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没想火葬场啊(Alohomora)
- 类型:
- 作者:Alohomora
- 入库:03.11
小皇子不只从哪弄了跟拐杖,撑着一步一步挪,刚走到马车旁就彻底力竭,摔进凌恩怀里。
……庄忱就那么直愣愣地砸下来,大概是在他怀里昏厥了一小会儿。
凌恩跪在地上,抱着他,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脑中同样空白。
然后庄忱醒过来,慢慢睁开眼睛。
凌恩也回过神,立刻揽住他汗湿的背,从“八百条斗篷”里抽出一条裹住庄忱:“走得……很好。”
他脑中空白,不知道该说什么,他觉得不舒服,又不知道这不舒服从何而来。
他下意识说:“你这不是走得很好?你明明——”
庄忱躺在他怀里,睁着眼睛,看天边浓郁的赤红晚霞,几只寒鸦拍着翅膀飞过去。
庄忱问:“明明什么?”
凌恩没能答上来——现在他想明白了,他那时候想说的和少年侍从完全一样,是“你明明很厉害”、“很坚强”,“很能干,比那些身体强壮的人更能干”。
但他当时没能答上来,他同时在想别的事,他在想庄忱很难受,今天真的不该出门……他真的没那么需要一件斗篷。
所以傲慢的小皇子微微扬着下颌,目不转睛地看了一会儿那片血红的晚霞,在落下来的金色夕阳里笑了笑,就闭上眼睛。
再回忆这件事时,凌恩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当初说的是什么鬼话。
……是什么鬼话?
“你这不是走得很好,你明明——”
明明什么?明明用不着人背,明明就是捉弄人难为人,明明就能自己走?
这种听起来几乎像是质问和讽刺、格外刺人的话,并没让坏脾气的小皇子有更多反应。
十四岁的小皇子只是摊开手脚,一动不动地躺在夕阳里,躺了很久……躺到终于有点力气,就坐起来。
大概是夕阳刺眼,少年胡乱抹了下眼睛。
他自己爬起来,抄起那根一路撑过来的破木棍,扔进凌恩怀里,头也不回爬进马车。
“帮我买根拐杖,要镶红宝石的。”庄忱说,“这个太难看了。”
很多时候,人对于某件事的认知,都有种堪称残酷的滞后性。
就比如直到现在,凌恩看着眼前碎片中的画面。
那个少年侍从拼命把庄忱哄上马车、拼命拍着胸口保证马车就是去斗篷店,一定给他们的好陛下买一件新斗篷。
一件又酷又帅气,穿出去就威风,谁看了都要说好看的斗篷。
那个半旧的黑斗篷早就过时,早就该换了。
少年侍从跟着马车走,不停说着这些保证,他不知道庄忱听不到,所以拼命把眼泪和哭腔咽回去。
少年侍从埋着头,拼命地胡乱抹眼睛、拼命深吸气。
马车的确很听话地拐去了斗篷店。
这家店在帝星开了很久,大概有四十年、或者五十年……几乎所有上学的少年都要来这里买斗篷。
店主的年纪也已经很大——白发苍苍的斗篷店店主,笑眯眯和蔼开门,看清马车里被扶下来的神秘客人,就惊讶地睁圆了眼睛:“……陛下?”
“真是好久没见了……得有七、八年啦。陛下有七八年,都没来我这里买新斗篷了。”
老店主驼着背,慢悠悠地怀念:“上次来的时候,陛下还只有这么高,又乖又善良的好孩子,就这么站在门口……”
他边说边比划,在回忆里沉浸了一会儿,又回过神,拉出不同的斗篷样式。
“上次来店里,殿下怕有人欺负凌恩上将,故意要了和他一样的斗篷。”
老店主还记得很清楚:“那以后,殿下就不买斗篷了……光是每年让人送来改长,补弄坏的地方。”
老店主年纪太大了,一不留神叫了过去的称呼,又揉揉眼睛,看着眼前的小殿下:“这次终于要买新的啦?还是要一模一样的两件?”
