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嚣张跋扈、爱娇爱俏、是众人掌上明珠的见剑监大小姐,再也不见了。
第五君在黑夜里静静地失眠。
玄一师兄走后,第八层又恢复了寂静。第五君在床榻上躺下,呆呆地望着天花板。
从灸我崖出来的每一天,第五君都过得很清晰。
他还在玄陵门的时候并没有这样的体会。那时的他是个小孩子,总感觉日子是无尽的,一天天过得很快,很多小事被更大的、更有趣的事从脑海里挤了出去,渐渐就消失了。
但从和少主重逢开始,他每日跟少主说了什么话,吃了什么饭,睡在什么地方,穿的什么衣服……他都清楚地记了下来。好像潜意识里就知道这是难得的,于是不自觉就用了十分的心神。
第五君轻轻咬着嘴唇,耳朵对声音敏感到了一定境界,一点点的风吹草动,他都会想是不是少主回来了。
但是并不是。
那是窗外的风拍窗棂,是密室里的堕仙扯动锁链,是几层楼下的弟子重重拉开板凳。
第五君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不早,他敲响齐释青的房门,却无人应答。
身后这次响起了云城的声音。
云城听上去比少言欢快许多:“公子,少主已经出去了,嘱咐你不要乱跑。”
第五君回头微笑,说了句好。
一连两天,第五君都没见到齐释青。
白天,第五君有时会趴在窗边望着千金楼下的路人,辨认着每一张也许他认识、也许是可疑的脸。他看见斧福府的红衣弟子跟玄陵门的弟子一同进出过好多回。
似乎玄陵门如今已经和斧福府商定好了什么计划,只是瞒着他。
第五君觉得这没有什么。如今他是灸我崖的掌门人,明面上与齐归没有任何关系,而少主一行人也并未把他的真实身份告知斧福府,显然是有他们的安排。
到了晚上,第五君会在睡前再看一会儿中央大街的花灯胜景。从高处望去,那一片花灯像是连绵的火烛,不知在给哪位神仙上供。
想起神仙,第五君就想到了司少康,这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像神仙的人。
司少康还活着的时候,第五君就好奇地问过不少关于上界天庭的事,司少康每次都是一笑而过,语焉不详。那时第五君觉得师父不说自然有师父的理由,毕竟他对自己的修炼可谓完全不操心,一看就是对修仙、飞升是有些态度在的。
但如今想来,第五君反倒觉得这是司少康是个神仙的明证,神仙化为凡人,自然得受一些约束,不能乱讲上界的事——起码从小看的神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更何况,司少康知道邪神的名字。
这一点第五君从未对任何人说过。
在司少康引走那个法力高强的堕仙时,曾说过:“你果然是祝祚的信徒。”
那黑衣人当时就惊愕不已,反问他究竟是谁,竟能知道邪神名讳。
第一次听见“祝祚”二字的时候,第五君就说不上陌生。他不知为何好像知道这个名字似的,并且没来由地对此感到反感和厌恶。
但这不是重点。
重点在于,整个蓬莱仙岛的神话本子,从幼儿画本到经卷藏书,没有一处记载过上界天庭任何一位神仙的真名。在所有凡人的记载里,只有法号。
譬如帝君是“上清元始天尊”,邪神君是“玉清无量天尊”。别的神仙则大多官称俗称混杂,比如媒神月老,医神药王老,文昌星神司命……
但司少康竟然能知道邪神的本名。
第五君想,除了师父这个神人外,若再有第二个人知道邪神名讳,他一定是堕仙。
第五君这两日闷在房内,把玩了好久自己的暗器银针。虽然如今灵力全无,但仅凭手上功夫和技巧,他用暗器还是能勉强保身的。
这也要归功于司少康对他的提点。曾经在玄陵门数年难以突破的内力瓶颈,竟然被司少康三言两语的提点给突破了,而且还是在断了一边灵脉的情况下。
“我都说过,你早该就是我的人。”司少康曾经背靠灸我崖那一面灵牌墙不着调地说。
第五君那会儿嗯嗯啊啊地敷衍道:“我生在药王谷,本就是灸我崖的弟子,都是玄陵门先把我从药王谷带走了。”
然后司少康就哼笑着拿扇子打他的脑袋。
把银针装入乌木小盒子里之后,第五君又打开了他装药的小药匣,最上层的是一枚他炼好的化功丸的解药。
他看了那枚药片刻,抿了抿唇。
明天就是中秋节了。
如果没有什么差错,他同少主把话说开,就全都坦白了。在那之后,他就可以吃解药了。
现下情势紧张,早一点恢复灵力,就能不再给少主添麻烦。
第五君轻轻叹了口气。
虽然他可能不够格,但他还是想与少主并肩作战。
这夜入睡前,他照例走到了八层的楼梯口。
立刻有齐释青的暗卫出现。
他们轮番守着他,每当他有下楼出去的迹象时,就会出现阻止。今天夜里在千金楼的是恕尔。
“公子。”恕尔叫他一声。
第五君向着声音的方向转身,温声说:“恕尔,我不出去,你不用紧张。”
“我就是想问问,少主还记得明天晚上我约他去茶肆么?”
