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玄陵门弟子这时出声,齐归认出他是跟随大长老的一个外姓弟子,名叫寸心。
寸心掷地有声道:“斧福府能否接受,于玄陵门并不相干,只要贵派不加阻拦即可。”
柳下惠子直视寸心,缓缓道:“贵派的悲痛愤怒,我们感同身受。但对小齐公子的处置,未免有些武断了。‘身首异处’是处决堕仙的手段,贵派难道已经确定他是堕仙了吗?”
“并未。”
玄廿开口,声音却愈加嘶哑,好像嗓子里吞过烙铁似的。
“然而齐归若活着,除了堕仙别无可能。若死了……”
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
“肉身不过是一具躯壳。既已死,身首异处又如何呢?”
玄廿的话音很快消散在水面的波纹里。齐归嘴唇分开,却无法吐气,眼睛大大地睁着,却没有看向地上那群人,而是盯着天尽头的落日。
太阳最后一点轮廓消失了。
水泽大地蒙上一层黯淡的昏黄,坐在树上的齐归忽然觉得自己那么虚无。
他并不是堕仙,没有犯下欺师灭祖的罪,可已经被养大自己的门派判了死刑。
少主……
司少康在他肩膀上的手使了点劲,齐归转动眼珠,对上那对深邃的眸子。
他仍然被施着定身咒,嘴角无法提起,然而他心中却苦笑起来。
他瞧着司少康,心里想:“真让你说对了。”
玄陵门再回不去。
齐归的脸从此要藏起来。
不想死,就要逃命。
司少康久久地凝望他,齐归却别开视线,慢慢闭上了眼睛。他跟司少康打了个赌,最后只能服输。
第55章 葬昔冢(七)
他们在夜幕降临的水泽边,一动不动地躲藏着。齐归听见那群人来来去去,有几回都走到了他们所在的树下,却又走开了。
等所有的声音渐弱消失的时候,齐归知道他们已经走远了。
他仍然闭着眼睛,听见司少康轻轻对他说:“没事了。他们都走了。”
齐归没有反应。
司少康给他一样一样解开禁制,等把定身咒也解开的时候,齐归的身体一下子软了下来,难以保持平衡地从高高的树杈中间跌落下去,但他却眼睛都不睁,手也不抬,就那样头朝下地往下栽。
司少康吓了一跳,赶忙飞身下去接住他。
齐归被司少康扶好站直的时候,像个木头人一样,四肢僵硬极了,五官像是刻在脸上的,没有活气、不会动弹。
他脑海里仍然回响着刚刚那群人所说的话。
“既已死,身首异处又如何呢?”
玄廿说完之后,柳下惠子霎时变得冷怒。她对着无情沉默的玄陵门众弟子,一句话脱口而出:“他可是玄陵掌门视若亲子的人!你们少主的手足!”
寸心当即怒喝:“正因如此,才更不可饶恕!!”
“倘若齐归真死了,他的尸首应当在玳崆山一带,然而无数人搜寻数遍,竟连一块骸骨都没找到!他若真死了,也是跟掌门长老同一日死的,就算野兽分食,也不至于一丝痕迹都没有!”
寸心的眼睛喷着怒火,对柳下惠子斩钉截铁道:“堕仙诡诈,若非斩首,再残败的躯体也能苟活,断断不能心慈手软!”
柳下惠子嘴唇都在颤抖,一双手紧紧攥着,气得胸口剧烈起伏。
她见玄陵门的人每一个都带着冰冷的杀气,心道恐怕这些苦主绝不会改变主意了,便一振火红的衣袖,说:“既如此,玄陵门自家的事,斧福府就不多嘴了。”
“我们走。”
斧福府的红衣一走,剩下的就全是黑白两色的道袍,在冷寂的水边愈发显得肃杀。
等这些丧色也离去,齐归被司少康扶着靠树站好的时候,他垂头看着自己和司少康的衣服,竟然也是一黑一白,终于说了话。
“我想换一个颜色……”
随便什么颜色都好。
司少康连连点头,“好,一会儿我就去买。青色的好不好?”
齐归很慢地点了点头。
他摸着司少康给他戴上的人皮面具,裹着司少康递来的一件灰扑扑的外袍,说:
“……前辈。”
“嗯?”
