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叹了一口气,“师父啊。”
第五君刚唤了一声师父,就又笑了出来。
“你见我第一面,就把我的生平、经历、喜好、甚至存钱有多少,说了个遍。你说我是从药王谷出来的那一刻,我几乎认为你是我爹。当然……你那么年轻,怎么可能是我爹。”
四年前,玳崆山一个云雾缭绕的道观里,齐归抽着气,嘶嘶地瞪着他胸前那把断剑。
“我死了吗?”齐归又“嘶”了一会儿,才一脸莫名地扭头问那个白衣仙人:“我为什么不疼?”
司少康撇了撇嘴,拿扇子给他扇着伤口。
“不疼就对啦,你看——”司少康用手指凭空一勾,那断剑就从齐归的胸口飞出,却没带出一点血来,剑身干干净净的。
司少康笑眯眯地俯视平躺着的齐归,然后“哐”地往他的创口糊上了一把草药。
“啊——!!”齐归疼得嚎叫,冷汗刹那间迸出来,颗颗汗珠滚进了头发,没入衣领。
“疼吧,疼就对啦!”司少康语气欢快,脸上却显出几分心疼来,跟哄小孩似的给他扇着扇子。“吹吹风就不疼了哈。”
齐归直接痛晕了过去。
迷迷糊糊之际,他隐约听见这个白衣仙人说:“唉,你说你……非得受这趟罪干什么……根本就不是个求现世报的潇洒人,这不是自讨苦吃么……”
灵牌上的司少康非常安静。
第五君低下头去,现在他两只手都被包了起来,左手戴着黑手套,右手裹着绷带,看上去十分像个残废。他看了一会儿自己的手,又抬头去看司少康的灵牌。
“你留给我唯一的师命就是让我看好灸我崖,在这儿隐姓埋名,平安度日。但是……”第五君眨了眨眼,“玄陵门的人已经识破了我的身份,这事儿真不能赖我。”
“既然不能继续隐姓埋名了,那我外出一趟,去查查那凶手是谁,成不成?”
第五君话语里带着笑意,仿佛真的是在跟司少康好商好量。
“师父放心。我不会让手上沾血,绝不会做自毁道行之事。”
第五君默默跪着,好像在等司少康的回复似的。
月影在地上走了一小步,万籁俱寂。
第五君小声说:“那师父没反对,就是答应了啊。”
他在地上拜了几拜,站了起来,给司少康的牌位重新上了三炷香。
第五君在漆黑一片的诊室里缓缓踱步,目光挨个看过去灸我崖里的陈旧摆设。
过了片刻,他翻身坐上了长案,腿一盘开始打坐。
第五君屏息凝神,听着什么动静。
“奇怪。”第五君闭着眼睛想,“怎么这传音符一点声音都没有?”
齐释青离开前,第五君在他背上拍了一道能传递人声的传音符,只要对着这张符说话,有灵力的画符人就能听见。为了听得更清楚,第五君还往这传音符上抹了点血,这样收音效果更佳,即使是耳语也能听到。
可是这都多长时间了,齐释青就算爬也爬回云海阁了。玄陵弟子们住的那地儿贼繁华,得路过一个夜市,大晚上正是热闹的时候,只要经过那处,这传音符就不该一点人声没有。
第五君抿着嘴,安安静静地打坐。
又过了几炷香的时间,已至深夜,传音符终于传来一点窸窸窣窣的声响。
“少主早回吧,明日……”
不是齐释青的声音。
第五君想:“这人肯定原先在什么僻静地待了老长时间,现在终于打算回客栈了。”
夜市的熙攘声音透过符纸传来,显然已经接近云海阁了。
又过了几秒。“客官回来了!可要点夜宵?”
“不必。”这回是齐释青的嗓音。
第五君直起了身子,聚精会神地探听。
片刻的空白。
第五君想,难道齐释青要直接回房间?
——不跟心腹商量商量明天抓他的计划吗?
——怎么这就准备睡了?
第五君皱起眉头,不甚满意这寂静的延续。
又等了好一会儿,人声才又出现。
“少主,打扰了。”是玄十。
第五君激动起来,来了来了!计划来了!