恕尔点点头,“少主当然记得。他今日还又嘱咐了一遍把明天晚上所有的事务都推了,说要陪公子赏月。”
第五君眼里流露出笑意,“那就好。”
恕尔再度点头,对他说:“公子早些休息。”
第五君却缓缓走到门边,对想要盯着他关好门的恕尔说:“恕尔,能告诉我少主这几日在忙什么吗?”
恕尔怔了一瞬,紧接着板正道:“我们只是做少主吩咐的事情,至于少主在做什么,我们一概不知。”
第五君轻轻颔首,又笑着问:“那他今晚还回千金楼吗?”
恕尔波澜不惊道:“不知。”
第五君“嗯”了一声,紧接着换了话题:“那明天我能自由出去吗?”
像是怕恕尔不同意似的,他又补充了句:“我跟云城商量好了,他说从千金楼到茶肆这段路你们都查看过无数遍了,我自己走没问题的。”
恕尔的腮帮子微微抖动,看上去像是磨了磨后槽牙。
第五君赶紧再加一句:“而且你看,我本来易容得好好的,谁都不认识我,要是你们非得跟着,那我目标太明显了啊!别的不说,就斧福府的弟子肯定看了都奇怪啊!”
恕尔眼神一动,第五君就知道这事儿有戏了。
“等我禀过少主,可以的话就告诉公子。”
第五君装模作样抱了抱手,“多谢多谢。”
门一关上,第五君脸上的笑容就一点点消失了。
从恕尔的回答他能推断出来,少主已经好几日没有回过千金楼了。
第五君突然无比荒唐地觉得自己像个等待宠幸的妃子,被关在屋子里,被人看着,什么都不准他知道。
他把这种感觉压了下去,慢吞吞上了榻。
“少主只是太忙。”第五君对自己说,“更何况他信我,只是为了保护我才这样。”
第五君提起一个笑,期待地想:“明天肯定就都说开了。”
第186章 勇气(十四)
中秋节的早上,第五君一醒来就收到了恕尔的好消息:他今天一天可以自由行动,前提是在茶肆和千金楼两点一线。
“成,没问题。”第五君笑眯眯地应下,然后才说:“那一会儿你先陪我去趟市场?我得去取点东西。”
恕尔慎重思考了半晌,点头答应了。
第五君捧了一棵罩着黑布的盆栽走了出来,恕尔盯了一会儿,心道这大概是他订的什么药材今日才送到,也没问到底是什么,一路给送回了千金楼。
“公子今日当心。”恕尔消失之前嘱咐了一句。
“那是自然。”第五君志得意满,顺便说了一句:“中秋快乐。”
恕尔早就没影了。
第五君抱着他的红豆苗站在门口,轻笑一声。
他走进房间,掀开兜布,欣赏了好一会儿这棵红豆苗。
几天前他去集市卖花老板那里的时候,就说要请他帮忙订一棵漂亮的红豆苗,说好中秋节早上到货。
今日一看,果然标致又健康,第五君甚是满意。
“虽然你现在还是一棵小苗苗,但你会长成很大的红豆树的。”第五君摸着一片小小的、羽毛一样的绿叶子,心情颇好地说。
他都想好了,等这棵苗长大点,盆栽盛不下了,就移栽到土里——那时他们八成就回玄陵门了,种在玄君衙里就不错。
或者种在千金楼里也挺好的,毕竟玄陵门里已经很多树了,但千金楼仍然光秃秃的,光看上去唬人,没什么生机。
第五君嘴里哼着小曲,把假面皮、要穿的衣服全铺在榻上,就等着下午出门。
上午的时间里,第五君为消磨时间,研究起了密室堕仙写的鬼画符。
他虽然好几天没见过齐释青了,但是让暗卫传话总能得到答复,比如他说想看堕仙到底写了些什么,齐释青就叫人送到他房里。
从给了堕仙纸笔开始,每日齐释青的暗卫都会从密室里找到好几张“墨宝”,有些是一整张洇透了的墨,有些是莫名截断的线条,有些则像是意义不明的图案。
