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烬略有耳闻,听说是一种极为难得的解毒药材,生长于黔中一带人迹罕至的深山里,当初为解江悬身上春风度之毒,张临渊曾派人去寻过,一直没有寻到,没想到竟让林夙找到了。
莫非林夙所谓四处游历,是替江悬找寻续命解毒之法么……
谢烬微微垂眸,道:“知道了。送去给张太医吧。”
春分一过,天立马暖和了起来,塞上冰雪消融,代州城里春梅争相开放,红的白的开了满城。谢烬今日回来时折了一枝红梅,插在江悬床头的花瓶里。
不多一会儿,满室梅香清幽,沁人心脾。谢烬像平日那样坐在正对床的书案前处理军务,这个位置只要抬起头,便能看到床上的江悬。
谢烬已逐渐习惯这样无声的相处了。
甚至偶尔觉得,这样也很好。
至少江悬一直在那,不会离开,也不会再有人伤害他。他在昏睡中大约感觉不到病痛,面容一直沉静安宁,仿佛真的只是睡着了一样。每每看着他的睡颜,谢烬的心也会慢慢平静下来。
咚咚,外头有人敲门,谢烬抬眼,道了声“进”。
来人是张临渊。
张临渊每日都来看江悬,谢烬已习惯了。二人之间无需多话,张临渊道一声“将军好”,谢烬点点头,便算是打过招呼。
今日张临渊带了针包,看样子像是要为江悬针灸。
谢烬问:“林先生送来那株乌风草,用得上吗?”
张临渊答:“可用。公子体内仍有春风度残余,乌风草可解百毒,于春风度也有效。”
至于为什么还有春风度,张临渊和谢烬各自心知肚明。也因如此,张临渊在谢烬面前总有些心虚。——万幸江悬活下来了,倘若真死在那天,谢烬第一个不会给他好果子吃。
张临渊本着言多必失的原则,不再与谢烬搭话,专心致志为江悬诊脉。不知是否因为得知大巫给江悬用了蛊,张临渊近日疑神疑鬼,总怀疑江悬的脉象不太正常。可到底哪里不正常,他又说不上来。
谢烬见他皱眉,问:“怎么了,阿雪有事么?”
张临渊摇摇头:“不,没有。公子脉象平稳,气血比前几日还充盈了些。”
谢烬点点头:“嗯。”
张临渊放下江悬手腕,叹了口气:“在下为公子施针。”
“好。”
一下午时间一晃眼就过去,张临渊离开后,房里又只剩谢烬。临近傍晚时,玉婵进来问谢烬何时准备晚饭,谢烬没有胃口,告诉她今日不必准备了,说完便继续坐在案前处理公务。
每年开春,军中事务总是格外繁忙,将士们不仅要修整兵器战甲,还要准备耕田和畜牧,以保证来年军需,许多事情堆在一起,每一件都需要谢烬亲自过目,谢烬已经好几日没有好好休息过了。
天色渐暗,纸张上的文字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谢烬放下公文,揉揉眼睛,将书案上的烛灯点燃,然后站起身,走到江悬床前。微弱的烛光下,床上的人影一动不动,谢烬弯下腰,正要像平日那样为江悬点燃床头灯,一低头,忽然看见昏暗中一双眼睛直勾勾盯着自己。
“啊!”
谢烬吓了一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再定睛一看,那双眼睛不是江悬又是谁?
江悬醒了……?
江悬醒了!
谢烬张了张口,想要发出声音,说话之前,眼泪却倏地落了下来。
他抬手擦泪,又哭又笑,床上的人面露不解,眼睛眨了一眨,轻声开口:“你是谁,你为什么哭?”
谢烬愣住,对上江悬澄澈无瑕的目光,刚咧开的笑容凝固在嘴角。然而江悬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谢烬看着他,心里某处轰然一声巨响,脑海里瞬间闪过无数混乱复杂的念头。
只听江悬继续道:“你长得,好像阿烬。你认识阿烬么?”
阿烬……
谢烬懵住,声音发颤:“你还记得,你是谁么?”
江悬的神情愈发疑惑,尽管这是一个奇怪的问题,他还是认真回答道:“我叫江悬,是镇北王江述行之子。”
镇北王江述行……一个荒唐的念头忽然从谢烬脑袋里冒出来。谢烬顿了顿,小心试探:“你今年多大了?”
“八岁了。”江悬回答。
这下谢烬彻底愣住,脑海中霎时一片空白。
“八岁”的江悬不明就里,一双明亮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谢烬,问:“这是哪,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谁?”
