后续。
虞亦廷没有傻到觉得虞亦廷身边的一个司机是整件事的负责人,他心中已经有了答案——整件事一开始的起因,秦家对衡尔药业的指控并不是巧合,他的那位母亲并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柔弱。
“虞家名下有疗养院,这边可以办出院手续之后把他带回去。”虞亦廷给出答案,他对着司机说的,司机却清楚这句话不是回应他的。
“知道。”司机回道。
他看着虞亦廷走远,似乎是去问医生要相应的材料。
跟在虞亦廷身后的兰遥留下来和司机确认一下虞书锋的真实情况,兰遥跟着司机进了病房,原来空无一人的病房窗户边站着一个人。
刚才还拉起的厚重窗帘已经被拉开,秦瑾雯穿着一身黑底白花旗袍,静静地站在阳光照射出来的地方。
“虞总说,等到老虞总病情稳定下来,把人送去我们公司旗下的疗养院。”司机向秦瑾雯汇报情况。
“他还是心软的。”秦瑾雯轻笑一声,她问道:“那个货车司机怎么样了?”
“警察确认他的驾驶并没有出错,个人也没有喝酒、疲劳驾驶的情况,警察询问我们这里家属的意见。”
秦瑾雯走到虞书锋的病床边,缓缓抚摸着虞书锋的头发:“签署谅解书,毕竟是他自己跑出去的,也有一部分的责任,要怪,就怪他的命不好吧。”
秦瑾雯问兰遥,“凌家那个孩子怎么样了,救出来没有?”
“我们走的时候还在营救,刚才下飞机的时候得到消息,已经救出来了,初步判定没有生命危险,虞书锋只是在熏香中下了一点让人昏迷的药。后续还需要进一步的检查,凌家的人不肯在我们的私立医院,安排在那儿的人已经按照他们的想法送去指定医院。”
“医疗费全包,派人去护着。”秦瑾雯默了两三秒,才感叹一声,道:“这些年来我对不起我的朋友,我的两个儿子也对不起凌行舟,说到底,都是我们的错,不然也不会让他们卷入其中。”
“虞总将签署好的离婚协议书给凌家了。”兰遥说。
秦瑾雯:“感情这种东西,来得快去得快,变得也快,有时候缘分比情分更重要,我是不想再管了,让他们自己看吧。你稍微看着点,帮着小廷把衡尔收好,小舟的事情你也看着些,如果他们两个人彼此还有意,能推一把就推一把,等我回去了,凌家我会亲自拜访。”
“您现在不回去?”司机在一边忍不住开口问道。
秦家对衡尔药业的指控还在,秦瑾雯如果不回去主持大局,衡尔药业的没落就在眉睫。
“我还有事要做。”秦瑾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急。你把车祸的事善后好,然后去秦家找一个想待的岗位,越少人知道你跟过虞书锋越好。”
秦家的企业和现在的衡尔没办法比,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也是个好去处,况且,一鲸落而万物生,虞书锋没用了,沪市的药企都能分一杯羹。
“虞总刚才说的疗养院,您看是放到哪家,目前我们公司的两家疗养院,一家在沪市本地,一家在外,您这边确定好,我也能先打好招呼。”司机问道。
“我都快忘了这件事,暂时不用准备,我想在这里再呆一会,陪陪他。”
秦瑾雯目光下垂,她静静地看着虞书锋,眸光流转,似是不舍。
兰遥和司机识相地出去了,这两个人毕竟夫妻一场,斗生斗死是一回事,说不准还有些惜别的情分在。
秦瑾雯一个人在病房里,她坐在虞书锋的床边,垂眸看着这个靠着仪器吊着命的男人。
连她也不得不感叹,虞书锋的命真是好。
没人比她更了解虞书锋的一生。
虞书锋投胎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里,家庭条件不好,却独独供应他上了大学,在大学里遇见秦瑾雯,毕业后直接进了秦家家族企业,在没有受到认同的时候,外地遇到了岑赫月。
岑赫月和家里闹掰,空有灵气没有保护,虞书锋在她眼中是救星也是上位者,他在岑赫月那里感受到了尊重,又拿着岑赫月的药剂获得秦家的认同,坐收两边的利益,吞下秦家的家产后创立衡尔药企,步步高升。
就算到了现在,他也是运气好的。
