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半炷香的时间,齐释青到了。
十三岁的少主穿着一身玄色道袍,腰间系着七星罗盘和亲传玉佩,冷着一张小脸,板板正正地走进了善念堂。
路过玄九的时候,他脚步顿了顿,眼里划过一抹恨意——小归曾经跟他提过,说有个叫玄九的师兄人特别好,帮过他。
就是这个人……
齐释青咬紧后槽牙,嘴唇抿得死死的,压着心头怒火,给掌门和长老规规矩矩地行了礼。
“这是从玄九榻中搜出来的火折子,疑是邪神之物。”掌门齐冠站了起来,那盛着黑火折子的平盘便被真气托着飞到半空。
不需要说更多话,齐释青便解下了腰间罗盘。他闭眸运气,在罗盘上用画出一个阵符,紧接着,同样的一个大阵便出现在了无一殿的正中央。
这阵纹呈八卦,卦线纯金,向上腾着灼灼的灵气,令在场众人大为震撼。
齐释青画的是归元阵,此阵最为精纯,阵中之物若有一丝一毫的邪力都无所遁形,会被困在阵中,就地诛杀。
掌门微不可查地勾起唇角。齐释青才十三岁,但他的归元阵已经超过了派内几乎所有弟子,大概仅有玄一的归元阵能与之一比。
齐冠走入阵中,将半空中漂浮的火折子吸过来。
甫一入阵,这黑漆漆的火折子立刻就散发出邪气,它像是有知觉感到痛苦似的,在阵中横冲直撞、上下翻滚,若不是有掌门给他捆的破邪咒,它恐怕都要逃窜出去。
多财长老也走入阵中,他两指并拢飞快一勾,一缕金线就拴住了那只火折子,然后猛地向下一拉——
火折子的盖子被取了下来,紧接着——
一股极其刺目、带着极高热度的火焰吼叫着从中喷涌而出!
恐怖的声响在这一刻席卷了整个无一殿,每个人的耳膜都像被刺破一般,眼前仅余赤色火光。
明明只是一个火苗,带来的惊惧却铺天盖地。齐释青一瞬间晃了神,好像骤然间回到了药王谷外,他在这一刹忘记了齐归失而复得的事实,巨大的恐慌攫住心神。
小归,小归……
这么大的火,他……
齐释青满脸满手的冷汗,七星罗盘几乎摔在地上。
正在这时,耳旁传来掌门的低吼:“齐迹,专心!!”
齐释青打了个冷颤,立刻回神。小归已经找回来了,在玄君衙他的榻上睡得好好的,还怕光,不让他拉开帘子。
他眯起眼睛,盯着这一抹邪火,手中罗盘铮铮作响。
地面上的归元阵爆发出强烈的金色。
刷的一声,齐释青手中的罗盘化戟,他瞄准那盛了红莲业火的火折子,在它飞速移动中,猛地刺去——
轰的爆响。
归元阵依然泛着粼粼的金光,然而那火折子已经碎成数段,冒着黑烟散落在阵中。
几声轻响。掌门齐冠又施了几道破邪咒,那火折子的碎段彻底化为飞灰。
二长老依主走下主座,对跪得远远的玄九说:“此番也证实了这确实是邪神之物,善念堂并未冤枉你。”
玄九像是被吓傻了,他抱着殿内的柱子,呆跪在地上,脑袋几乎要缩进脖子里去,仿佛还沉浸在刚刚红莲业火差点在善念堂烧起来的恐怖景象中。
“玄九!”大长老相违终于爆发出来了怒喝。
他撑着扶手,从主座上站了起来,手臂气得颤抖,“我竟不知道,我的门下,竟然出了邪神信徒!”
玄九像是被喊醒了似的,不住哆嗦,他又开始往地上磕头,牙关打颤,话都活不囫囵了,“我,我不是,我不是邪神信徒,我真不是邪神信徒,我有一个火折子,但这个真不是我的,师父,师父信我……”
齐释青拳头攥了起来,他收起归元阵,右手却仍然攥着他的黑色长戟。
“你还敢狡辩?!”相违长老怒视着玄九,一步一步走了下来,走到玄九跟前。
“你的住处、你的床榻,除了你以外,还有谁会去?!你还说这不是你的?!”