“如何带那叛徒回去?”玄一的声音插了进来,听上去还在冒火气。
“大师兄……”玄十劝道。
“怎么?他那么会使诈,你怎知他不会挖下什么陷阱!”
齐释青似乎笑了一声:“他不会。”
玄一显然被噎了一噎。
“少主,”玄十说,“弟子们都没睡,一直在雅间等你回来,要不……”
齐释青进入雅间的时候,里面的玄陵门弟子正在热烈地讨论,声音清清楚楚传到了走廊,也传到了第五君的耳朵里。
“少主还在灸我崖守着,都半夜了,显然也是不放心的。”
“可不是!从诈死就能看出来齐归有多心术不正!”
“玄陵门养了他七年哪……”
“……饶是掌门拿他跟亲儿子一样,他心里大概也从没把玄陵门当回事,反倒对灸我崖这种破落户珍之重之。你听听他今天左一口‘师父’右一口‘师父’的,他把玄陵门当什么了?玄陵门对他竟连师门都算不上?”
“呵,这其实也不奇怪,从他小时候不就有端倪么。当年药王谷被红莲业火焚尽,齐归一滴泪都没掉,回玄陵门之后也是嬉皮笑脸的,一丝悲伤都没有。”
“还有这回事?可药王谷不是他出生的地方吗?他那时候那么小,就已经这么无情了吗!”
“……”
突然间,满堂寂静。
透过符纸,第五君听齐释青道:“明日,齐归随我启程。”
半晌无人说话。
“少主,那该如何保证他一路上……”一个弟子小声问了出来。
第五君心道,这必定是在担心他路上跑了,或是要是害他们。
齐释青冷冰冰的声音传来,没有一丝犹豫:“启程前,他会服下化功丸。”
第五君蓦地手指一缩。
齐释青顿了两秒,语气不容置喙:“没有别的事情,各自散了。”
传音符里又寂静了下来,齐释青离开了雅间。
他走出去不过片刻,弟子们又小声讨论了起来,这细微的声音被第五君捕捉到了。
有一个弟子说:“可那化功丸对堕仙是无效的,万一齐归有邪神之力,那……”
“对啊!还记得他左手的黑手套吗!蓬莱岛东都传遍了,那只黑手套是封印神力的,仔细想想,那岂不就是邪神之力!”
玄十的声音传来。“他不会。”
这句声音更遥远:“……我信他不会。”
“哼。”
这边,第五君再也没听到什么动静。
他睁开眼睛,从长案上跳下,然后拉开层层药匣,开始配化功丸的解药。
为了不引起灸我崖外站岗弟子的怀疑,第五君压根不敢生火,这解药肯定无法按汤剂熬制。他思索片刻,直接将药材全部磨成粉,然后放在了一个一丁点大的小纸袋里。
“可能药效会猛一点,但总比真化了功要好。”
以他现下的灵脉状况,若真化了功,恐怕就再也恢复不了了。
第五君把小纸袋藏进胸前暗袋。他拍了拍胸口,那衣服里的小纸袋,紧紧挨着一块系在第五君脖子上的玉佩。
齐释青回到自己的房间。
更衣的时候,一张非常不起眼的小纸片落在了地上。
齐释青眯起眼睛,将它捡了起来。
这是一张非常小的符纸,还不足手指长,染成了漆黑,朱砂埋在墨汁里,不仔细看根本看不清楚。
他要是不注意,等明早店小二来打扫房间,肯定就当成从夜市或什么地方带回来的纸片垃圾,一笤帚扫了。
齐释青将小符纸放在掌心,垂眸看了它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将符纸对折,嘴唇勾起。
他解下腰间配饰,将这小符纸藏进了七星罗盘的顶盖。他摩挲了一下这古朴的黑罗盘,将它与玉佩摆在一起。
“师父……?”
第五君从灵堂前转身,拍了两下手。迎着晨光熹微,他刚给灸我崖列祖列宗上了晨香,这往常都是大刚的活儿。
“来,一块儿吃饭。”第五君笑眯眯地在桌边坐下,还给大刚拉出一张小凳子。
大刚顿时清醒了,内心打起小鼓。
他拜师一年了,师父一直辟谷,从来没跟他一起吃过饭,这怎么突然要一起吃饭,难道是……
散伙饭?
师父是不是终于要跟他算帐了?
