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夫妇忙谢过魏游。
等陈富抬眸,发现魏游冷淡的脸镌刻上难得一见的郑重,他微怔,却听魏游道:“你且等着,来年开春北上,本王保证小陈家来往船只必当畅通无阻。”
话音如千斤锤炸在耳畔,久久难以回神,一股凉风冲进敞开的大门口灌入薄衾,等陈富终于呼出一口热气,案几上的茶早已凉透。
邱氏关门回来。
手背探他额头:“赶紧躺下吧,还烧着呢。”
见没人回应,邱氏红肿的眼眶再次蓄满水珠,忍了多日的话匣子终于决了堤:“人都走了,别看了。”
“你说你非趟这趟浑水作甚,做生意便做生意,数着钱看他们斗不好吗?与你有何干系?皇亲国戚哪一个是我们能得罪的,你倒好,没个实力非要去皇子皇孙那掺一脚,就你那身板你不倒霉谁倒霉。”
“好好的一个陈家,被你闹得分了家。分家了还不消停,又跑去和瑞安王胡闹,差点丢了命,你说你怎的不为我们母子俩考虑考虑,庚儿才多大啊……你要是去了,让我们母子俩该怎么办……”
面对夫人的哭诉,陈富心里也不是滋味,他想把人紧紧搂进怀里,可手却一点儿也抬不起来。
邱氏越哭越凶,像是要把所有积蓄在胸口的委屈宣泄个够。
陈富纠结许久,无奈地叹了一口气:“你当我想?王爷虽未提海寇张有光的事,但我猜想,他已经查到了八族与他有往来的线索。”
“你说什么!”
措不及防扔下的炸弹把邱氏炸懵了。她慌慌张张环顾四周,确认门窗紧闭,室内无人才松下一口气,又望向陈富,错愕难掩。
“你这话什么意思?”
邱氏脸色煞白,唇瓣轻微颤抖,可陈富明白她懂了。
小陈家,不是陈家,王爷最后一句话不单纯是对他的承诺,也是明晃晃的提醒。
“夫人,我又何尝不是为陈家考虑?张有光的事儿事关重大,现在不是王爷不会罢休,而是朝廷不罢休。水火不相容,官匪不同路,尽管张有光……哎,日后追查起来,不知会有何结果。往好了想,咱陈家与张有光牵扯不深,顶多判个抄家,但若上面执意拿我们杀鸡儆猴,怕是要流放为奴为婢。王爷若有良心,念着我的苦劳也会网开一面。”
“可瑞安王是个残暴——”
陈富打断他,训斥:“王爷是个有本事的。”
邱氏一言不发,明显是被陈富的话吓到了。
陈富缓和语气,继续道:“早在钱塘我替王爷开米铺起,便容不得我犹豫了。况且王爷非池中之人,既然要赌,那就压上所有,不给自己后路,放手一搏,兴许还有一条活路。”
邱氏定定地看着他,像是头一回认识陈富:“你真是个疯狂的赌徒。”
“事实上,夫人,我的眼光还不错。若非如此,当年求也无法从求取夫人的众多青年才俊中脱颖而出,入了夫人的眼,嘶——痛痛痛——”
“行了,别得意了,刚缝上的伤口又开裂了。”
陈富的痛吟中夹杂着邱氏的碎碎叨叨,什么“就你眼光还不错”“眼睛看哪里呢,这时候还想着风花雪月”“疼死你算了”……
“不管了,反正张有光的事——”
“不是说不管了吗?”
“是是是,夫人教训的是,不说了不说了。”
第二日,魏游安心和江少卿一同出发去明州。
江少卿作为明州新任知府,在明州停留的时间远不如建州, 文案堆积如山, 府衙的下属一片哀声载道。若不是前段时间皇上亲临建州兹事体大, 他们早抄家伙把江少卿绑回去了。
见到江少卿终于回来, 明州府里好几位官员老泪纵横,涕泗横流,江少卿纠缠半天才从他们的包围圈挣脱。
“送到这里就行了。”
明州府衙前,江少卿送别俩人:“王爷去了饶州是否还返程明州?”