在相违长老的痛骂之下,玄九跪在地上如惊弓之鸟,一个哆嗦接着一个哆嗦。他浑身血液都好像凉透了,头脑却烫得发昏,脸上的动脉突突直跳都快要崩开太阳穴——
他确实在床褥下面藏了一个火折子,但那火折子只是普普通通的一个,他甚至想给药王谷点火都没能点成!!他什么都没干!!!
“我真的冤枉啊……我冤枉啊!!”玄九哭得眼睛都肿了,嗓子已经哑得快让人听不清。
他哭天抢地,喊冤不止,磕头磕得血水飞溅,自己的道袍一片狼藉,头发脏乱成一缕缕。就在抬头央求他师父的某一个瞬间,他肿得只剩下一条缝的丹凤眼突然瞥见玄一正远远地与其他弟子站在一起,脸上挂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恨恶——
玄九在这一刻好似醍醐灌顶。
他膝行向前两步,混着血污的手抓住了相违长老的道袍,嘴角溢出血液,用赌咒发誓一般的语气嘶吼:
“是玄一!是大师兄,玄一!他陷害我——!!”
“他昨天回的玄陵门,回来之后把这个火折子放在我床褥下面的!!!”
作者有话说:
说好的补的礼拜四的更新~~
宝贝们周末快乐!
第100章 红莲业火(九)
在场的弟子全是道名“玄”字打头的长老亲传弟子,听到玄九这句话,全都愣了。
玄十手持戒棍出列,指着玄九,斩钉截铁道:“你满口胡言!现在竟然还敢嫁祸他人!你之前还说从未踏出玄陵门一步,善念堂早已找到人证!”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啊——!!”玄九哭喊得愈发凄厉刺耳,双手握拳咚咚捶地。
相违长老将自己的道袍狠狠从玄九的手中抽出来,问玄十:“什么人证?”
玄十将戒棍往地上一敲,对殿外的善念堂弟子喝道:“带进来!”
三个善念堂弟子压着另一个弟子走进了无一殿。
相违长老一看,眼睛直接瞪大了。
正是他门下另一个弟子,玄十三。
玄十转身对着掌门和剩下两位长老,正色道:“因红莲业火焚烧药王谷已七天七夜,善念堂故找来七日前所有的当值弟子,询问那段时间玄陵门有谁曾带着齐归出入。后发现,七日前的夜里,玄九带着齐归从玄陵门大门离开,当时当值的弟子正是玄十三。”
呜咽的哭声一下顿住,玄九刷一下扭头,瞪着玄十三。玄十三进了无一殿,见了三堂会审这个阵仗,早吓得脸色苍白,噤若寒蝉,他只瞥了一眼玄九变成这幅肮脏狼狈的癫狂模样,就吓得不敢再看,垂头缩肩,屁都不敢放一个。
玄十继续冷声说:“玄十三原本矢口否认玄九曾带齐归出去,直到我们告诉他从玄九床褥下搜出了邪神之物,他才改口承认。”
大长老不敢置信地盯着玄十三,又盯着玄九,过了许久,怒极反笑。
“好啊……好啊!!”
“我的徒弟,一个两个……都是孽徒!!混账!!!”
相违长老眼眶发红,气得浑身颤抖。玄九见玄十三已经怂得像隐入空气,眼睛都不敢抬起来,知道他将齐归撵走一事已经彻底败露,顿时心如死灰。可饶是如此,将人赶出玄陵门与纵红莲业火相比,完全是一个天一个地!若真被扣上放红莲业火的罪名,他的下场……
玄九战栗不止,声泪俱下,撕心裂肺地吼道:“师父啊——我真的冤枉!!!”
“是!我是将那个齐归半夜带走了!”他在地上砰地磕头,再抬起头,疯狂地仰视所有人,“可我只是让他回了药王谷!!我没有烧红莲业火!!”
“我不是堕仙,没有背叛师门,是有人陷害我!!”
他继续在地上磕响头,手不住拍地,哐哐之声令人胆战心惊。他再次抬头,这回鼻子也撞破了,鼻梁好似歪了一点。
“这次是实话啊……”玄九曾经引以为傲的如玉面容彻底毁了,满脸血污、鼻骨断裂、嘴唇皮肤肿胀如猪,“真的不是我放的红莲业火啊……我那个火折子,它只是一个普通的火折子,你们信我啊……”
他磕头磕得大脑震荡,爬不起来,只能趴在地上,呜咽着喃喃:“我不知道为什么它会变成邪神之物,但真的不是我……”
“我真的不是堕仙……我没有背叛师门……”
玄九的模样实在是太过凄惨,而且话说到这个份上,仍然不承认自己是堕仙,不禁让人心中猜想,他是否有可能说的是真的,是不是真有人陷害他?