庄忱摇了摇头,示意少年侍从先出门去套马车。
“不要两件,蒂帕爷爷。”他慢慢地说,“我想要……一件很大的斗篷,从头到脚那么长。”
老店主怔了怔,慢慢蹙起眉。
“为什么?”老店主说,“陛下,这不是代表好事的斗篷,而且要做很久。”
在伊利亚星系,只有在下葬时才会用到这种斗篷,它被用来做棺椁的内衬……这是背负亡灵远走的斗篷。
它要做很久,要做得很挺括、很厚实,因为它要背着死去的人走很久的路。
人们相信这种斗篷会像真正的人一样,一直背着逝者的灵魂,走过最后的旅程,走去最后的安宁。
庄忱点了点头,这也是他来的原因:“我走不动了,蒂帕爷爷。”
所以他来问一问这种斗篷要做多久。
“我的路走完了。”他说,“想被背一会儿,好好睡一觉。”
他很温和地解释:“我在规划我的死期。”
星板上又有光点亮起来。
这次的光点是银灰色, 有神秘的光泽……像是碎片的画面里,老店主挑出最漂亮的那件新斗篷。
十四岁以前,庄忱曾经有件很喜欢的斗篷, 就是这个颜色。
后来庄忱不再穿它了, 银灰闪亮、仿佛是星光一样的斗篷, 再没出现在骄傲又漂亮的小皇子肩上。
很长一段时间——大概有七、八年, 从十四岁往后, 庄忱的斗篷换成沉闷无聊的黑色,和凌恩的斗篷一样。
于是那些曾经说凌恩是仆人、是劣等的下级星系来的野小子,说他只在宫里干那些伺候人的事, 永远不会有什么出息的声音……也就这么悄然淡去。
即使当事人中的一个,甚至迟钝到从未察觉过, 这两件事之间有任何联系。
凌恩盯着手里的星板。
那颗银灰色的光点,稍一变换角度,就能折射出仿佛是某种贝类的奇异珠光。
这让他很想再买一件这样的斗篷……他早该买一件这样的斗篷, 做庄忱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小皇子穿着那件银灰色斗篷的时候, 实在显得神气可爱——庄忱很喜欢骑马, 从不好好拎着马缰,抱着胳膊坐在慢悠悠走的白马上, 银灰色的斗篷被风吹动,就泛着耀眼的流光。
回过神时, 凌恩已经走到那间斗篷店前。
他碰到星板的部分仿佛有针刺、仿佛在灼烧, 这是灌注精神力过度的反应。
凌恩把它攥得更紧。
他没有敲门——但在伊利亚星系, 大多时候也用不着敲门, 精神力会告诉人们有来访的客人。
有人把门拉开, 不是老店主,是个年轻人, 和老店主长得有六七分像。
年轻人看了看他:“买斗篷?”
凌恩仍盯着星板,他觉得自己正在做的事十分卑劣,不过是种毫无意义的逃避,用以自欺欺人地减轻内疚。
但他无法控制,那些在过去的十年里,那些被他刻意忽视、从未做过的事,从他的胸膛里蔓出荆棘,支配他的身体和喉咙。
“……银灰色的斗篷。”凌恩低声说,“像这种颜色。”
年轻人:“没有。”
凌恩攥着星板的手停顿了下,他垂着视线,什么也没问,就将星板收起来。
“对不起,元帅阁下。”年轻人大概也觉得自己态度过差,沉默了一会儿,还是重新回答,“我父亲不做斗篷了。”
凌恩问:“他还好吗?”
“他去了葬礼。”年轻人说,“去检查他给陛下做的最后一件斗篷,合不合适,能不能完整地放入棺椁。”
这是句叫人完全无法回答的话,尤其是站在门外的这个客人——年轻的店主很清楚地看到,这位伊利亚星系的战神听见这个回答时,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流失殆尽。
但年轻人还是低着头,继续把该说的话说下去:“父亲很后悔,他的斗篷做得太慢了,这是他这些年来最后悔的事。”
“他以为,斗篷慢一点做好,陛下就能再多坚持一些时间……活着的人总是这样希望。”
年轻人低垂着头,一直看着地面,“父亲说,他的脑子完全糊涂了,做了最蠢的事,最糟糕的决定。”
“陛下明明很需要休息,很需要。”
年轻人说:“这些年里,父亲都一直在念叨,一定是他做得太慢,陛下等不及了……”
这些话被平铺直叙地说出来,不加转圜和掩饰,就像店门口代表哀悼的柏枝和卡萨布兰卡百合。
所以凌恩什么话也说不出,他看了一阵那些柏枝和花束,向年轻的店主点头致谢,就想要离开。
在他转过身时,却又被身后的年轻店主叫住:“元帅阁下。”
“很多年前,你们来店里买斗篷的时候,我也在,那时我和你们差不多大。”年轻人一口气对他说,“我给小殿下搬了椅子、倒了茶,还拿了一盒饼干。”
凌恩沉默许久,才低声说:“谢——”
“我不是这个意思,殿下和我道了谢。那是我见过最礼貌、最好的小殿下,我为那一天的经历激动了好几个晚上。”
年轻人说:“我只是想说……他当时看起来非常累,非常不舒服,可能是茶和饼干无法解决的问题。”
年轻人低声说:“您从未真正问过他‘还好吗’……对吧?”