魏游不信江少卿真关心他的行程,谙知他暗戳戳在问小人鱼的事情:“不了, 既然东岭是本王封地, 趁此机会,本王自当好好巡查一番, 上回岩州平州大乱是为提醒。”
真没打算接走小人鱼。
得到了肯定回复,江少卿也没有再说虚情假意的客套话:“祝王爷、王君一路顺风。”
明州府衙的门匾和门匾下的人影越来越小,直至被甩在身后彻底消失不见,江盛垂下车帘子,缩在魏游怀里, 情绪不高。
魏游抬起手,指根擦过江盛的耳廓,将细碎的几根头发别到耳后:“若你舍不得,我叫人把他们接回来。”
“鲤州情况不明,放在哥那比我们身边安全。若真有危险, 哥也能把他们送回海里, 送回海蚀洞。”
孰轻孰重江盛分得清,分离焦虑又是另一回事。
“等安定下来, 日后有无数个日夜能陪伴他们长大。”
江盛把头埋进魏游的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明州山匪被剿后,水泥官道顺畅地从建州铺到饶州,三地来往方便,也不怕有人劫道。明饶段路上,不少饶州部落装束的人驱赶牛车驴车,前往明州、建州行商易物。也有书生模样的学子结伴往饶州方向去,有年轻人的朝气蓬勃也有中年人的忐忑期望。
观察半天,魏游视线定在某处。
江盛察觉他的停顿,支起身,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这人好生眼熟。”
魏游点点头,吩咐:“柴护卫,请人上来一叙。”
正在快步奔跑的人被截停脚步,转头往他们的方向看,江盛终于看清他的正脸:“诶,他不是虎部落的人吗?叫虎、虎……”
魏游替他补全:“虎啸,虎巫的孙子。”
马车样式低调看不出明细,虎啸纳闷,会是谁叫住他。靠近马车,虎啸擦拭通红的眼睛,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才错愕地抬起头:“王、王公子?”
同行的人被他倏然放大的声音吸引,却只来得及看到对方上车的背影。
“何时这般心急?”魏游问。
车厢内急促的呼吸清晰可闻,在魏游遇见他之前,定是一路奔袭。
不问还好,一问,虎啸是彻底忍不住了:“王爷,爷爷年事已高,这回怕是撑不过去了。”
高大的汉子在急速行驶的马车内,哭成了泪人。
上一回见虎巫还是年后,魏游与虎巫谈合作种柚子,虎巫找他建土楼。转眼过去半年,虎巫卧病不起,枯槁干瘪的身体已经撑不起薄薄的被褥。
虎巫床榻边围了一圈人,他奋力睁开疲惫的眼皮,一一辨认,最后停留在魏游和江盛身上。
对于他们的到来,虎巫似乎并不意外:“王爷、王君来了。”
魏游回了声“虎巫”。
虎啸垂着脑袋,替虎巫垫上枕头,让他靠的更舒服一点。虎巫笑着拍了拍他的手,言“好孩子”,惹得虎啸别过头。
“王爷,”虎巫身子单薄,但精神看上去比往日矍铄,“承蒙王爷拂照,虎部落才能有今天。”
“虎巫言重了。”
虎巫却笑着摇摇头。
不光是土楼,柚子生意兴隆,如今众部落入世不被歧视,也多亏了瑞安王的宽容。
“我时日无多了,”说话间,虎部落人人咬紧牙关亦或是别过头去,不忍再听,“啸儿,把我的行巫匣子取来,里面有给王爷二人的签。”
行巫匣子上有虎部落的图腾,匣子开口摩擦泛白,但整体干净整洁,看得出来匣子的主人平日少不了对它的维护。
“此签是前几日所做。”
说是签,实际上与魏游想象中的签长相截然不同。
两颗白色珠子入手,魏游表情怪异,虎巫明白他们的疑惑:“王爷、王君无需怀疑,这的的确确是你二人的签。”
虎巫把其他人赶出去,大多数人不情愿,但没会人违背虎巫的意愿。
虎巫让虎啸一留下。
他拉过虎啸的手,皱纹横生的脸上柔和了几分:“虎啸这孩子打小不信鬼神,不爱巫术,虎部落又无其他适合的苗子,想来巫术传到老头子我手里,就要断了传承。不过,这小子考取了秀才,却也算是有出息。”
“爷爷……”
魏游和江盛静静听着,心往下沉,虎巫的情况确实不容乐观。
虎巫说了两句虎啸的事情,便话音一转:“王爷王君不日将启程去鲤州了吧?”
捉拿海寇的事情传遍东岭,魏游不意外虎巫知道,应了声。
虎巫又问:“王爷可知首岛?”