第五君将这些宣纸在地上一张张排开,然后又调换顺序,看了片刻后,再度调整,让某几张宣纸压在另外几张上——终于出现了连贯的线条。
这是笔画。
第五君认出了一横、一竖、一撇,这三笔明显是用了笔力认真写成,而其余的线条依旧非常抽象,无法辨认。
“横、竖、撇,能组成的字可太多了……”第五君蹲在地上拿手随便写着,皱着眉头。
而且按照日期排列看的话,这堕仙的神智是一日不如一日,反映在越来越混乱的书写上。
“他到底想说什么呢……”
第五君叹息着起身。一个被毁容、逼疯的堕仙,被所有人当成人魑,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才会落到这个下场?
他把这些宣纸重新收好,突然意识到,他的小徒弟刘大刚今日还没有给他说过话。
往常绝不会这样的。大刚的习惯是早上一起床就对着传音符给他请安。
这都已经快中午了。
第五君心里刚升起一点不安,紧接着耳朵里就传来了大刚的声音,把第五君的心给按回肚子里。
“师父!”小男孩兴高采烈地叫道,“今天我中午吃的萝卜丝炖大虾……”
第五君莞尔一笑。
行吧。怠惰就怠惰点吧,只要没事就好。
太阳从正头顶开始往西边微微倾斜。
秋高气爽,万里无云,今天是个艳阳天。山水银是碧池
随着时辰的临近,第五君的心跳越来越剧烈,一下一下地从胸腔传递到耳膜。他在窗台前大口呼吸新鲜空气,矫枉过正地赞叹着凉爽的秋风——实际上心神早就飞了。
紧张和期待让他的双手不停地冒汗,走路都异常地别扭,他甚至不敢太早换上那身道袍,生怕自己一个不小心绊倒把衣服弄皱了。
终于等到第一抹晚霞在半边天空倏然绽放的时候,第五君深吸一口气,攥紧拳头,然后走到铜镜跟前。
他认认真真、无比细致地给自己戴上了人皮面具,确认没有一丝疏漏。
又给自己束发,用黑色布条扎了一个高马尾,他摇了摇头,长发就微微晃动。
最后,他穿上了那身玄陵门道袍。
第五君望着镜子里的自己,戴着假面皮的他是一个陌生的玄陵弟子。
他的目光下滑到腰间,所有玄陵弟子在那里都坠一个金罗盘,他腰间却空空荡荡。
“果然太明显了。”第五君暗自思忖。
在玄陵门的时候,他穿这身穿成了习惯,并没觉得自己有多特殊。然而时过境迁,今日再穿上这身衣服仔细审视自己的时候,他终于意识到没有罗盘是多么扎眼的一件事。
于是第五君又在外面套了一件白罩衫,扎上腰带,挡住了里面的黑道袍。
——没有罗盘的玄陵子弟只有齐归。他现在不可能堂堂正正地穿这一身出门。
“就这样吧。”
再如何勉强,他也不再是十七岁的齐归。
第五君看了镜子中的自己片刻,最后将左手的手套慢慢褪了下来。
他尽力复原从前那个和少主没有一丝嫌隙的自己,露出一点打气的微笑。今天是个好日子,他也想有一点好运气。
第五君抱起罩着黑布的红豆苗,走出了房间。路过六层的时候,他飞快地瞥了一眼,斧福府的弟子们还没回来。
走在路上的时候,第五君也并未放松警惕。
恕尔虽然说他能自己走,但这八成是因为少主的暗卫都在周围盯着,说不定就在哪个商铺的阁楼里暗中窥探。
“哎呀,公子是不是看到我了!”狭小的阁楼里,云城大惊小怪地突然蹲下。
少言站在阴影里,看着窗外已经转过头去继续走的第五君,“没看见你,但公子很聪明。”
云城这才松了口气,站了起来。
“哎,公子明知道我们肯定得暗中盯着,还非得自己走做什么。啧。”
少言瞟他一眼,“少主不也把茶肆那边的暗卫都支开了?”