——即使这是句非常普通、非常容易被说出来的客气话,凌恩刚刚还这样问候老店主。
在很多年前,那个骄傲地抬着下颌、腰身笔直,牢牢撑着红宝石拐杖的小殿下,的确很能硬撑……很能装作若无其事。
但伊利亚精神力最强的人,几乎不用怎么费心思,就能发现几十米外的任何一点风吹草动。
所以凌恩从未发现庄忱不舒服到这个地步、虚弱到这个地步……原因或许也只有一个。
他从未真正仔细地看过庄忱。
这是个早就被努卡他们达成共识、连凌恩自己也承认的事实——可直到这一刻,它才被重重砸下来。
凌恩尝到口腔里的血腥气,它像是从鼻腔和喉咙里一起冒出来,久违的疼痛令他眼前有些泛黑。
凌恩透过年轻店主和门的缝隙,盯着里面那张桌子。
那里面也有碎片,他在那里看见十四岁的庄忱。
小皇子裹着黑斗篷,靠在宽大的木椅子里,慢慢啜饮加了蜂蜜的热茶,苍白的脸庞仿佛永远都不会转暖,漆黑眼睫垂下来。
那个时候的凌恩被他支使着去付账、去打包、去做杂事,忙得团团转,似乎的确没时间回头看一眼他。
于是坏脾气的小皇子找到空子,闭上眼偷偷睡觉,身体一点一点陷进椅子里……极不安稳的睡眠让单薄的胸膛也开始起伏。
碎片里的影子开始做梦,显然不会是什么好梦,梦魇见缝插针,把落单的虚弱猎物拖进去。
凌恩无法忍受,他低声向年轻的店主道歉,快步过去,向碎片里灌注精神力,伸手抱住那个影子。
……看见闪烁的星板,年轻店主就知道了他在做什么。
伊利亚人不会打扰灵魂最后的安息,年轻店主沉默着暂时离开店铺,悄无声息虚掩上门。
空荡荡的斗篷店里,凌恩抱起十四岁的庄忱。
他甚至不知道该怎么用力气,小皇子沉在梦魇深处,软软仰在他怀里,呼吸微弱得连悸颤也没有。
凌恩把手覆在他冰冷的胸口,他去拿碎片里那杯加了蜂蜜的热茶,小心地喂庄忱喝,擦拭干净溢出来的茶水。
这样过了一会儿,小皇子慢慢睁开眼。
那双总是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此刻显得有些茫然,仿佛并不能分辨眼前画面的真伪。
在他的精神力维持下,这一小块碎片被触发了很简单的对话:“……凌恩?”
“是我。”凌恩低声问,“阿忱,你是不是很难受?”
这个问题总是会冒犯傲慢的小皇子——这次也一样,他怀里的身体忽然就绷紧,脸色变得冷冰冰,看起来甚至想要摸索手杖,支撑着起身。
……过去那五年里,每到这个时候,凌恩就不会再多嘴。
他不擅长和生气的庄忱相处,每当说错了什么话,惹得庄忱生气的时候,就会自己走到一边去等待。
长此以往……他开始不再这件事上多花费精力思索,不去分辨那些“冷冰冰”的真假。
他从未想过,这些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表象,是不是因为庄忱实在太难受、太不舒服了,所以不得不用最简单的方法来掩饰。
庄忱不想让人看出自己在不舒服,因为庄忱是带他出来买斗篷,带他出来给他撑腰。
生性骄傲、绝不肯低头的小皇子,宁死也不把真正的用意告诉他……却又宁肯撑着难受到极点的身体,也要亲手给他挑斗篷、亲手给他穿上,再和他穿一件完全一样的。
“阿忱,斗篷买好了。”
这次凌恩没有松手,只是对他低声说:“我请老板打包,我们直接带回去。”
小皇子绷紧的脸上仿佛有了不耐烦:“不行,我要穿。”
被他抱着的人怎么都站不起来,徒劳使了半天的力气,咬紧牙关脊背打颤:“我的拐杖呢?”
