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归被小心翼翼地放进浴桶,齐释青屏退了一切人,自己给弟弟沐浴。
他无比想要问清楚齐归到底是怎么突然一个人回药王谷,连等他出关都等不及。可现下齐归嗓子坏了、说不了话,眼睛也出了问题,精神不济,就连泡在水里都能昏过去叫不醒……
回想起一年前齐归离开药王谷跟他回来时白团子似的模样,齐释青嘴里咬出了血。
他轻手轻脚地给齐归清理身上的伤口,眼眶发红。
二长老依主一回来就去了金陵大殿。殿内有说有笑,斧福府掌门柳相悯和玄陵掌门齐冠相谈甚欢,三长老多财正和斧福府的亲眷弟子闲聊,大长老相违盘着罗盘,自个儿饮茶。
“掌门。”依主长老对掌门行礼。
齐冠笑着站起来,给斧福府掌门柳相悯打了个招呼,走下大殿,经过依主长老身边的时候,压低声音:“出去说。”
殿内的谈笑声停了片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玄陵掌门的背影上。不过须臾,三长老多财就拍了拍手,欢快地活跃气氛:“柳掌门,令爱今年多大了呀?有没有心上人呀?需不需要介绍优秀的小道友呀~”
“找到了?”齐冠走去偏殿,在依主长老进门后,抬手下了禁制。
“少主找到的,万幸,晚了一步小归恐怕就找不回来了。”依主长老深吸一口气,“掌门,是红莲业火。”
齐冠瞬间回头,凝视着二长老。
十三年前,齐释青出生之时,玄陵门藏宝阁里最深处镇压的七星罗盘挣破禁制,飞了出来。
七星罗盘是上古神仙留下的主杀伐的罗盘,持有者天生内力极高,修仙极有机缘造化——这点整个蓬莱仙岛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并以为玄陵门势必更加兴盛,少主大有可为。
可外人所不知的是,蓬莱仙岛八十八仙门之首的玄陵门的根基,根本不是平心静气、修佛论道,而是以杀止煞。这也是为什么寻常精怪邪祟一见玄陵弟子,气焰立刻灭了三分,蓬莱岛上余下任何一家仙门,除邪止秽的本事都没有玄陵门高。
七星罗盘重见天日,煞气过重,直接害死了生产的主母。尽管它臣服于玄陵少主,成为了少主的法器,它的煞气依然引得各处阴邪蠢蠢欲动。
天生内力不足以止住七星罗盘的煞气,齐释青从小便被掌门以常人无法想象的手段逼着修炼。对尚且是个孩子的齐释青来说,齐冠严厉得超过了父亲的界限。他从入五行宫修习道法之后,便同其他弟子一样,唤齐冠为“掌门”。
第一回听到儿子叫自己“掌门”的时候,齐冠愣了一瞬,但下一刻便冷哼一声,俯视着肖似自己的那张小脸说:“七星罗盘认你为主,你不会受煞气影响。但你所到的每一处,你身边的每一个人,你的玄君衙,你的门派——”
齐冠停顿片刻,黑沉的眸子盯着自己的儿子,克制着自己谨慎措辞,“煞气引阴邪,乃邪神之息,与正道相悖。若你不够强大,所有人都会万劫不复。”
小小的齐释青冰着一张小脸,紧紧咬着牙。他自然知道七星罗盘不是什么好的法器,它害死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的母亲。
“我不会让它害死第二个人的。”齐释青斩钉截铁地仰头,告诉他父亲。
齐冠注视了他片刻,肩膀耸动,仰头笑了起来。
那个时候,齐冠并未再说别的,可随着齐释青一点一点长大,他逐渐明白:七星罗盘虽然老实在自己手里,但它的煞气会波及到整个蓬莱仙岛。从他出生之后,蓬莱各处邪祟害人愈加频繁,有人说这是仙门式微,也有人说,这是邪神再临。
“红莲业火……”低哑的声音回荡在偏殿,齐冠沉重缓慢地踱步。
二长老依主攥紧自己的罗盘,道:“蓬莱仙岛已数百年未见过红莲业火,这已经是邪神异动的明证了。药王谷乃药王老儿留下的最后一片仙境,却轻而易举被邪火焚毁。”
“小归……没事?”齐冠扭头问二长老。
依主沉默片刻,回道:“嗓子被浓烟熏坏了,视力也有损,身上有大小伤口。现在少主在照顾着。”
偏殿内一片寂静。
过了许久,齐冠说:“我对不起那孩子。”
一年前,当他见齐释青竟能进入药王谷,并且和小仙童结缘的时候,他内心的欣喜简直无法言表。
他以为这是上天垂怜,给了煞气缠身的齐释青一个庇佑,所以他允许儿子将小仙童带回了玄陵门,并怀揣私心为他取名“齐归”,就是希望他能以玄陵门为家,长居玄陵门,以药王福泽镇七星罗盘的无解之煞。
“也或许并非是小归不在药王谷,才……”依主长老宽慰道。
齐冠胸中浊气郁结,嗓音隐有怒火:“七天。小归走了整整七天,而我竟今天才知道。”
二长老攥起拳头,罗盘闪着精光。他掷地有声道:
“玄陵门里,恐怕出了邪神信徒。”
齐冠神情严峻,黑沉的瞳孔收紧,“红莲业火非邪神之力不能纵,这是一定的。”
“只是,谁……”他眯起眼睛,偏头沉思,“算好了时间,在仙门大会、少主闭关的间隙里去烧了药王谷,还偏巧撞见小归回去?”
