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老见他不愿多说,也未多言:“对了,福幼院的两位夫子要回鲤州。”
魏游一时间没有对上号:“谁?”
“私奔来的那两位,”谢老一老古董,提私奔还有些难以启齿,“柳夫子父亲病危,催他们回去见最后一面,本来是昨夜出发,我擅自做主让他们等上两日,与你们同行走官道也能有个照应。”
魏游点点头,没有辜负谢老的好意。
既然是鲤州本籍人,同行也方便打探鲤州的事。
与此同时,明州府一处幽静的宅院。
两条小人鱼蔫蔫的,躲在水池的荷叶下,任凭江少卿如何呼喊也不出来。
“我的两个祖宗,出来吃点,再绝食下去,等魏游回来不得打死我。”
“是我不对,森*晚*整*理说你们俩那好哥哥,魏游和江盛抛弃了你们,我就开个玩笑罢了,你们别生气了。”
“真的,等过两三个月,我保证,他们会亲自来接你们回去,吃香的喝辣的。”
江少卿那叫一个悔不当初。
逗人鱼时,小人鱼对他的话从来不给予回应,他以为小鱼崽听不懂大荆话,坏心眼地一个劲说魏游和江盛把他们卖给自己了,不要他们了。
刚开始,小人鱼以为闹着玩,不予理会。毕竟从建州到明州他们同行,能找到魏游和江盛。
直到魏游和江盛离开明州的第三天,江少卿一如既往逗人鱼,说魏游和江盛不要他们了。
结果两条小人鱼果真没找到人,最后齐齐看向他,扑闪着乌黑的大眼睛,忽的,豆大的泪珠砸落在饭碗里,哭的那叫一个撕心裂肺。
现在,已经是小人鱼们绝食的第四顿饭了。
“吃点吧,吃饱了才有力气继续哭。”
话音刚落,小人鱼们嗖得一下,彻底不见了。
飞溅的水精准砸向池边的江少卿,风一吹,冷得江少卿瑟瑟发抖:“……”
养崽真难。
夜幕降临。
江少卿对着书案叹气百回,连身边的小厮都看不下去了。
当他第六十五次叹气的时候,小厮终于开口:“大人,该就寝了。”
浴桶放置在山水屏风后,下人退去,江少卿解开青色外衫挂在一旁。
屏风后,两声细微的入水轻响。
江少卿抽动中衣带子的动作一动,目光一凛,看向被屏风遮挡住的浴桶处。
今夜无风,房间内仅剩下蜡油爆开的轻响,以及若有若无的水声。他赤脚缓慢靠近,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锋利的匕首。
“谁?”
刀剑刺入浴桶,没有意思滞涩感。
江少卿浓密的剑眉拧起,准备收回手。
倏然,凉凉的软软的东西顺着刀柄攀上了他的手臂,他猛地将手从浴桶内抽出。
用力——
“嗯?”
等看清手臂上的小东西,江少卿赶紧收回甩出去的力道,差点把自己搞脱臼。
三双眼睛大眼瞪小眼。
两条小尾巴在空中悠闲晃荡,湿哒哒的水滴落在地板上,悄悄晕开。
“你俩怎么从水池里偷渡来的?”
吓他一条,以为有刺客。
小人鱼不会说话,没鱼替他解答,他只好先喂饱两个小祖宗的肚子。
等擦干净又吃饱喝足,两条小人鱼东张西望,像是在寻找什么。
江少卿小心翼翼道:“魏游和江盛暂时不在。”
两条小人鱼吸了吸鼻子。
江少卿又安慰道:“等三个月左右,他们就能回来了。”
两条小人鱼不仅吸鼻子,眼眶里沁入水珠。
江少卿手足无措,感觉哄小人鱼比他批一天的案子还累,他抓着头发字句斟酌道:“他们,他们去……”
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两双湿漉漉的眼睛看着他,明显在等他回答,江少卿绞尽脑汁,灵光乍现:“他们……对,他们有宝宝了,宝宝你知道吧,就像这样的,小鱼崽,可可爱爱,他们也有崽崽了,所以要养胎三个月!”