“见剑监那个叫时迈的弟子,说的……是真的吗?”
司少康给齐归又扣上了一顶草帽,这下不管是什么人都绝对认不出来齐归的模样了。
他并未回答齐归的问题,而是在齐归跟前蹲下身,拍了拍自己的后背:“累了吧?我背你。”
齐归沉默地看着司少康的后背,一动不动。
司少康低低地叹了口气,对着空气一弹指就打中了齐归的膝弯。齐归立刻朝前扑去,司少康便将人背了起来,顺势又给背上的人施了个定身咒。
飞速前进中,齐归用帽檐抵着白色的布料,眼睛睁得大大的,瞳仁却黯淡无光。
在柳下惠子带领斧福府众弟子离开后,这个叫时迈的见剑监弟子轻叹一声。
“斧福府的少主果真还是女儿家,容易感情用事。”
“此话怎讲?”另一个见剑监弟子问道。
时迈谨慎地看了一眼远处的玄陵门弟子,压低了声音说:“她也不想想,玄陵门的掌门、长老全部身陨,能主事下令的,除了齐释青还能是谁?”
“就连昔日兄弟都不念旧情,要斩草除根了,她一个外人还在这里操什么心……”
齐归跟司少康进了一家旅店。
从掌柜的那里拿钥匙的时候,他听见店里的客人也好、小二也好,都在讨论玳崆山的惨案,还有齐归的失踪。
“齐归果真是叛徒啊!”一个喝高了的客人喊道。
在一旁添酒的小二说:“玄陵门都说了,找到齐归者重重有赏!若是带着头颅前去,则加倍有赏!”
“齐归真是害惨了整个蓬莱岛西,不光玄陵门遭此大难,玳崆山一带的百姓不也一样?万幸那里只有几个茶农,不然得死多少人……”
“当初玄陵掌门就不该发那善心,领齐归这个白眼狼回去!”
“齐归竟然真是隐藏这么久的堕仙哪!你说咱们小老百姓该怎么办啊!万一他来了咱这儿,咱不都得死路一条?!”
齐归不停地听见人们叫他的名字,每叫一次他都有回头的冲动。每听一次,他的心脏就停跳一次,牙关颤动不止。
他缩在司少康身后,“齐归”这个名字像是烧火棍,每向他挥来一次,他就不住地颤抖。
——就像一条被毒打惯了的,见到棍棒就瑟缩的流浪狗。
店里经过的人见他抖若筛糠,关切地问道:“这位是身体不适吗?”
齐归慌乱地抬头看那个人,却不敢开口讲话,生怕有人认识他的声音。
司少康却笑呵呵地把他的脑袋按下,对那个人说:“舍弟是个哑巴,还有癫痫之症,我是带他来寻医的,才投宿在这里。”
那人恍然大悟,顺便给出祝福:“祝二位寻得良药,让他早日康复。”
司少康低下头,对齐归的耳朵说:“我早跟你说过,你的真名叫什么来着?”
齐归憋着一口气,怔愣地想起来这个三个字的名字。他在帽子下面看向司少康的脸,嘴唇开了又合,最后用游丝般的声音说:“第五君。”
说出来这个名字的瞬间,齐归莫名感到熟悉。
仿佛他确确实实、本就应该叫这个名字似的。
司少康笑着打了一下他的帽子。
“对喽,小君。”
司少康要的是一个带着套间的上房。
“你就在里间睡,我先出去给你弄一身衣服,我回来之前你脸上的易容不要摘下。”
他把第五君按在椅子上,认真地说。
第五君一声不吭地坐着,既没有点头,也没有反对,一时间让司少康摸不清楚他到底会不会乖乖听话。
司少康皱起眉头:“这个房间我会下禁制,不会有人进来,但你要是准备乱跑,我就得给你下定身咒了,不然我不放心。”
第五君抬起眼睛来看着司少康。
“你早知道。”
司少康一愣。
第五君又说了一遍:“你早知道。玄陵门要……杀我,不管我是死是活,都要砍我的脑袋。”
“你早知道他们认为我是堕仙。”
“在一切事情发生之前,你什么都知道。”
司少康下巴微抬,缓慢地点了点头。
“既然如此,”第五君抓住了椅子扶手,只有这样才能借到一点力,“你为什么不阻止?为什么不阻止这一切?”
