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信里都说了些什么屁话?!
给他添了麻烦,要回玄陵门?
齐释青在屋里急得打转,踹翻了两把椅子。
玄陵门与堕仙必定有牵扯。自家门派暗流涌动,现在什么情况都摸不清楚,小归还从案发地往回跑,万一有点什么事,让背后的人察觉了,那该如何是好?!他救都赶不回去!
而且这小傻子还一分钱都不带!把自己那一丁点零花钱也全留给他!
他一个少主像是缺钱的人么?!什么时候缺过齐归的吃穿用度?!齐归想买什么不都给买了,哪点像是缺他那点钱?!
齐归怎么吃怎么住?!要是路上碰上打劫的该怎么办!他胆子还没只兔子大,怎么能回玄陵门!
齐释青胸腔里气血翻涌,一记重拳打上墙壁,落下了几块灰扑扑、带血的墙皮。齐释青冷静下来,立刻给玄陵门传信,派人寻找齐归。
玄陵门的人收到少主口信,开始寻找齐归的同时,齐释青已经把银珠村翻了个遍。他连周遭的村落田地也跑了个七七八八,愣是没找着齐归的影儿。
与此同时,他还必须分心在千金楼的惨案上。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在血案当晚就赶来千金楼,得知有堕仙的存在,惊得脸色煞白。柳相悯满脸沉痛地给斧福府的弟子收了尸,说这些弟子在前一个月无故走失,他们寻遍门派附近都杳无音讯,却没想到竟会死在赌坊,和堕仙扯上干系。
因为短时间内玄陵门的人无法赶到,柳相悯提议由斧福府先带走两具堕仙的尸体,等三家掌门一起商议。
齐释青同意了。他之前禀过掌门,父亲的意思是榴莲三结义哪家长辈先到,就先帮着他一起管事,因为此事重大蹊跷,与三家门派都有关联,一个尚未成年的少主遇此大事临危不乱已是不易。
一周后,见剑监的大小姐陈飘飘赶到。她说父亲陈世泊远行,赶不回来,哥哥陈沉正在闭关,只能她带人前来,送这些弟子最后一程。
陈飘飘见到柳叔叔先哭了一场,见到齐释青又扑到他怀里哭了一场。
齐释青难得地没有把人直接扔开,而是颇为善良地把陈飘飘挪到了她一个师兄的怀里。陈飘飘立即从那师兄怀里跳出来,站在那里继续哭。等她哭完了,齐释青才带她去认尸。
见到那些弟子的惨死之状,陈飘飘又哭了一场。
“怎么会这样?!到底是怎么回事!呜呜呜呜——”
两周后,玄陵门的长辈终于来了,是大长老相违,擅机关奇巧。
“少主辛苦了。”相违长老拍了拍齐释青的肩膀,说:“我先去看看那个密室机关,然后去跟斧福府和见剑监的人谈谈。”
见到大长老,齐释青心里松了一口气。
“大长老,有齐归的消息吗?”
相违摇摇头,“暂时没有。但小齐公子一向聪明伶俐,应当不会有事,少主不必过于忧心。”
齐释青对大长老行礼,道:“长老既来主事,请允我去找齐归。”
相违看了他片刻,“去吧。诸事小心。”
齐释青站在空无一人的寂静大厅里,从袖子里展开一方叠得整齐的地契。地契上,这片地连同这栋楼、以及毗邻的三条街和店铺,全都归齐释青所有,原主人按了红手印,签字画押。
跟随相违长老来的几个玄陵门弟子给他行礼问好,齐释青回礼,不动声色把地契收好,走了出去。
这些弟子里头,有大长老首徒玄一。他正拎着一桶水,叫跟着的弟子各拿了抹布笤帚,说:“把千金楼好好打扫一遍,去去晦气。”
齐释青走到千金楼外,停住脚步,转身看着这栋黑袍进出、满是肃杀之气的凶楼,突然意识到,他忽略了一件事。
——堕仙和看守的仙门弟子全部被灭口,是因为秘密败露,为外人所见。
那个外人就是他。
但是那藏匿堕仙、并让数十名弟子看守此处的人,却没有来杀他。
齐释青心头一凛,脑海里浮现出千金楼血案的前一夜。
那一夜,也就是盗刀岛掌门被齐释青断臂的当晚,齐释青来找过千金楼的老板。
天黑透的时候,齐释青赶到卖荷叶鸡的店家,幸运地抢到了最后一只已经凉了的荷叶鸡。请老板给它加热的时候,齐释青按下心头诸多繁杂的心绪,检查了一遍自己周身没有沾上什么血灰,又对着店里的水缸,将自己的表情调整得没有一丝破绽。
齐归倒是早早上了榻,没有因为他晚回来耽误吃饭而生气。
小归从来都不会跟他生气。
齐释青心里揣着事,乱得很,见齐归吃得满嘴流油,才稍微松快了些。然而却又在忍不住想给这人擦嘴的时候,耳边回想起盗刀岛掌门说的话,他的手立刻一顿。
他匆匆让齐归睡下,转身出了他们住的酒馆阁楼。趁着月黑风高,齐释青黑衣蒙面,只露出来狭长双目,轻功腾起,飞身去了千金楼。
齐释青将盗刀岛掌门的断手扔在了千金楼老板的塌上。
千金楼老板彼时正美妓在怀,呼呼大睡,忽然室内灌进一股冷风,紧接着一个带着浓重血腥气的东西就落在了自己身上。