江少卿觉得自己简直是天才,这理由绝对是个好理由。瞧,两条小人鱼一动不动,肯定是听懂了。
但渐渐的,小人鱼僵化的时间太长,江少卿心理隐隐冒出不安。
小人鱼们小小的脑袋里循环江少卿的那句“有崽崽了”的话。
父亲和爹爹又有崽崽了,不要他们了……
小小的人鱼受到了大大的伤害,无尽的恐慌席卷而来,嘴巴吧唧一扁,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唔——”
“唔——”
江少卿把握时机,一手一个捂住他们的小嘴巴,赶紧观察紧闭的房门,见没有动静,才虚脱一般甩了甩额鬓间的冷汗。
没等他缓过一口气,怀里一重。
江少卿低下头。
两张等比例放大的脸跳入眼中,带着婴儿肥,嘴角还残留着未擦拭干净的糕点碎屑。
江少卿定定看着怀里凭空冒出来的两个白白嫩嫩的婴儿,想到消失不见的两条小人鱼,脑袋有刹那空白。
不会吧?
两个婴儿乌黑的脑袋瓜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他们仰着头看他,眼角还泛着红,眼眸透亮,见江少卿低头,恶作剧得逞般笑了起来。
眼角弯弯的有点熟悉。
江少卿仔细辨认。
肖像魏游的鼻梁和眉骨轮廓……
依稀能分辨出江盛影子的眼睛和嘴型……
是该熟悉的,能不熟悉吗?
天天照镜子,能不熟悉吗!
江少卿手臂僵硬,带着两个婴儿,不信邪地走到镜子前。
弯起眼,勾起唇,露出一个笑。
三双相似的笑眼映在镜子上。
不知是激动还是愤怒,江少卿感觉自己的手臂抖成了筛子,镜中的笑容与内心的怒火撕扯,残存的理智游走在崩溃边缘,好似一阵风吹过来,就会哗啦啦地破碎成玻璃渣。
偏偏小人鱼一脸笑意,清澈的瞳孔中倒映着江少卿因为愤怒而扭曲的脸。
他仰起头,指尖紧紧掐入手心,来回深呼吸。最后,那满腔无法排泄的复杂情绪化为一声穿透黑色云霄的怒吼——
“啊啊——魏游!!!”
魏游长袖掩面,接连打好几个喷嚏,也不知是何原因。
车外之人话音一顿:“王爷, 是否要在陈坝村歇一歇。”
他们一路向南, 自岩州离开后, 马车已有两日未做停留。魏游掀起帘子, 视线扫过柴正峰青黑的眼袋,看向前方。
马车停在一条三岔路口。
三岔口处竖立着一块干净的青石路碑,路碑碑面刻着一幅简易的线路图,剩下大半篇幅是路捐的名单。
“正前方通往陈坝村,往东去是东渔村, 往南是鲤州城。”柴正峰仔细辨认路碑上的字样。
东渔村崖东岛, 魏游和江盛势必会走一趟,但现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目光在石碑头名停驻片刻, 魏游若有所思:“此处距离鲤州城还有多久?”
“约三十里,若不停歇,天黑前便能入城。”
“传令下去,原地修整一炷香时间,务必在城门关闭前入城。”
大荆的宵禁并不严, 酉时鸣鼓闭城,城内城外人不得进出,但宵禁与闭城之间尚有两个时辰可供城内人走动,待到亥时锣响后才真正宵禁。
魏游一群人赶在最后时刻入了城。
城门口的守卫掂了掂手里的银两,扔进公袋子, 手自然垂落在一侧, 贴身的裤袋中发出几不可闻的一道碰撞声。
他面无表情地喊:“下一位。”
近日不仅入城的生面孔多,这些人出手也比寻常人阔绰。
魏游入城的消息很快传入张有光的手里。
鲤州城某座古色古香的书房内, 一人头也不抬地问:“第几批了?”