过了半晌,齐冠跟依主长老对视,一丝凉意爬上心口。
“又或者。”
齐冠张开嘴巴,声音放轻,如同谶语——
“那人本就想让小归离开玄陵门,然后在红莲业火里,死在药王谷。”
依主长老同样想到了这种可能性,他呼吸沉沉,颔首道:
“这样一来,既与玄陵门毫无关系,又毁了药王谷和谷中小神仙。从此,蓬莱岛上再无正神庇佑。”
第98章 红莲业火(七)
齐归睡在少主的榻里面,齐释青穿戴整齐,躺在榻外侧。他侧着身子撑着脑袋,静静瞧着齐归呼吸起伏。
几声轻轻的叩门。
齐释青无声地翻身下榻,走去玄君衙正厅。
掌门齐冠和二长老依主正站在那里,安静地等他出来。
“掌门,长老。”齐释青面无表情给他们行礼。
“坐下说吧。”齐冠点了下头,走去主座。
“收养?”齐释青抬头看向他的父亲,眼睛倏地睁大了。
确定从儿子脸上没有读出一丝反感,齐冠才颔首,继续说:“若你同意,那从今往后,小归就不再是来拜访的小仙友,而是你的弟弟。我会在明日昭告全派。”
齐释青眼睛很亮,嘴唇张开又合上,视线在父亲和二长老之间游移。
依主长老说:“我也觉得合适。药王谷已经焚毁,他除了玄陵门无处可去。”
对齐释青来说,整个玄陵门最严厉的长辈,除了他的掌门亲爹,就是掌罚的二长老——大长老虽然也很严厉,但他毕竟不掌罚,而且有时看在他是少主的份上就过去了。
在看着齐归睡下后,齐释青已经下定决心要找掌门谈话,要彻底把齐归留在玄陵门,可他没有想到,竟然是父亲和铁面无私的二长老主动提出来。
“那他往后……”齐释青攥着拳头,声音有些紧张。
齐冠点头,“他就住在玄君衙,等到了年龄,就一起去五行宫上课。”
齐释青忙不迭地“嗯”了一声。
“唯一的差别。”齐冠抿了下嘴唇,语重心长地对儿子说:“小归没有生辰八字,所以没办法使罗盘。”
罗盘是一个强大的法器,能按天时地利发挥最大的优势,然而需要持罗盘者依据自己的生辰八字进行推演,每个人的法术都不完全相同。
“那他……”齐释青蓦地担心起来,万一小归觉得在玄陵门学不到东西,想离开去别的门派学习什么术法,又该怎么办?