首岛是海寇的大本营。
魏游手指微动,似乎从虎巫嘴里听到首岛有些意外。既然有疑问,魏游当场问:“虎巫为何问此事?本王并无打算算张有光一事的卦。”
虎巫摇头:“此卦与张有光无关。”
不过魏游并未因他的回答而放松,毕竟从始至终,他从未提到过张有光在首岛。
“那虎巫是指?”
魏游投向虎巫的视线里充满打量。
一个行将朽木的老人是什么模样,大概就是虎巫如今的样子。老皮包骨,青筋交错,没有血肉的支撑,好似下一秒就会没了呼吸。
他努力抬起手,颤颤巍巍得指着魏游手中的两颗珠子,说话渐渐吃力:“兴许王爷不信巫。”
说实话,魏游确实不信。
“以首岛为始,向东去五百里,有一处形状像鱼的小岛。”
虎巫说一句停一下,虎啸替他顺气,哽咽着让虎巫别说了。
虎巫缓了一口气,浑浊的眼球僵硬地转动,在魏游凝重的脸上和江盛茫然的脸上停留许久,而后不知看向何处:“岛内有一处日月潭,若二位有牵挂想回去看看,可将人鱼珠含入嘴中,入潭即可。”
猝不及防扔下的话,狠狠砸入两人心湖深处,卷起汹涌的浪潮。
空气凝滞,安静地令人窒息。
魏游喉咙发紧,耳畔似乎有什么东西嗡嗡作响:“您的意思是?”
是他理解的意思吗?
他有机会回现代?
莫名其妙来到大荆,经过荒唐的洞房,又被流放到建州开荒,幸运的是他找到了与自己心灵想契的那个人,即便对方同样来自异世界,即便对方是一条货真价实的人鱼。
他已经彻底接受了大荆的一切,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回去。
说起来他一个独居黄金单身汉,在发小婚礼上喝醉猝死,不知道会吓坏哪个幸运儿。
他父母早亡,爷爷奶奶有大伯养老,遗产也早就立了给爷爷奶奶,亲情上没有什么牵挂。事业上他带的天王和影帝开了独立工作室,因为准备休息一段时日暂时没有接新人,公司那头也不会出什么问题。
对他来说,回不回去都一样。
唯一对不起的,就是他那倒霉的刚结婚的发小。
一切来得太突然,魏游理不清杂乱的思绪,余光瞥见江盛呆滞的小脸,烦躁的心莫名定了。
是了,小可怜还有爸妈。
江盛大脑空白一片,对上魏游关怀的视线后人才从飘忽的状态中抓住了一丝清明。
来不及多做思考,他一个箭步冲到虎巫榻前,拽住那干瘦的枯手,着急地一遍遍询问:“您、您说什么?您知道什么?”
虎巫没有回答他,细看,他的目光涣散没有焦点。
魏游漆黑的眼眸上,覆着一层淡淡的冰霜,虎啸背后吓出了冷汗,但虎巫却仿佛没有察觉。
事实上,他已经无法对外界的动静做出回应,只剩下机械般逐渐含糊的话音:“此珠……仅可用一次。”
江盛紧握的干枯的手迸发出一股力量,差点挣脱江盛的手心:“切记不可过多停留,切记。”
最后一个字落地,一条失力的手臂从江盛手中滑落,江盛呆呆地看着他砸入了被褥。魏游上前,撑住江盛脱力的后腰,将他往怀里带。
虎啸愣了一瞬,眼泪先从脸颊划过。
随后,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悲鸣——
“爷爷!”
侍候在门外的人鱼贯而入,一个个跪倒在虎巫的榻前,大声恸哭。
魏游扶着江盛退到门边,温暖宽阔的胸膛包裹着一个颤抖的身体,魏游放置在背后的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搂住腰处的手牢牢收紧。
虎巫的身体早在沧林地动后就垮了,一直以来强撑着是为虎部落谋出路,如今部落欣欣向荣,已无牵挂。
虎部落土楼挂上了白灯笼。
魏游和江盛给虎巫上了两炷香。
虎啸引他们到一旁,他身披白色的麻布,声音沙哑:“爷爷说,他年轻时在崖东岛游玩,不小心溺水,被一对夫夫所救,人鱼珠便是对方送给爷爷的信物,可惜之后他一直未曾离开饶州,而对方也销声匿迹了。”
崖东岛?