秦瑾雯轻轻抚摸着虞书锋的脸庞,她特意选的货车,以为可以一劳永逸,直接在路上解决一切,谁知道他就是这般命大,居然活下来了。
秦瑾雯的手流连在虞书锋的脸上,缓缓地移动到虞书锋的脖子上——在最早的时候,在他将自己作为筹码压在那个密室的手术台上的时候,他就是这样,将手放在自己的脖子上,威胁自己的儿子的。
秦瑾雯被软禁在一处宅子,一年到头能见到虞亦廷和虞亦清的次数有限,但是她也能从匆匆的几面之中看出虞亦廷性情的变化和虞亦清对虞书锋的态度由近及远。
秦瑾雯慢慢联系上自己的人手,拿到了那不为人知的监控视频——在虞亦廷自爆一般地将被鞭打的视频放出来之前,秦瑾雯很早就看过监控。
她看到她曾经以为是一生依赖的丈夫将自己绑在手术台上,看见那双曾递上婚戒的手掐住她的脖子,看见这样一个禽.兽用亲情去威胁她的孩子。
她无能为力不代表一无所知。
一切的一切,所有的因果都是来自她,如果她没有执意嫁给虞亦廷,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她对不起自己的孩子,对不起凌家,也对不起已经走了的岑赫月。
斯人已逝,活人自当收局。
秦瑾雯听见仪器声音陡然变化,“滴滴滴——”在急促的仪器声中,她仿佛看到了当年和虞书锋的初见。
在春夏交替的林间小道上,一个男生蜷缩在地上抽搐着,飞扬的花粉在碎金一般的阳光下坠.落,正午的道路上没有一个人,只有路过的秦瑾雯。
二十岁出头的她看见了路上的那个男生,她环顾四周,没有一个人,如果她不向前,这个男生会死在那里。
这次,秦瑾雯没有再踏上那条林间小道,她回头了,恍若什么都没看见。
没有人路过,恰如现在的病房。
“滴——”
一切归于寂静。
凌行舟醒了,虞亦廷往回赶,走到半路得到虞书锋的死讯。
这次医院死亡证明都开出来了,说是虞书锋病情加重,没救过来。
虞亦廷正想着要不要再调头,兰遥把手机递了过去。
“别回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是秦瑾雯的声音。
“没事吧?”虞亦廷认出她的声音,一时间却开不了口叫她。
过去他叫秦瑾雯的场合不多,即便有,也是为了恭敬喊一声母亲,而现在他明显感受到不该这么喊了,却喊不出一声“妈妈”。
叫妈妈的记忆太久远了,久远到想到这个词就觉得别扭,虞亦廷只能略过这个称呼,直接问。
“没事。”秦瑾雯说,“回去之后稳住衡尔,也不用你做什么起死回生的事情,让里面别乱就行,等会我会把虞书锋的死亡证明发给你,哪个股东有疑问你就压回去。兰遥会帮你,其他时间你就想想你以后想做什么?”
“什么?”虞亦廷许久没有听到有人问他未来想做什么,自从他记事起,他就是为衡尔的未来而生的。
“你不喜欢做药业,虞书锋死了,没人能拦着你,你可以好好想想自己下面做什么,我对你,没有拦阻。”秦瑾雯鼻子有些酸,“我记得你以前是学艺术的,学的是古典舞,还想学吗?”
“妈。”虞亦廷终于叫出声,他声音中带着无奈和心酸的笑,“我都多大了,还怎么跳。”
“我就是提一提,你有别的想做的,都可以。”秦瑾雯话音一顿,“这些年来,一直是你挡在前面,这是我的失职。”
“我有一个问题,妈你可以不回答。”虞亦廷深吸一口气,把这段时间的疑问问出口,“小清是你让他回国的对吗?”
虞亦廷刚开始是怀疑过虞亦清又向虞书锋示好,可越到后来虞亦廷越发现不对劲,虞亦清除了和凌行舟在一起亲密些气他,其他时候言语行为都是向着自己的,他活像一个执行任务的NPC,任务之外依旧和虞亦廷亲近。
秦瑾雯这些年来从未冒头,虞亦廷才没有想起她。
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心中已经明了大半。
“是。”秦瑾雯:“他的脾气我很清楚,你和小舟在节目上太亲密了,他会抓住你的这个软肋一动再动,我想把水搅得混些让他看不清,谁知道他比我想象中的还要不择手段,抓住一点就咬着不放。你三番五次不和凌行舟说明实情,不也是怕太过亲密伤害到他吗?”