齐冠端详了片刻儿子的神色,道:“我与依主长老商量过,他可以跟随依主长老,学暗器。若他想学些别的,我也可以在旁指点。”
齐释青怔了半晌,抬手解下自己的七星罗盘,将底盖的机关打开——
一把细碎的银针洒在手里。
玄陵门的罗盘抽长成戟,翻底存针,明枪暗器相得益彰;每个玄陵弟子都会暗器,然而以问玄斗法、长戟之术为主,暗器并不是主要的武器。
“我会传授给他我毕生所学,让他精通暗器。”二长老望着齐释青的眼睛,解释道:“其实大长老、三长老亦可以教他足够的暗器之术,但是……”
二长老沉默片刻,告诫一般盯着齐释青:“整个玄陵门,最安全的地方,就是善念堂。”
齐释青一下就明白了。
善念堂,一般弟子绝不会轻易踏足,只有在受罚之时才会进入。除了立着上清元始天尊与玉清无量天尊——即帝君与邪神君神像的无一殿用于弟子受罚,其余所有处所,不论是二长老的居室,还是其亲传弟子的修习室,或是清心池,或是重刑室慈悲堂……均需要持玄陵门亲传玉佩,或是二长老解禁才能进入。
这样一来,齐归日常身边的人,就是掌门、三位长老,还有二长老的几个亲传弟子。
齐释青点了点头,他们是值得信任的。
“小归怎么样了?”齐冠站起身来,“带我去看看。”
齐释青带父亲进了自己寝室,齐冠在他床边坐下,轻轻握住齐归的小手,过了很久,一句话不说。
“谁干的。”齐释青垂头望着齐归,低声问父亲。
齐冠把齐归的被子往上提了提,大手轻轻放在齐归头顶,摸了摸小孩软软的头发。
过了片刻,他站起身,伸手在齐释青肩膀上拍了两下。
“已经有了些眉目,你早些休息。”
药王谷地处蓬莱岛西南,周边唯有极小的几处小村落,且相距并不近。而红莲业火似乎以药王谷为目标,并未扩散,是以纵使滔天大火焚烧了七天七夜,也并无人靠近,玄陵门是第一个发现药王谷被毁的仙门。
在这七天里,诸地动乱,蓬莱岛西出现了十年来最大的地葬魇,蓬莱岛中数十名童子起乩——这些幼儿在三更时分从床上坐起,直挺挺走进空院,在正中央口诵无人教他们的咒文,眼鼻口发出黑气。
蓬莱岛中仙门亦不少,斧福府和善扇山无疑是最富名望的。善扇山因只招收十岁以下的弟子入门,格外擅长探查童子的灵命,便收治了这些起乩的孩子,可他们亦未发现这些孩子有任何异常。
恰逢仙门大会在斧福府举行,斧福府掌门柳相悯本打算在仙门大会之后,趁切磋宴在玄陵门举办,跟玄陵掌门齐冠好好商讨一下这蹊跷事,却没想到——
第二天天还未亮,就有消息传来:蓬莱岛中,当初他与齐冠、陈世泊榴莲三结义之地出现了无头尸林。在榴莲园的深处,二十八具无头尸挂在树上,体内无血,而是一种浓稠、散发腐臭的黑色液体,就连勃颈的断口也全是黑色的。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不得不立刻赶回去,他甚至来不及与齐冠拜别,便带人匆匆离开了玄陵门。
齐冠得知柳相悯离去的时候,正在无一殿打坐。他缓缓睁开双眼,仰望着两尊雄伟的神像,对来禀的弟子说:“给斧福府掌门、见剑监掌门传信,留意榴莲园的邪神火眼。”
弟子应下走了,善念堂大殿又恢复寂静无声。
过了两炷香的时间,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在空寂的大殿内回响,扰乱了一室檀香。
齐冠站起来,转过身。
玄十还有三名弟子压着一名形容狼狈的弟子,跌跌撞撞走进了善念堂。
他们在齐冠跟前停下脚步,齐冠并未说什么,而是问玄十:“长老呢?”
玄十朝殿外扬头,“来了。”
大长老相违长老走在最前,步履匆匆,身边跟着风尘仆仆、昨天刚赶回玄陵门的玄一。依主长老手握戒棍,面容肃穆,紧随其后。三长老多财也敛去了面上惯有的笑容,带着玄廿跟在一旁。
齐冠这才垂眸去看那名被压着的弟子。
“抬起头。”齐冠命令道。
那弟子颤颤巍巍地抬起头,面容姣好的脸上布满慌乱的泪痕,一双丹凤眼红得可怜,嘴巴不停开合,却没发出声音来,显然是被施了静音咒。他挣扎起来,想要做一个乞求的双手合十的动作,却被身后的弟子死死拉住,动弹不得。
——正是玄九。
作者有话说:
娇羞地讨要一点海星和评论~~( ̄  ̄)~~
谢谢大家()
第99章 红莲业火(八)
无一殿吊顶近二十丈,向上看去,层层乌木严丝合缝锁合成一个图形密集的圆,令人眩晕。两尊神像相对立在最里,其下设两层主座,掌门齐冠居最上,三位长老次之。
玄九跪在无一殿中央,双手被锁链捆绑于胸前,头发凌乱,满面凄然。
他是大长老门下的弟子,此刻不住地往大长老的方向叩头,咚咚击地之声几乎产生了回响,不多时玄九脑门上就磕得血红一片。
大长老相违面色铁青,纹丝不动。
“嗖”的一声,二长老依主一个弹指,一根气针扎入了玄九的喉咙,他的静音咒立刻解开,殿内响起哭号声。
“掌门,长老明鉴!!弟子冤枉啊——”
玄九鼻涕眼泪糊成一团,额上还淌着血,饶是再好的面容也顶不住这番狼狈。他又在地上磕了数个响头:“师父!师父救我!!”