“今日第三批。鲤州一年一度易物节即将开启,近段日子入城的外乡人不少,属下让兄弟们彻夜监视,均未发现有异常之处。”
“人多眼杂,且那位秘密造访,查不出来也正常。”
躬身的人抬起头,露出熟悉的脸庞,如果魏游在,肯定能认出这位在城门口当值的守卫。
守卫一脸愤愤不平:“老大,我们规规矩矩行商,挣清清白白的钱,到底何人如此歹毒,竟诬陷您,说您是为非作歹的海寇。”
肩披中衣的男子手中握着毛笔,桌案上是一幅壮丽的山水画。他低着头,半张脸隐没在黑暗中,让人看不清长相。
迎着晃动的烛光,他搁下黑色墨汁的笔,换上一支干净的笔,轻轻蘸取红色朱砂,落在水墨画中。
一个红色的孤影立在船头,眺望远方。
他笑着回复:“公道自在人心。”
不急不躁的声音带着安抚的力量,抚平急躁的心。
“辛苦弟兄们了,这个月起每人去账房可多支二两银子。”
“谢谢老大,我替兄弟们谢过老大。”守卫喜不胜收,重重拍在胸脯上,字句铿锵,“老大,你放心,我们会加派人手盯紧外乡人,绝不放过一条漏网之鱼。”
人笑着离开,书房内重归于安静。
烛光将身影拉长,关门的风吹动烛火,映在墙上的人影晃动了一下,等重新聚拢,影子旁不知何时多出一道。
房间内响起一道陌生的声音:“瑞安王恐怕已经到鲤州城了。”
张有光不紧不慢地将画卷挂起,不见一丝慌张:“到不到,与我而言并无影响,反而是你。”
“装模作样。”
张有光分神看他一眼:“急了?”
“张有光你!”
“对,我吃里扒外、忘恩负义、数典忘祖,必遭天打雷劈、必成孤家寡人、必是暴尸荒野,死无葬生之地。”听了二十年,耳朵都快生茧了,“我下十八层地狱,不知您和他们去哪里?怕是没地方给您腾位置了吧,哈哈哈。”
那人没想到他说话这般没脸没皮,气的浑身发抖,指着张有光说不出一个字来。
“啊——”
一声惨叫自书房响起,门外候着的人打了个哆嗦,头埋得更低。
张有光折了他半根指头,在对方的惨叫声中,他冷冷道:“见谅,我不喜欢有人拿手指着我。回去告诉他们,想让我把龙门船帮交出来,下辈子吧。”
边说,边用帕子擦自己的手,仿佛沾染上了什么脏污:“二十年前的事情如果他们不记得了,我不介意帮他们回忆回忆。”
痛吟声骤然停止,蜷缩在地上的人身体打了个寒颤。
张有光失去了所有的耐心:“滚吧,别再来惹我,真让我疯起来,大家都别想好过。”
进城后,魏游没有多余想法,为了躲避追踪,行程最后几天没日没夜赶路,身心俱疲。他们沿街就近寻了一家名叫“海阁”的客栈度过一夜。
两位夫子归家心切,匆忙与魏游一行拜别。
客栈生意不错。
一大早,店小二热情地迎上来:“几位爷这边请,小的二水,有事唤我即可。几位爷昨夜住的如何?”
“神清气爽!”
睡了一个美美的觉,江盛满血复活。
“小公子满意便好。”
孕痣用特殊手法遮掩,不怕人瞧出端倪。哥儿面相比较嫩,没了孕痣,江盛与十六七岁的汉子差不多,再加上活泼开朗的性格,小二又偷偷给他减了一岁。
“几位准备吃什么,我们这儿有……”
小二一路报菜名不停歇,名字花里胡哨,听不出名堂。
从后院客栈至前院酒楼,小二眼睛一转,脚步转到楼梯口,不动声色地引他们上二楼雅间。
魏游停下:“一楼即可。”
找了一处角落空闲的八仙桌坐下。
小二看了他们好几眼,热情比一开始降了三个度:“小的二水,几位想吃什么想喝什么想问什么,随时唤我。”
说完又去接新的客。
江盛从菜谱里探出头,朝魏游挤眉弄眼:“雅间多出二两银子,妥妥的消费刺客,他当我们傻。”
魏游捏了捏他肉嘟嘟的两颊:“看看吃什么?”
七个人,江盛原计划点八个菜,但店小二十八度大转弯的态度让江盛心头憋了一股闷气,他狠狠加了两道菜,准备让二水体会一下什么叫社会的险恶。
一门心思写在脸上,魏游觉得小人鱼甚是有趣。
桌面上的茶水飞溅出来。
紧接着有人大喝一声:“谁说我们比不上建州?”
隔壁桌突兀的一句话,把江盛吓一跳,也成功吸引大堂内所有人的目光。
说话之人脸色胀红,说话间一股酒味迸溅:“在东岭,若说谁最繁华安康,建州排第一,鲤州排第二,其余均排末尾。”
“这位兄弟承认鲤州第二,怎又胆敢说鲤州与建州媲美?”