一瞬间,魏游想了很多。
他对崖东岛印象不浅,崖东岛位于东渔村,上回他和江盛待过一段,参加了东渔村的海祭仪式,而崖东岛据说地下有海神宫殿。
既然救虎巫的那对夫夫有人鱼珠,恐怕也不是一般人。
“我巫术虽不精,但不难算出,此珠与王爷王君有缘。想必爷爷知晓更多,才决定将珠子转交给两位。”
魏游有心提问,但也明白虎部落已经没有人能够替他们解惑的了。
虎啸从行巫匣子里又取出一个锦囊:“王爷南下去鲤州一路危机重重,此签是爷爷生前所作,祝愿王爷一路逢凶化吉。”
“多谢。”
离开沧林。
魏游和江少卿前往饶州城拜访谢老,老人家一如既往精神矍铄,书院甚至还扩招了一倍,如今不光是饶州的子弟,建州、明州甚至钱塘不少学子慕名而来。
“虎巫已是八十六高寿,也算寿终正寝。”得到虎巫去世的消息,谢老也有些感慨。
魏游时不时应答几声:“虎啸如果有意向官途,可以帮一把。”
谢老知他是个有主意的,也不会过问,只是说起鲤州的事情:“明日出发?”
走在福幼院的青草地上,谢老问。是有传闻王爷要去剿海寇,只是没想到这么快。
“总归要去的。”
“也不急于一时。”
这才来了一天而已。
一年是皇上规定的剿匪时间,算是比较宽裕。谢老叹了一口气,建州遇险的事情他听说了,十分凶险,他扭扭捏捏半天:“你和盛哥儿没事就好。”
别捏的关心令魏游和江盛意外,心底淌过汩汩暖流,舒缓了近段日子的疲惫。
谢老见他们眉目舒展,糟心地嘟囔:“这才是年轻人的模样,年纪轻轻一直绷着脸也不嫌累。”
耳旁是小孩的欢声笑语,远处是学子的朗朗读书声,走在这条路上,曾经的顽固派谢老不见一点排斥,反而视线一直往蹴鞠那头瞟。
“老师说的是。”魏游附和道。
一声老师叫进谢老的心坎里,他其实有些意外,总觉得魏游整个人比以前更柔和了一些。
“王爷问的事有眉目了,”谢老没有忘记魏游此番绕道饶州的正事,“去书房说。”
“鲤州与建州一样有自己的商帮,叫龙门商帮,最大的船队叫龙门船帮。这龙门商帮和龙门船帮的老大是同一个人。”谢老从柘庆锋他们几个船商处打听了不少消息,他挑选出重点复述给魏游。
魏游抿了一口茶,点评:“名字挺霸气,鲤鱼跃龙门。”
“鲤州的商帮在江淮可比建州的商帮有名气多了,”谢老指着一张舆图给魏游看,“常用的几条行商海上线路都给你画出来了。”
停靠时间、补给点、运输的货物和人员配备均详细标注,魏游心中一动:“柘庆锋以前替龙门船商做过活?”
谢老点头:“除了东岭八大家的船,哪个船商没去过龙门船帮。”
魏游品出点味道来:“老师这番话到有点意思。”
学子有圣地,船帮也有。
龙门船帮草根出生,崛起之势不可抵挡,二十年间线路遍布大江南北,是东岭船员梦寐以求的圣地。他们称自己是龙门船帮,从不冠以东岭之名,甚少有人知道龙门船帮的大本营在东岭鲤州,这个偏僻的地方。
“柘庆锋对龙门船帮的评价极高,”魏游有点意外,“张有光在船员心中的地位,似乎与本王派人查到的偏差极大。”
谢老将所有的材料给魏游:“不仅如此,鲤州人对张有光的评价怕是也与外界截然不同。”
一个深受爱戴的海商和一个人人得而诛之的海寇,天壤之别。
魏游沉吟:“是有些棘手。”
普通老百姓对龙门船帮的印象极佳,甚至怀疑是否存在诬陷的嫌疑,谢老把柘庆锋最后替张有光申辩的话转述给魏游,也觉得十分棘手:“王爷准备如何对付张有光?”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一切还是得等本王去了鲤州弄清情况,再仔细商酌。”
魏游眼眸半垂,嗤笑一声,并不信张有光一身清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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