凌恩握住他的手,那只手看起来会将他直接用力甩开——凌恩一直是这么以为的,所以从没尝试过。
可被他握住的手颓软冰冷。
凌恩握住它,那只手就僵了僵,过了好半晌,手指不自在地屈起来。
小皇子冰冷的手指软软抵在他掌心。
“说闲话的人……”凌恩沉默了很久,才又低声说,“他们看到我买了和你一样的斗篷,吓坏了,全都跑了。”
凌恩说:“还有一个跑得太快,摔了一跤。”
被他抱着的影子怔了下,在听清这些话后,果然就慢慢地不再挣扎,思索着眨了眨眼。
“活该。”小皇子慢吞吞地问,“摔得惨不惨?”
凌恩回答:“很惨。”
这回答简直无趣极了,坏脾气的小皇子看起来却很满意,又用鼻子冷冰冰出了一口气,闭上眼睛。
“他们还去问老店主……是不是真的。”凌恩说,“你是不是真的给我买斗篷。”
凌恩的想象力极为匮乏,这已经是他能编出最生动的故事:“他们不相信,你会和我穿一样的斗篷。”
凌恩说:“蒂帕爷爷点了头,他们就都吓跑了。”
小皇子泛白的嘴唇就不自觉抿起来,那是个相当迅速、相当一闪而过的神情,假如不仔细看,一定会错过。
现在凌恩终于看清了。
于是它变成一根极为锋利尖锐的刺,就这么扎在心脏最柔软的地方,把那一块角落都弄得鲜血淋漓。
“……算他们……”小皇子低声咕哝,剩下的话就轻到听不清,看口型大概是“走运”。
凌恩忍不住抱他,把他藏进怀里。
他用精神力幻化出银灰色的斗篷,把庄忱仔细裹起来,让庄忱枕在自己的膝上。
这次庄忱没再拒绝,反而像是很舒服地扬起下颌,任他折腾,慢慢打了个呵欠:“那我要……睡觉了。”
凌恩的心脏在这句话里跳空。
这种跳空带来强烈的不安,仿佛马上就要触及一颗星星时,脚下却陡然坠落,掉进漆黑无垠的冰冷宇宙。
他停下动作,低声说:“阿忱,别睡。”
“你不是要骑马?”凌恩攥紧他的手,“你最喜欢骑马,是不是?”
庄忱闭着眼睛,慢慢摇头。
凌恩无法理解他为什么会摇头:“可你——”
“我就是不喜欢走路。”小皇子嘀咕,“太累了,我走不动。”
也不是非得骑马,骑骆驼也行,但伊利亚的帝星没有骆驼。
他从没说过这些,但今天凌恩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声音很柔和,也很有耐心,听起来不会又学那些皇宫里老师的口气,给他讲什么破规矩。
所以他把实话也一口气说出来:“好累,太吵了……我想睡觉。”
“你对我好点……凌恩。”
小皇子的声音越来越低:“就这么抱着,别吵我了。”
他看起来是真的累坏了——连继续呼吸的力气都没有,那颗心脏就那么慢慢衰弱下去,连同身体一起变得冰冷。
但因为在这一刻之前,有人握住了他的手、有人抱住了他,没让他一个人留下。
……所以那张总是冷冰冰的脸上,显出一点柔和的舒服。
他带着那一点舒服,把脸藏进斗篷,完全安静了。
隔了很久,年轻的店主才又回到店里。
凌恩仍跪在地上,手臂一动不动,揽着看不见的某物。
只有持有星板的人能看见影像,那块星板上并没有新的光点亮起。
年轻店主问:“你实现了碎片的愿望吗?”
“……”凌恩盯着自己的手臂,这里面已经完全是空的,他听不懂店主的话:“什么?”
“碎片。”年轻店主拿出一个绒布做的袋子,把星板保护好,“有些碎片藏着愿望。”
年轻店主说:“如果你让它实现了愿望,碎片就会消失,就无法收集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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