师父是不是不要他了?!
大刚在楼梯边站了一小会儿,嘴就咬了起来,眼睛开始蓄泪。
第五君一看这小家伙抓着楼梯扶手委屈嘟嘟的样子,心里好笑得不行。他“哦呦”了一声,拍了拍凳子,“快过来吃饭,男孩子家家的,大清早就抹眼泪像什么样子!”
大刚给了一个状似呜咽的“嗯”。
一顿早饭,大刚吃得可忐忑。
第五君许久没吃过五谷杂粮,捧起来一碗甜豆花,品得那叫一个认真。大刚怕师父有“食不言”的规矩,压根不敢讲话,只好看着第五君眼睛幸福地眯起,喝着那碗豆腐脑。
“你吃呀。”第五君看着大刚说。“我听你爹说你只吃咸豆花。给你买的咸的。”
大刚这才举起小勺子开始吃饭。
那边第五君已经开始往甜豆花里撕油条了。
大刚从碗里抬起头来,师父竟然连下手撕油条都不摘手套的!
第五君瞥了一眼小徒弟,“这手套不是寻常材料,水油不浸,还不沾灰。”
“哦哦!”大刚虔诚点头。
吃完饭,大刚忙不迭地站起来收拾,第五君就闲适地坐着,托腮看着小徒弟转来转去。
大刚心里的忐忑迟迟无法消除,并且在师父的注视下愈演愈烈。他把垃圾都收了,桌子擦干净了,抹布也洗了,最后快步走到师父跟前,双手在身上抹了抹,然后低下头,“扑通”一跪。
“师父我错了!您别不要我!”
第五君勾起唇角,慢慢直起身子。
齐释青一早就来了灸我崖,一路尾随第五君在灸我街上买了一溜早点,又在门口的石板上写了「今日不接诊」,然后“砰”地把大门一关,拎着饭回屋了。
齐释青本来没刻意隐藏自己,在第五君在石板上写字的时候,他甚至就坐在老刘的茶棚子里。然而第五君就是没往他那儿看一眼。
此时此刻的齐释青,正端正地站在灸我崖的门口,好似一尊门神。
“你错在哪儿了?”第五君慢悠悠地问。
“我不该不听师父的话,和少主哥哥走得太近……”大刚低头嗫嚅。
第五君按摩似地捏着自己的指尖,心不在焉道:“不够诚恳。”
大刚急得脸红,“我……不该违背师命,和齐少主合伙……”
第五君摇摇头,戏谑地瞧着小徒弟:“不够深刻。”
他让大刚思考了一会儿,鼓励道:
“大声点,再重新说一遍?”
大刚看着师父的满面笑容,心里的精明一下如电光火石。他一鼓作气,朗诵一般道:
“齐少主利用徒儿套取师父的信息,没安好心!接近徒儿,好会演戏!徒儿不该违背师命!不该欺瞒师父!不该轻信小人!不该受人蒙骗!不该听信谗言!”
这干脆利落、一气呵成、铿锵有力的反省与自我反省、批评与自我批评,在灸我崖的小破吊脚楼里转了好几转,也从门缝里转了出去,直直击到了正在偷听的齐释青的耳膜。
齐释青:“……”
第五君心下大快。
“很好!”
大刚顺势卖乖:“请师父责罚!”
“好!”gzh烧杯
第五君深吸一口气。
“罚你在灸我崖思过一年。”
在门外的齐释青,心下一震。他无意识地抬手,门却一推就开,原来第五君并没有锁。
“师父要走吗?!”
“为师要去一趟蓬莱岛西。”
“……师父不带我吗?”