醉汉哈哈大笑两声:“非也,这第二有讲究。”
“哦?第二有什么讲究?”对方显然不相信,语气怀疑。
“矮个儿里面拔高个儿的第二,和高个儿里面差一寸,与第一势均力敌的第二,则何如?”
“对于某来说,均是第二。”
“均是第二,对五湖四海前来的游商而言无痛无痒,但对鲤州人而言,打心底里觉得天壤之别,你别小瞧这第二,它啊看似一个样实则差别大。”
江盛拉着魏游吐槽:“他快把我绕晕了。”
江盛的声音不大不小,但醉汉与他们靠得近,听得见:“这位小兄弟别着急,听我慢慢说。”
“一地富饶,一看名门望族,二看书香门第,三看商贾大家。是否?”
客栈内齐刷刷称是。
醉汉满脸卷起的胡子,看不清脸,但能看清嘴角勾起的弧度。
这是一个嘲讽的笑。
他话音一转:“可地方富饶,与我们平民百姓有何干系。”
“京城尽是权贵,可谁知城墙外有多少冻死骨?中原尽是书香门第,可谁知乡下小儿人手凑不齐一本书?江南尽是黄金,可谁知百姓手里有几亩田?”
“何为富饶,试问,京城富饶吗?中原富饶吗?江南富饶吗?”
客栈内鸦雀无声,连筷子的声音都没有,显然是被他一番言论镇住了。
魏游眼底流动着奇异的光彩,他觉得挺有意思。
思想抗争哪一个朝代都有,但在奴役千年的历史长河里,往往被当做是大逆不道。或许正是因为鲤州远离京城,天高皇帝远,受皇权统治影响不深,独立意识才更早启蒙。
醉汉还在滔滔不绝:“八族南迁东岭,为东岭带来生机,功不可没,可盘踞着八族的建州真的富饶吗?在我看来,与它们无异。”
他环顾四周,无人与他对视。
这时,兴致盎然的魏游一行自动成为他的重点关注对象:“鲤州城内人人安居乐业,无名门望族、书香门第、商贾大家扎根,如家鲤州仍屹立第二不倒,这才是真正的富饶。”
“你你你,简直大逆不道!”
有一被流放至鲤州城的读书人终于反应过来,气到晕倒,同行的书童赶紧将他送往不远处医馆。
江盛原本似懂非懂,后来懂了。
他悄悄和魏游说:“用通俗易懂的话来说,你GDP总量高,经济发达,但财富掌握在少数人手里,虽然排第一但我也不差,我人均GDP高,居民幸福指数高,经济还不赖,我虽然排第二,也能和你叫板。”
魏游夸道:“聪明,有长进。”
柴正峰眉头紧蹙,他自诩耳力好,但听不懂王君的话。
鸡滴屁是什么?
怎么王爷和王君都知道,就他一个不明白。
沉默在客栈蔓延。
不少人维持一个姿势许久,天也不聊了,饭也不香了,思忖着醉汉惊世骇俗的言论。
魏游余光逡巡而过,发现沉思的人大多是鲤州本地人。
最后,不知是谁一句“真是喝高了喝糊涂了”打破沉寂。
“瑞安王到建州后,开粮仓、救难民、剿山匪、设工坊、铺大路、开学府,如今建州无一冻死骨,人人有书读,鲤州如何比?”
建州一天一个花样,建州人甚至感觉自己的需求落后于政令的变化了!
瑞安王真是个好疯子。如果京城人嫌狗弃的疯子瑞安王是如今的样子,那么建州、明州和饶州人真诚的希望,希望他继续疯下去。
“正是如此,”更多人附和,他们中有来自所谓的“末尾”地区的,就不服醉汉的话,“建州哥儿女子皆可上工读书,你鲤州又如何比得上?”
这回轮到醉汉沉默了。
他身体左右晃动,好不容易才站稳,缓缓启齿:“呸,也不知走了什么狗屎运。”
醉汉被礼貌地丢了出去,魏游等人走出客栈时,已经不见他踪影。
鲤州城街道比不上如今的建州,但若是和头一次入建州城的观感相比,魏游更喜欢鲤州。
少了趾高气昂的富家子弟,市街楼巷之间面貌焕然一新。
走在街道上,魏游突然感慨:“鲤州真有意思。”
江盛莫名其妙:“哪里有意思?”
魏游问:“若你是南迁东岭的大族,让你在建州和鲤州选一处落户生根,你选择何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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