一时间,众弟子表情各异,有人悄悄去瞥玄一,有人依然厌恶地盯着玄九。
齐释青忽然拎着长戟走了过去。
玄九哭了一阵,没听到任何声音,等极度的头昏脑胀过去,他才无比艰难地撑起头,看见了面前一双小靴子。
“少,少主……”
“你为何要赶齐归走?”齐释青低头问他。
玄九颤颤巍巍想要撑起身子,最终却扑通又摔在原地爬不起来。他伸长胳膊,想要触碰少主的鞋求情,却被齐释青躲开。
“齐归来路不明,在玄陵门、少主的玄君衙……居住整整一年,于理不合……他每日缠着少主……拖累少主修炼……”玄九痛苦地扭着脖子,从肿眼的缝隙里乞求地仰望少主。
“我……全是为了少主……为了玄陵门……”
齐释青忍无可忍,将长戟重重砸下,给了他一棍。
一声痛嚎。
玄九越被打,反而在绝境中生出一种自己是正确的错觉。他五指抠在地上,不管怎么使劲都挪不动身体,目光却好像高高在上,在教导齐释青一般:“少主每日陪一个来路不明的人,荒废修炼……可是要断送……仙途……”
齐释青怒发冲冠,手中长戟再度砸下,玄九的胸腔往下凹了凹,痛哼闷在嗓子眼里,喷出一口血来。
“释青!”掌门齐冠远远喝道,“收手!”
齐释青并未将长戟重新化为七星罗盘,而是仍然紧紧握住,只是往后撤了两步。
掌门给二长老递了个眼神,然后对齐释青说:“善念堂,领罚。”
齐释青站在原地不动,目光憎恨地粘在玄九身上。二长老依主赶紧走了过去,揽过少主的肩膀,将人拉到主座边上,把他扑通摁得跪下。
“殴打同门师兄,跪一个时辰。”依主长老沉声说。
齐释青跪得笔直,胸腔不住起伏,过了好久,才朗声道:“弟子领罚!”
无一殿内飘着玄九的血味。掌门齐冠命医师来为玄九诊治包扎。
大长老相违满面怆然,像是被抽空了力气,虚坐在主位。他的目光挨个掠过他的亲传弟子,却紧抿双唇,一语不发。
三长老多财微微嘟起嘴,看热闹不嫌事大似的,问清醒过来、开始呻吟呼痛的玄九:“你为何说,是玄一陷害你?”
相违长老的手开始颤抖。
因为多财长老这一问,玄九如同被传入内力一般,登时有了力气。他跪在地上,对多财长老说:“回长老的话,大师兄玄一素来看我不惯,总是借机责罚弟子。我那日送齐归离开,根本没有陪他回药王谷,因为我第二日要带弟子晨诵,半路上就跟他分别回来了!!长老若不信,可以去向齐归求证!!”
玄九直指玄一,声声泣血:“而玄一师兄!如果我没记错,他七日前根本不在玄陵门!他独自一人去了药王谷周边除秽止邪!齐归可以证明我没有去药王谷!而玄一师兄根本没有证据证明红莲业火不是他放的!”
激昂的声音在无一殿回荡,殿内众人均面目严肃,因为玄九的指控而呼吸沉重。
齐释青板着脸一声不吭。他早已问过小归,小归确实说玄九给他指了回药王谷的路就离开了,但是——小归只能证明玄九没有跟他一起去药王谷,并不能证明玄九与他分别之后去了哪里,玄九这是已知自己罪无可恕,要拉着大师兄下水!
一声嗤笑。
玄九如受惊的兔子一般警惕地看过去,看见玄十满面怒容,拎着戒棍,带领善念堂弟子走上前来。
“邪神之物发现在你房中,齐归是半夜三更被你带走的,人证物证皆在,你却狡辩火折子不是你的,红莲业火也不是你放的!现在没有一星半点的证据证明大师兄纵红莲业火,你却要他自证清白?!这是什么道理?”