不知是否因为他说自己八岁,连他的声音听起来都好像变年轻了,说话时语气也不像往日那样淡漠,反而尾音上扬,带着某种不谙世事的轻快的语调。
谢烬一时五味杂陈,对视许久,哑声回答:“这是我家,我叫谢岐川。”
“谢岐川……”
——江悬八岁的时候,谢烬七岁,还未取字。
“我是谢烬的堂兄,你可以叫我,”谢烬顿了顿,仿佛接下来的称呼很难说出口,“……岐川,哥、哥。”
江悬眨眨眼睛:“岐川哥哥。”
与预想中不同,谢烬听到江悬这么叫,并没有太多的不自在,反而心底生出一种隐秘的满足和愉悦。他从不久前的震惊和混沌中慢慢清醒过来,看着江悬,认真道:“你受伤了,江帅暂时将你托付于我,伤好之前,你就留在此处休养。”
江悬垂下眼帘,仿佛不明白为什么父兄将他一个人留下,思索许久,他听话答应了谢烬:“好。”想了想又问:“那阿烬呢,他没有留下来陪我么?”
谢烬差点忘了,小时候的他与江悬总是形影不离的。
“阿烬母亲生病,昨日临时赶回去了。”谢烬面不改色道,“等你伤好,我带你去见他。”
这回江悬终于没有问题要问了。
久病转醒,他仍是虚弱,与谢烬说几句话便耗尽了体力。他慢慢躺回去,闭上眼睛之前,轻声对谢烬道:“岐川哥哥,我想睡觉了。”
--------------------
明天休息
张临渊与大巫赶到时,江悬已经又睡着了。
谢烬站在床边,面色复杂而沉重。从昏迷中醒来后的江悬气色明显好多了,睡梦中的呼吸也变得均匀,不像前些日子那样微弱。
只不过……
“他的心智和记忆好像都回到了八岁,刚才醒来,已经不认得我了。”谢烬低声道。
大巫稍一思索,问:“他与你说话了么,神识可还清明、言语可还流利?”
谢烬点头:“嗯。除了把自己当成小孩子,他一切如常。而且,他记得江伯父和江凛,记得小时候的我,他与八岁时的阿雪一模一样。”
张临渊和大巫不说话了。
谢烬见过士兵在战场上伤到头然后失去所有记忆,也见过有人撞了一下脑袋撞成傻子,但从未见过像江悬这样,如时光倒淌一般将记忆和心智回溯到确切的某一年、甚至某一个时间。
再说江悬也没有伤到头。
三人沉默许久,大巫缓缓开口:“是蛊。”
谢烬与张临渊一齐看去,大巫道:“蛊有灵性,它认为那是江公子最轻松快乐的时候,所以它让他的记忆回到了那时。况且江公子体内有春风度,有万木春,还有这些年日积月累服用的各种药物,这些东西混杂在一起,发生什么都是有的。”
“蛊……”
谢烬对蛊知之甚少,当初同意让大巫在江悬身上用蛊,一是信得过萧长勖,二是豁出去死马当活马医。如今人倒是救醒了,可没人告诉他会变成这样。
“阿雪他还会好么?”谢烬问。
大巫摇摇头:“或许会,或许不会。他变成这样,与其说是蛊的作用,不如说是蛊替他遵从了他的心。就像许多人在遭受重创之后会变得疯疯癫癫、逃避那些能让他回忆起伤痛的人和事、活在自己的幻想中一样。江公子内心深处,大约也觉得儿时更好。”
大巫的话如同一道晴天霹雳击中谢烬。谢烬颤抖着攥紧拳头,哑声问:“即便现在有我,他也认为过去更好么?”
大巫叹了口气,答:“那日新安行宫,他认定自己已经战死,在这个世上,他是一缕孤魂,不能与你相伴相守。”
谢烬身形一踉跄,堪堪扶住手边的床柱。“倘若他,他……”
“将军不必太过担忧。重要的是人活着,只要活着,总会有办法。”
张临渊也安慰:“是啊,至少公子现在好好的,没有痴傻疯癫,只是记忆出了差错。退一万步讲,他现在八岁,再过十年,不也就十八了?”
谢烬抬眼看张临渊,又看大巫,哑然失声:“……能这么算么?”