“我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纵红莲业火啊——!”他抽噎得厉害,嗓子劈了叉,“弟子不是邪神信徒,不是堕仙啊——!!!”
玄九哭天抢地,头发散乱如同疯子。
“掌门,长老明鉴!弟子上回离开玄陵门还是一个月前,同师兄弟一起去辛家乡诛杀邪祟,再往后,玄陵门的大门我一步都没踏出去过啊——!!!”
相违长老神色冰冷,问道:“既你从未出过玄陵门,又为何被扣上纵红莲业火的罪名?!”
玄九直接被这严厉的质问吓一哆嗦。
但相违长老却并不急着要玄九的回答,而是转向依主长老:“善念堂,可有证据?”
二长老喊了一声:“玄十。”
“弟子在。”
善念堂弟子分列两侧,玄十从中出列。他走向无一殿中心的长案,拿手中戒棍在几处机关轻触,一个平盘从当中升起。
——平盘上静静地放了一只细长的筒状物。
“此乃证物。”玄十将平盘送至掌门和长老跟前。
“昨夜善念堂检查玄陵门所有弟子的所有物,这只火折子被发现藏在玄九的床褥底下。”玄十退了回来,掷地有声道。
仙门弟子若归入邪神门下,获得邪神之力的同时,自身原有功法会被侵蚀,他的所有物、通常是他的法器,就会逐渐变为黑色。
掌门齐冠从平盘里捻起这只通体漆黑的火折子,稍稍运气在上面,便能感知其上附着的邪气。
无一殿内静能闻针。
玄九呼吸错乱,头摇成拨浪鼓,彻底慌了神:“这不是我的!真的不是我的!!我是有一个火折子,但真的不是这一个!!”
几步远外,玄十冷静地对峙:“整个玄陵门,持有邪神之物的弟子,只有玄九一人。”
大长老相违从看见这只火折子的时候就不说话了。他双眼怒瞪,满面怒容,手中罗盘攥了又攥,像是下一刻就要亲手清理门户。玄一与其他玄陵门亲传弟子一起站着,拳头握得死紧,指甲陷入掌心,气得呼吸都要喷火。
三长老多财站起身,走到齐冠身边,伸出两根指头拎起了这个火折子。
“怎样?”二长老依主问道。
多财长老眯起眼睛,头低着,将散发着邪气的火折子凑在脸前,仔细观察。
——玄陵门三位长老分领三司,大长老主机关塔,二长老主善念堂,而三长老主藏宝阁。多财长老见多识广,天底下所有的法器没有一样是他没见过的,凡到了他手里的宝贝,只需掂量掂量,便能说出它的来历与价值。
“确实是邪神之物。”多财长老缓缓道,“若我没看错,此刻将它掰开,里面冒出的就是红莲业火。”
多财长老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怎样?要不要试试?”
掌门齐冠将火折子拿回来,放在平盘上,先施了三道破邪咒,金色细纹在黑筒上时隐时现。
众人的目光都放在这个火折子上。跪着的玄九依然哭嚎着磕头,额头都快磕烂了。
掌门齐冠两指并拢,朝玄九的方向一点,他立时就被定住在原地,弯不了腰了,只是满脸淌血,涕泗横流。
齐冠一语不发地望了玄九片刻,又看了一眼手指几乎掐进扶手的大长老,吩咐道:“请少主过来。”
多财长老眼睛立刻亮了——邪神之物威力强大,寻常仙门法器不能轻易将其损坏,但煞气极重的七星罗盘却能镇压。虽说有这么多人守着这个火折子,上头还有掌门的破邪咒,但有七星罗盘在,总归是更保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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