玄十看向二长老,在依主长老的首肯下,他念咒将玄九两只胳膊重新捆在背后,善念堂弟子肃穆地围在玄九的四面八方,等待掌门和长老对他下达最终惩处。
掌门齐冠在主座坐着,腿边跪着理直气壮的齐释青。他面上不显任何情绪,对相违长老说:“大长老,你门下的弟子,还是你自己处置吧。”
相违长老端坐许久,终于缓缓抬起自己的罗盘,纯金罗盘的光芒如同太阳那样耀眼。他掐诀将罗盘化戟,然后缓步走向玄九。
“你竟然到最后都满嘴谎话……”大长老嗓音沙哑,“七日前,玄一确实在药王谷旁边除秽止邪,那地的邪祟诡异,是十年来最大的地葬魇。我不放心,就赶了过去。”
“当时,我与玄一在一处。我能证明,红莲业火,不是他放的。”
大长老的话如同落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彻底搅散了玄一的嫌疑。
玄九眼睛睁大了,呼吸刹那间停住,好像被人活活掐住了脖子。
而远处站立着的玄一,呼吸也屏住了。他握紧的双拳保持了片刻,最终缓缓松开。
相违长老最后看了玄九一眼,摇了摇头,仰天长叹。
他对着众善念堂弟子宣布:
“弟子玄九,本是玄陵弟子,却拜入邪神门下,悖离正道,满嘴谎言,陷害同门,为一己私欲残害药王谷仙童,纵红莲业火毁坏蓬莱宝地。按玄陵弟子所犯门规,当散功断脉、逐出师门……”
“按堕仙所犯业障……”tou,du,jia,四
相违长老深吸一口气,紧咬牙关,吐出了最后的字眼:
“罪不容诛,格杀勿论。”
殿内静得可怕。
玄九听到这八个字,浑身僵住。
“不,不……”他嘴唇颤抖,“不,师父,不……我不是堕仙,不……”
但相违长老已经不看他了。他走到玄十三的跟前,玄十三已经被彻底吓晕过去,他身后的善念堂弟子一掌将他拍醒。
“弟子玄十三,受堕仙蛊惑,包庇堕仙,助纣为虐。按玄陵弟子所犯门规,散功断脉,逐出师门。”
说完这一切,相违长老转过身去,对着掌门和其余两位长老的方向跪下。
“玄陵弟子相违,愧为大长老,无颜再忝列长老之位。在今日午时,清理门户之后,弟子愿辞去大长老之位,离开玄陵门,永不再回来。”
玄九的裤子滴答滴答往下滴水,很快地上就积了浅黄的一滩。他浑身抖如筛糠,眼睛已经流不出泪来了,牙关颤抖的声音如同机关开合。
——他的死期就在今日午时,而且是被自己的师父亲手结果。
作者有话说:
齐释青:十三岁,当着掌门长老的面,狠狠打了伤害小归的师兄两大棍,未来可期。
( ̄^ ̄)ゞ
第101章 少年(一)
在掌门与其他两位长老的极力劝说挽留下,大长老最终并没有离开玄陵门,也没有辞去大长老之位。
三堂会审之后,玄十三由善念堂弟子散了修为,断了灵脉,逐出玄陵门。而玄九则在正午时分,被相违长老在机关塔、他曾经拜师的地方,就地正法。
他的尸体被放入一个简单的棺椁,大长老亲自下了安葬符咒,由门下弟子带了出去。
处决玄九的时候,机关塔里只有大长老一个人。没有人知道大长老究竟是怀揣什么样的心情,亲手杀了他的徒弟,再放入棺椁命人安葬,大家只是晓得——
从那天起,相违长老就愈加沉默寡言,对于自己徒弟们的要求苛刻到令人发指,稍有一点逾矩就十倍百倍地处罚。
相违长老的变化也严重影响到了玄一。作为整个玄陵门的大师兄、大长老的首徒,他一直深知自己身上的责任,要给众弟子作表率,却没想到连自己的同门师弟都没能归正。玄一本就是直截了当的单纯性格,经过这次变故,更是不允许自己有任何的变通,自虐一般地恪守门规,并且严于律人,将每一个行为稍有不端、又不幸撞上他的玄陵弟子都拎去善念堂,要求严惩。
在那之后整整一年多的时间,玄陵门里流传着这样一句话:先跪善念堂,别撞大师兄。
——跟大师兄相比,善念堂都显得那么温柔。
不光普通弟子觉得痛苦,就连掌罚的二长老首徒玄十都看不下去了。
这日,善念堂玄十当值。玄一带来了一个偷偷藏酒的弟子,非得让他重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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