大巫稍作沉思:“能罢。”
到最后,大巫和张临渊依旧没能给谢烬一个确切的答复,江悬怎样能好、何时能好,只说这种情况罕见,着急不得。
二人离开后,谢烬将房里的镜子全都收了起来,又叫来玉婵,叮嘱了她几句话。
玉婵比谢烬沉着一些,很快便弄清楚怎么回事,向谢烬保证说自己一定不会在江悬面前露馅。
做完这一切,谢烬坐回到床边,百感交集地看着江悬。
如果从此往后,江悬都叫他哥哥……
不,不会。江悬就算只有八岁,也是整个漠北最聪明的小孩,用不了太久他就会知道,现如今已是十几年后。
那时要怎样对他解释呢……谢烬叹了声气,喃喃自语:“难道真像张临渊说的,我要等你十年么?”
江悬再一次醒来,刚好是第二日清晨。回到代州之后,谢烬在江悬床边搭了一张矮一点的小床,以便每夜守着江悬。床上的人稍一有动静,谢烬便会像一只机敏的狼一样立刻从睡梦中醒来。
今日江悬翻身睁开眼睛,谢烬还未来得及起身,便听头顶传来一道刚睡醒微微沙哑的声音:“咦……岐川哥哥,你为何睡在这里?”
二十多岁的声音,加上八岁的语调,在近如枕畔的地方喊谢烬“哥哥”,谢烬脑袋里轰的一声,几乎是瞬间清醒了过来。他坐起身,稳了稳心神,道:“你昏迷了很多天,我不放心你。”
“唔。”江悬懂事地点点头,“谢谢哥哥。不过我的床很宽敞,你可以上来睡。”
谢烬犹豫了一下,问:“你我素不相识,你不怕我么?”
江悬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答:“不怕。你与阿烬长得像,我看到你便像看到阿烬,感觉很亲切。”话音未落,不知何处响起咕噜一声,只见江悬面露羞赧,低头摸摸肚子,说:“岐川哥哥,我饿了。”
这是这么多天以来,江悬第一次开口喊饿,谢烬险些喜极而泣,连忙道:“我叫人给你准备吃的。很快。”
八岁的江悬喜欢吃各种甜的食物,蜜饯、麦芽糖、桂花糕、糖饼……谢烬恨不得通通送到江悬嘴边。可惜还没进厨房便被张临渊拦下,说江悬躺了这么久,脾胃虚弱,甜食吃多了胀气、不消化。没办法,最后谢烬只给江悬争取到一小块甜糕,还有一碗阳春面和几碟清淡的小菜。
二人许久没有一起吃饭,饭桌上谢烬坐在江悬对面,无心关注自己碗里的食物,眼神时不时瞟向江悬。江悬自然察觉得到,斯斯文文吃完一块甜糕,他抬起头,刚好对上谢烬偷看的目光。
谢烬一滞,眼神稍微躲闪。相比起来,江悬落落大方得多,看着谢烬问:“哥哥,你不饿么?”
“……嗯。我最近胃口不太好。”谢烬回答。
“为何,你生病了么,还是公务太累了?我看到你桌上堆了许多公文,你是做什么的?”
小孩子总是好奇心旺盛、有问不完的问题。江悬那双眼睛本就生得漂亮动人,眼下直勾勾望着谢烬,目光清澈诚挚,是二十多岁的江悬断不会露出的神态。谢烬愣了愣神,险些忘记江悬问了什么。
“哦,我,我……我是,”谢烬好不容易想到一个说辞,“我是负责西北军需的钱粮官。你知道钱粮官么,钱粮官就是给玄……鹰军送粮食的人。农户们每年开春要种粮食,所以这两个月我会忙一些。”
他说完,江悬眼角耷拉下去,小声道:“你这样辛苦,还把床让给我,你夜里一定睡不好罢……我没关系的,我一个人不需要那么大的床,今晚你上来与我一起睡吧。”
“噗……咳咳……”谢烬被自己的口水呛到。
江悬面露担忧:“你怎么了?”
谢烬摆摆手:“没,没事。”说完,他面色复杂地看着江悬,问:“你真的愿意,与我同睡一张床么?”