“可惜还是牵连上了。”虞亦廷愧疚道,他罕见地在母亲面前暴露出情绪的弱点。
秦瑾雯:“小廷,你想要保护的心是没有错的,怪只能怪他防不胜防,坏人的心是无法用常理揣测的,不要因为无法面面俱到而责怪自己。你很好,在我没办法看顾的这些年,你一个人在他的手下,也长得很好,把你弟弟也照顾得很好。”
“小廷,你已经很好了。”
“嗯。”虞亦廷静静地听着,好似这么多年的辛苦只是为了今日的这一句肯定。
他忽地明白秦瑾雯在背后动手却不和他知会的原因。
这些年来打败虞书锋已经成了虞亦廷的执念,他想要在这个家里做拯救母亲和弟弟的英雄,他害怕自己的亲近带来的都是伤害,他习惯性地什么事情都一个人抗下,这样让他压力最小,因为即便他一个人失败,失败的后果他也可以一个人咽下,不用牵连任何人。
而秦瑾雯太过了解他,她明白虞亦廷的这些想法,愿意默默地帮助他,圆了他的执念,让他以主导的身份做完这些事,了了这个心结,彻彻底底地放松下来去追求自己的生活。
“妈,谢谢。”虞亦廷默了许久,两边都没有说话,还是他先开口。
没有人愿意第一个挂电话,他们很久没有在无监视的情况下通话,可虞亦廷却不觉得陌生,他的记忆忽地同多年前接轨,他想起来秦瑾雯带着他和虞亦清去游乐园玩。
那个时候秦瑾雯已经和虞书锋闹翻,虞亦廷的生日虞书锋没说一句话,还是秦瑾雯一手抱着还不会走的虞亦清,一手拉着虞亦廷去游乐园玩了一天。
当时虞亦廷已经被虞书锋教导得要喜怒不形于色,要懂得沉静,即便他还是个孩子,在灰暗的日常功课和公司事务学习中,他在秦瑾雯那里得到一丝喘息。
可也就是那次之后,秦瑾雯被软禁,虞书锋明明白白地告诉虞亦廷,是因为他,秦瑾雯才被关起来的。
一切种种,造就虞亦廷如今的性子,如今回想,虞亦廷百味杂陈。
临上飞机,虞亦廷和秦瑾雯挂断电话。
虞亦廷心中还有很多疑问,比如兰遥是不是她的人,她要怎么收尾虞书锋的事情,可此刻听着广播中让手机关机,他闭上眼睛,一下子就觉得这些全然不重要了。
他不想再追究这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他还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可有一点,他是确定的,他确实不想再待在衡尔了。
虞亦廷闭上眼睛,这次在飞机上他没做噩梦,等他到了机场,直接叫车去了凌行舟在的医院。
凌行舟住在一个公立医院,他目前没检查出什么问题,还在观察中,转入普通三人间病房,虞亦廷去的急,空手到的时候病房里已经是晚上七八点,快结束探望时间了。
凌家陪床的人正好出去散步,凌行舟病床边没人守着,他扒拉着平板看剧,翘着头发,穿着病号服,瞧见门口西装革履的虞亦廷愣了一下,而后撇过头去,装没看见。
虞亦廷走到他的床边,看了看他挂在床上的病例,坐在床边上了手。
虞亦廷的手是冷的,衬得凌行舟正常温度的额头都有些烧。
凌行舟躲了一下没躲掉,被虞亦廷冰了个激灵。
凌行舟不说话,只瞪他。
凌行舟被消防员救出来的时候已经模模糊糊醒了,被抱着从长廊过,他看见挂在墙上沾血的鞭子,半糊涂半清醒之间还做了断断续续的噩梦,他梦见自己被绑在手术台上,而手术台上开着一个单面玻璃,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单面玻璃,在梦中凌行舟却能把玻璃那头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
他看见虞亦廷跪在玻璃上,虞书锋拿着长鞭抽打,逼他答应什么事情,如果不答应就不放自己走。
在梦里,凌行舟挣扎着想要起身却动不了,想要说话却说不出来,他很想冲过去直接动手,也想直接骂虞亦廷是不是傻,为什么乖乖地给他打。
气着气着,凌行舟把自己气醒来,一睁眼没看到虞亦廷不说,还被凌母甩了份合同,凌行舟定睛一看,是他给虞亦廷的离婚合同,虞亦廷居然又还给他了。
凌行舟以为自己让律师把股份转让合同和离婚合同一起给他已经算是明示——先签离婚合同我再通过财产分割把股份给你,那虞亦廷还回来算什么事?算他同意离婚了?
照着虞亦廷那弯弯绕绕的脑子,看到股份转让合同的时候,就应该知道凌行舟之前放狠话都是做戏,即便其中确实有些情绪上的生气,也没有真正就不要他了,凌行舟都觉得自己宽容得不行,虞亦廷居然撂挑子不干跑了?
凌行舟觉得他需要一个说法,他先是自己气了一会,没等到虞亦廷来,又旁敲侧击地问凌母是不是他们挡着没让虞亦廷进来。
最后得到的是虞亦廷还没等到他被救出来就去了外市,连带着得到虞书锋重伤的消息。
凌行舟和虞书锋进密道的时候是有心理准备的,首先他不觉得虞书锋是什么正人君子不会对他下手,对于自身危险的后果凌行舟有心理准备,其次他也是带着一点故意的成分在的。
可以说是凌行舟半推半就地促成了虞书锋想要控制住他的想法。
他想要逼虞亦廷一把,没有紧急情况,虞亦廷不会扭转他固执的个人英雄主义观念,他自己背负得太多,如果凌行舟不推他一把,虞亦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和虞亦清合作。
凌行舟说不通他,只能用行动来让虞亦廷明白,成全他的执念,哪怕是赌上自己的安全。
可他都这样了,虞亦廷还躲着,直到现在,已经过了整整一天,才跑回来站在他的面前。
“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虞亦廷目光像是黏在凌行舟的身上,一刻都没有移开。
凌行舟刚消下来的气又腾地蹿了上来,他不说话。
虞亦廷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在他和凌行舟的关系中他一直是话少的一方,凌行舟忽地不说话了,让虞亦廷无所适从,连寒暄都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我……刚去了一趟外市,都解决了,不会再有人伤害到你了。”虞亦廷磕磕绊绊地开口,开口后,剩下的话就一股脑地全倒了出来,“我不准备在衡尔药业继续做下去了,我其实一点也不喜欢这个行业,但是我也不知道该去做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