“你早知道……玳崆山那里会死那么多人,掌门、长老、师兄们都会死,为什么不阻止?”
司少康的喉结上下滚动,他俯视着第五君,这个曾经满脸笑意的青年,现在一脸冰冷地瞪视他,等着一个答案。
司少康别开视线。
“各人有各人的命数,我无法干涉。”
第五君一下蓄力,站了起来。他直视司少康,质问道:
“那你凭什么干涉我的命数?!”
屋里安静了。
隔着厚重的门板,第五君都能听见楼下大厅里熙熙攘攘的声音。
司少康的目光缓缓上移,凝视着第五君漆黑如墨的头发。
柔软的发丝映着烛火的微光,司少康盯着这弧形的光泽,说:“我的确不该干涉你的命数。”
“但我做不到。”
第五君咬紧后槽牙,恨不能扑上去咬司少康。
“凭什么?!”他吼了出来,“你就该让我死在玳崆山!好过被当成堕仙,被当成欺师灭祖的叛徒!”
烛火“啪”地抖动了一下,司少康的瞳孔也跟着颤了一下。
下一瞬,他冲第五君眨了眨眼睛,用鼻子哼笑一声。
“我会付出代价的。”
司少康说,“这样你心里能平衡一点吗?”
第五君怒视司少康,这人说的每一句话都让他感到恼火和万分不解。
司少康却自顾自地道:“你放心,我只破了这一次例,再不会了。”
第五君直勾勾地盯着司少康,生平第一次,他无比想要对一个人破口大骂。然而司少康看向他的眼神过于温柔,他不得不想起来这个人是他的救命恩人。
即使他再想死在玳崆山,他也被这个人所救,这一点千真万确。
“好了,不争了。”司少康冲他笑了笑,“你累了,睡会儿吧。”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挥,第五君就失去了意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上。
第五君从榻上爬起,床头放着一套崭新的青色衣服,司少康正在他跟前打坐。
司少康闭着眼睛说:“醒了就去洗漱换衣服,我们还要赶路。”
第五君一眼都不看他,劈手拎过衣服,憋着气换了。
等他更衣完毕,司少康还在入定,神色祥和平静,闭着眼睛。刹那间,第五君的满腔怒火好像找到了出口,立刻动手从后偷袭。
但下一秒——
第五君被摔在地上,以一个扭曲的角度折着脱臼的胳膊。
司少康坐在椅子上翘起脚。
“小样儿。”
他把第五君从地上拉起来,咔嚓给他的胳膊复位,“就你这点伎俩根本不够看的。”
“要不要跟我打赌?你顶多再跟我斗半年,半年不到,你肯定心服口服叫我师父。”司少康笃定地对他说,眼里全是得意的笑意。
第五君当下就做了决定,从这日算起,他一定要跟死少康打满一百八十四天,比半年多一天也算他赢。
但他只打到一百八十天,就叫出了“师父”二字。
近六个月的时间里,司少康带着第五君一路向东,躲避三家围剿,向着灸我崖的方向走。
一路上,两个人斗智斗勇,一个想方设法要回玄陵门,另一个则要全力阻拦,把他拽去蓬莱岛东——这是两人打架的主基调,然而除此以外,小打小闹的内容特别丰富。
就比如这一天。
一大早,第五君和司少康就因为豆腐花的甜咸之争展开了新一轮打斗。
第五君被司少康在后脑勺贴了一张符,跟被上了发条似的,跟在司少康身边,出门买早饭。
司少康对早点铺老板笑着说:“老板,来两碗咸豆花。还有一屉小笼包,两只茶叶蛋。”
第五君因为被贴了符,话说不流利,只能磕绊地说:“要、要、甜……”
没等他这句话说完,那老板已经哐哐两碗咸豆花打好了,连带着小笼包和茶叶蛋,利索地递给司少康。
第五君嘴巴还傻乎乎地张着,话音未落,就大势已去。
司少康掐了个诀,一拍第五君后背,第五君就又跟个木偶似的,跟着他往回走。
等进了屋,司少康小心地把他后脑勺上的符纸摘下来,没有扯到一根第五君的头发,第五君下一秒就暴起,掀了桌上的两碗咸豆花。
“你凭什么控制我?!”第五君怒吼着躲避司少康紧接着打来的符。
司少康叫道:“我要是不这样让你跟着我,等我回来你就没影了!!”