江悬点点头,仍旧是一副天真单纯的模样,回答:“当然愿意。”
谢烬端起茶杯,欲盖弥彰地喝了一口水:“那好。”
江悬虽是醒了,身体仍旧虚弱,只能待在屋子里,不能外出走动。他看起来并不怀疑自己为何受这么重的伤、也不奇怪自己为什么认得谢烬公文上的字,孩童的神识和成人的身体相处融洽,仿佛他一直都是如此。
谢烬记得江悬小时候很贪玩,骑马射箭、掏鸟摸鱼样样精通,可惜如今这副病恹恹的躯体拘束了他,他只能趴在书案上看谢烬处理军务,看着看着昏昏欲睡,脑袋一歪倒在谢烬大腿上。
这一幕似曾相识,谢烬小时候不爱看书,江悬跟着江凛读书写字时,他便是这样趴在一旁呼呼大睡,有时靠着江悬睡,有时靠着江凛睡。
那时的谢烬恐怕死也不会想到,以后某一天哼哧哼哧处理军务的是他,没心没肺在一旁睡觉的是江悬。
他放下笔,低头看着安然睡在自己腿上的江悬,叹了口气:“我真是欠你们江家的。”
江悬一睡便是一整天,傍晚时醒来,张临渊用林夙送来的乌风草熬了一碗汤药,让谢烬端给江悬喝。乌风草奇苦无比,光是气味便令人退避三舍,果不其然,江悬看了眼那碗黑糊糊的汤药,立马捏着鼻子退到床头,道:“我不喝。”
谢烬耐心道:“这药对身体好,喝了就不生病了。”
“不。”江悬十分坚决,“我不要喝!”
“喝完给你买蜜饯吃。”
这次江悬犹豫了一下,权衡再三,还是拒绝:“不要。”
谢烬一个头两个大,但凡换个人,他早就上手一把按住,捏着人鼻子把药灌下去了,但江悬不行。谢烬没有哄小孩的经验,回忆着小时候江凛如何哄江悬,低声下气道:“阿雪是草原上最勇敢的男子汉,男子汉怎么可以害怕喝药?你瞧,哥哥就不害怕。”说完,谢烬舀了一勺汤药送进自己嘴里,苦到无法形容的气味霎时在口腔中爆炸开来,他差点一口把药喷出去。
谢烬在心里骂了张临渊一百八十遍,忍着强烈的呕吐欲咽下那口药,五官像纸一样皱在一起,咬牙切齿道:“一点也、不、苦。”
江悬半信半疑道:“真的么?”
谢烬深吸一口气:“真的不苦,你来尝一口。”
江悬像是终于被说服了,犹豫片刻,慢慢爬过来:“好。”
甫一靠近,谢烬立马把人圈进自己怀里,防止他后悔逃跑,然后吹凉一勺药,送到江悬嘴边:“啊——”
江悬低头看了眼那勺黑糊糊的药,又抬头看看谢烬,吞了吞口水,视死如归地张大嘴巴:“啊——呕!……唔!”
好不容易送进嘴里的药差点吐出去,谢烬一把捂住江悬的嘴,只听咕咚一声,江悬被迫将那口药咽了下去。
“呕!咳咳咳!”江悬咳嗽起来,瞬间红了眼眶,“骗子!苦死了!哇呜呜呜呜啊——”他一边哭一边试图脱离禁锢,谢烬早有预料,胳膊像铁箍似的环住他,趁他张嘴哭泣,第二勺快稳准地送进他嘴里,江悬还没反应过来,谢烬照葫芦画瓢,再一次捂住他的嘴把药灌了下去。
这下江悬彻底不干了,鼻子一酸,眼泪啪嗒啪嗒地落下来:“你这个骗子!我要回家!我要找阿烬和哥哥!你放开我!……”
小孩才不管体不体面,扑腾起来手脚并用,像一尾灵活的鱼,谢烬被他扑得火大,放下碗三下五除二把人按回床上,抓住手腕举过头顶:“江悬!”
许是谢烬看起来太凶,江悬被他唬住,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忽闪忽闪,慢慢安静了下来。
漫长的对视中,谢烬喉结滚了一滚,目光从江悬的眼睛下移到嘴唇。
空气中莫名多了点无法言说的东西。
粉红色的唇瓣近在咫尺,湿润饱满,像清晨的蔷薇花瓣。唇角沾上一点药渍,谢烬抬起手,轻轻为江悬擦去。
像梦一样。日思夜想的人,竟就这样好端端躺在他面前,完好无损的,仿佛一切都不曾发生。
谢烬喉咙一紧,轻声呢喃:“阿雪……”
——没说出口的后半句话,是“我好想你。”
相似小说推荐
-
)霍爷家的宝贝超甜的(雪片单丛) [穿越重生] 《【重生】霍爷家的宝贝超甜的》全集 作者:雪片单丛【完结】书耽VIP2023-7-15完结●总字数:38.8万...
-
)非酋影帝靠演技逆风翻盘(搞钱) [穿越重生] 《【快穿】非酋影帝靠演技逆风翻盘》全集 作者:搞钱【完结】书耽VIP2023-2-28完结●总字数:60.7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