“不带。”
齐释青一步一步穿过院子,走近了吊脚楼。
站在最后一道门槛外,他听第五君道:“《针灸奇方》传了你,你就是灸我崖下一任掌门。你须勤奋修炼,认真接诊。待一年后为师回来,定检查你的课业。如有怠惰,定会责罚。”
齐释青跨了进去。
第五君站在灵堂前,刘大刚跪在地上,定定地仰望师父,然后俯身,恭恭敬敬磕了个头。
第五君受了一拜,将小徒弟扶起。他看着走进来的齐释青,笑道:“少主来得好早。”
他扭头对大刚说:“去泡茶。”
大刚抹了一把眼睛,一语不发地跑了出去。
第五君走到长案后,一伸手,示意齐释青坐。齐释青的目光却落在第五君的右手上,那只手已经拆了纱布,一丝伤痕也无。
齐释青俯视他:“你决定好了。”
第五君没办法地“害”了一声,“我决定不好还不是被你绑了走?我又打不过你。”
齐释青并不赞同:“我不会绑你。”
“嗯嗯。”第五君点头。
——你当然不会绑我,给我化了功更贴心。
齐释青看第五君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微微挑眉。
“我会给你化功丸。”
齐释青的眼睛紧紧盯着第五君,想看他的反应。
第五君直接表演了一个大吃一惊。
——这是可以说出来的吗?
——难道不是按头逼他吃?或者悄悄放在什么东西里让他吃?
齐释青唇边勾起一个危险的弧度。昨夜不都听到了么,还在这里装。但他没说破,反而盯着第五君:“你若是不愿,可以不吃。”
第五君眼睛更大了。
齐释青慢条斯理道:“毕竟这是个能证你清白的法子,你若实在不愿,也没办法。”
第五君嘴巴张开了。但他呆滞不过两秒就回过神来,然后迅速闭上了嘴。
他看着齐释青,心里想:“在玄陵门弟子眼里,齐释青是最大的苦主,然而又无证据证明我的清白,他定然是为难的。”
“我吃。”第五君说。
齐释青似乎没料到他会这么配合,皱眉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才说:“一会儿我将他们叫来。你服药后,我们便启程。”
第五君愉快颔首。
大刚端着小茶盘,装作没有那么郁郁寡欢地走了进来。
第五君揉了揉大刚的脑袋,取过茶盏。手划过衣襟的时候,将那一小袋解药不动声色地取了出来。
大刚沉默地站在长案边,就差跟第五君贴在一块。
“哎,别在这杵着,该干什么干什么去。”第五君用胳膊肘捣了捣小徒弟,趁齐释青的目光放在大刚身上的时候,将药末倒进了茶里。
第五君端起茶盏,一饮而尽。
齐释青也喝了一口茶。他想要跟大刚示好:“茶不错。”
大刚不理他。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茶不错。
大刚:王八蛋。
第16章 灸我崖(十六)
第五君又喝了一盏茶,不动声色地将嗓子里的药粉全咽下去,淡定地对齐释青说:“让你的人来吧。”
大刚本就耷拉着头,听到这句话更是消沉,身高似乎都缩了几厘米。
“啧。”第五君拍了拍小徒弟的肩膀,就跟在给一只小鸟顺毛似的,“又不是不回来。你想想,我得从蓬莱岛这头跑到那头,光一来一回就得大半年吧,中间再办办事,一年真的很快了。”
齐释青给玄陵门弟子传了信,坐在对面低头喝茶。听到“回来”这个字眼的时候,他的眼神幽幽落在这师徒二人身上,攥杯子的手有些用力。
他们说话的功夫,灸我街已经起了骚动。玄陵弟子各个黑衣劲装,如来时那般骑着高头大马向灸我崖聚集。
他们在灸我崖门前列队,余下五人在外,剩下的人全部进了灸我崖的院子。
熟悉的黑色道袍涌进视线,第五君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笑眯眯地看着齐释青。
“少主给我带个路?”
大刚的两只小拳头捏了起来。
齐释青把茶盏放下,说了一句:“玄十,带人进来。”
本来等在院子里的黑衣人立刻走进了屋内,为首的就是玄十和玄一。
他们先对齐释青行了礼:“少主!”然后目光齐刷刷投在了第五君身上。
第五君顶着这数道凛冽的目光笑了笑,转身去看齐释青。
齐释青走了过来,从袖子里掏出来一个瓷瓶。
药气从细窄瓶口飘出的那一瞬,第五君在心里判断道:“确实是化功丸。解药没配错。”
那粒丸药在齐释青掌心,所有人都盯着第五君的一举一动。
“师父!”大刚小小地叫了一声,扁着嘴几乎要哭出来。
第五君朝大刚笑了下,“没事。”
他轻松地将那粒药捻起来,大大方方吞了下去。
第五君跟玄陵弟子们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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