“你给我下来!”司少康拿着扇子指着第五君,“从桌上给我下来!那么脏的鞋你也敢上桌?!!”
第五君跟一下找到了气司少康的办法似的,痛快地在饭桌上又跺了两脚。
司少康只觉得鞋底的灰尘都飞到了空中,落在了那些小笼包上。
他一向洁癖,身上的白衣半点污渍没有,第五君一天不沐浴他都觉得共处一室污染了他的环境,此刻如何能忍——
司少康一道符纸打过去,端端正正贴在了第五君脑门上。
第五君一下就被定住了,直直地站在桌上,只剩下眼珠会动。
司少康哼笑一声,竖着把他从桌上挪到墙根,跟个屏风似的立在那里。
第五君只好瞪着铜铃一样的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司少康吃早饭。
司少康挑挑拣拣,总算捡出来了几样他觉得还算干净能入口的东西,细细吃了起来。吃的时候,还故意冲着第五君吧唧嘴,还朝他哈气,全是小笼包的汤汁的味道。
“咸豆花多好吃啊……”司少康捏了个诀,地上洒了的豆腐脑瞬间消失不见。
“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喜欢吃甜豆花。”他叹了口气,嘟囔着把剩下的垃圾也给收拾了。
第五君眼睛几乎要喷火。
司少康摇着扇子,晃悠道第五君跟前。“你再敢那样蹦上桌,以后都没你的饭吃。”
第五君额头青筋暴起,司少康惊奇地瞅着他。
几秒之后,“嗷”的一声。
第五君狰狞地挣脱了司少康的符咒,吼叫着向司少康扑去。
司少康却眨了一下眼,笑嘻嘻地后退一小步。
第五君一个踉跄没扑到人,就啪唧摔在地上,摔得格外结实。
司少康悠悠在他头顶道:“衣服又脏啦,一会儿去洗干净哦~”
第五君却趴在地上不动弹。
司少康哼了一声,“你就是想诈我,等我蹲下去,你好一拳揍过来,对吧。”
第五君还是不动弹,甚至本来捏紧的拳头都松开了。
司少康狐疑地走近半步,观察了第五君片刻,然后还是蹲了下来,低头去看第五君。
第五君的头扭在另一侧,柔软的黑发铺了满地,司少康轻轻抚上第五君的脑袋,却被第五君打了一下手。
司少康睁大眼睛,把扇子收起来,挪到另一侧。
他把挡住第五君脸庞的青丝拨开,发现一双眼睛紧紧闭着,睫毛下却渗出了大颗大颗的水珠。
终于,有一颗圆润的水滴顺着脸庞滑落下来,沁入发丝里,几根头发便缠在了一起。
司少康从怀里拿出来一方帕子。
“这是洗干净的。”他说,然后轻柔地按在了第五君眼睛上。
他一手捂着第五君的眼睛,另一手梳着第五君的头发。柔软的发丝从指缝间穿过,司少康有些出神。
过了好久好久,第五君终于抢过司少康的手帕,使劲地擤起了鼻涕。
他本想把水叽叽脏兮兮的手帕扔在司少康身上,最后却还是攥在手里。
第五君把脸埋在胳膊里面,闷闷地说:“我想吃甜豆花。”
司少康一听这话,扑哧笑了出来。他站起身,拿靴子轻轻踹了踹第五君的小腿,说:
“你不早说!”
第五君在地上蠕动了一下,因为感觉自己哭了有些丢脸,就还是那么趴着。
司少康好笑道:“看在你都哭了的份上,我去给你买,下不为例。等我回来的时候,你最好已经把脏衣服都给洗了!多大的人了!”
司少康出门的时候,没有给第五君下定身咒,甚至也忘记了给房间下禁制。
但是第五君没有走。
他从地上慢慢爬了起来,最后抽了两下鼻子,然后把脏了的衣服换下来,连着司少康的手帕一起摁在了水盆里。
作者有话说:
【豆腐脑甜咸之争】
第五君: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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