云城做恍然大悟状:“哦,原来他们是要秘密相商!少言,你说他们要商量什么?”
“我怎么知道。”
云城撇撇嘴,忽然说:“可能这就是情趣吧!”
少言有点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云城继续说:“咱们都亲眼看见了,少主在花灯会上跟公子十指相扣,那叫一个甜蜜~今日中秋节,可能他们也想单独私会一下吧!”
少言头一回觉得云城说话非常有道理,不觉多看了他一会儿。
“哎,少言!少主说了,咱们看着公子平安到茶肆之后就可以去休息了。咱们去哪玩玩不?”
少言从窗户飞了出去,云城紧随其后。
他们如同影子一般跃向下一个暗哨,在目送第五君走进茶肆之后,少言转头看向云城:“你想去哪里?”
距离太阳落下还有好一段时间,灿烂的斜阳照在第五君的后背上,让他从头到脚都是暖乎乎的。
第五君抱着盆栽走进茶肆。
按照他的要求,茶肆里已经没人了,掌柜的和小二都放假去了,一直到顶上的阁楼都只会有第五君和他的客人。
“少主肯定还没来。”第五君期待地瞅着楼梯,“约定的是花灯亮起的时分。”
刚抬起脚踏上第一级台阶,第五君忽然听到阁楼上传来了齐释青的声音。
“找到司少康了么?”
第五君脚步骤然停住。
玄十的声音响起。
“一点蛛丝马迹都没有。”
顿了顿,玄十又说:“毕竟那只是个空墓,都好几年了,人早就跑了。”
“空墓……”齐释青玩味地重复着这两个字,声音几乎带着墓穴里的凉意,“要不是有齐归刻的墓碑,墓里面还有一席白衣,几张人皮面具,我都要怀疑‘司少康’此人是否真的存在。”
楼梯最底端,一个人影维持着上楼的动作,身体甚至还是微微前倾的,但是就好像被施了定身咒一般,一动不动。
“小归不会说谎的,”玄十说道,“但是司少康此人的确疑点重重。光是他如何时机那样巧地出现在玳崆山上就很可疑,还有能治愈邪神咒诅的本事,而且最关键的,他会换颜易嗓之术。”
“堕仙难以抵御邪咒对肉体的侵蚀,但若是会这种术法,改头换面、变换嗓音,足以让他逃脱追捕,在人群里隐藏下去。”
“让他们继续找,找到从银珠村启程的那一天。”齐释青冷冰冰地说。
玄十应下。
阁楼里寂静了片刻。
“对了少主,”玄十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跟惠子的婚事,少主是不是告诉小归一下比较好?”
“告诉他做什么。”齐释青轻哼一声,专横道:“先把人带回玄陵门再说。省得他知道了再乱跑。”
盛放红豆苗的陶瓷花盆无声地碎裂。
第五君的手指陷入一个裂缝,无意识地被划了数道血痕。
自从灵脉断掉后时不时的躯体僵硬在这一刻袭来,他维持着要上楼梯的滑稽动作,却无法挣脱。
鼻下涌出血来,喉头也漫上腥味。
血液顺着破裂的咽喉上充,就快填满整个口腔的时候,第五君终于挣脱可怕的僵直,咕咚把血咽了下去。
大脑嗡鸣之下,第五君仍然记得轻轻地把脚收了回来,没有发出一丝声音。
他抱着他的红豆苗,转身走出了茶肆。
第五君机械地走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走回了千金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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