千金楼老板一睁眼,先看见了如同阎罗的齐释青,吓得大叫一声,那妓女被惊醒,瞧见被子上那只血淋淋的断手,尖叫声响彻整栋千金楼。
齐释青的本意其实是来恐吓一番这个蠢货,不要再勾结不三不四的人暗算他和齐归,顺便从他嘴里翘出来点关于千金楼第九层的信息。
可谁知这老板刚听到“千金楼第九层”随即就吓破了胆,直接从塌上跌下来,跪在齐释青的脚边,哆嗦着说:“我……我知道你不是一般人了,你也是、是、是……他们仙门的人……”
“你们、仙、仙……门的事,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你、你去找他们打听去,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我、我不想死……”
千金楼老板哭了出来,涕泗横流,还压着声音,惊惧万分地看着齐释青。
“你,你要什么都拿去……我、我什么都能给你……只求你别、别杀我……”
齐释青皱眉盯着跪在地上的老板,见这个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人此刻竟然吓成这样,百思不得其解。但直到最后,他都没从千金楼老板嘴里问出来第九层楼里到底有什么玄机,以及“他们”到底是谁。
“我、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他们、他们跟你一样穿着黑衣蒙着脸,我要是不、不答应……”
“不答应会怎样?”齐释青冷酷地问。
那老板扑通一声,彻底跌坐在地上,又恐惧又绝望,憋闷地哭喊:“我的夫人、和我大儿子,都被他们、他们……变成怪物,死了啊——”
他上前死死抓住齐释青的裤腿,被齐释青甩开。
“我现在只剩下一个小儿子了,求求你,行行好,不要伤害他……你要什么都行,啊,什么都行!”
这老板的声音逐渐控制不住,房外有小厮的声音传来,问掌柜的是不是出了什么事,要不要进来。齐释青最后又看了这老板一眼,在外头进来人之前,从窗户飞了出去。
等到第二日下午,他再见到老板的时候,老板正魂不守舍、拖家带口地从千金楼往外跑。跟齐释青对上眼的时候,老板身子一震,从那双凌厉的眼睛认出了他。
齐释青那时刚把在千金楼第九层的惊人所见传给玄陵门,此刻看着这一片街坊跟发生了地震海啸似的,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只看见人头攒动,赌客小厮齐齐往外跑,空气里传来一阵血腥味。
那老板手攥了又攥,咬牙抖腿地向齐释青跑来,往他手里塞了一张纸。
“我都不要了!都不要了!你们以后再别来找我!!”然后头也不回地跑了。
齐释青低头一看,是一张地契,新主人的名字那里空着,正等他填上去。
作者有话说:
俺肥来了!
齐释青与老农的相识,则是在千金楼血案的两周后。
他意识到幕后黑手并没来杀自己的当天,仿佛跟要印证齐释青不详的预感似的,意外就发生了。
先是他与齐归投宿的酒馆阁楼的房梁塌了,将整间屋子砸了个稀巴烂,甚至都砸穿了地板。若非齐释青失眠,正巧去开窗透气,恐怕他就在睡梦中被当场砸死。
紧接着,是他去寻找齐归的途中,在一家客栈歇脚时,喝的水有毒。
起初齐释青并未意识到自己中了毒,只以为水里有股怪味——离开银珠村已经十余里地,人迹罕至,穷乡僻壤,水质不好也并不值得大惊小怪。
直到他眼前发黑,昏倒在桌上的时候,才意识到,这根本不是意外。
是有人来杀他了。
齐释青是被热醒的。
他中了毒,头脑昏沉异常,然而从下方传来的极高温度,让他感到窒息疼痛。齐释青用手去撑墙壁,却被烫得缩回了手。他立刻朝下看——
齐释青被蜷着绑在一个木板上,木板卡在一个巨大的烟囱内,四周是灼热的石墙,底下是一锅沸腾的铁水。
这块勉强承重的木板,已经开始透光了。
齐释青咬紧牙关,摸出来罗盘,念诀化戟,意识到自己眼前不断发黑,有昏迷之兆,迅速用利刃在自己大腿上割了几刀。
血液被火焰蒸发,齐释青痛得满身大汗,然而终于神志清醒了些。
但没等他喘息几次,他身下的木板传来“嘎吱”一声。
木板碎了。
瞬间失重、疾速下坠中,那一方白色的天顶越来越小,沸腾之声越来越近。齐释青手中的长戟不断戳刺石壁,然而却没有增加一丝阻力,眨眼间,他的鞋靴几乎就烤化了。
他拼命去撑通红的石壁,裸露在外的皮肤被摩擦烫伤,鲜血直流。
身下的热度越来越高,就在齐释青以为自己必定要落入那一锅赤红铁水的时候——
下坠之势陡然停止。
齐释青的身体还在铁水上方不住摇晃,他紧紧抓住他的长戟,手因为过度用力而痉挛。他仰头朝上看,黑色长戟刚好卡在了一块陷进去的石缝内,让他在最后关头悬在半空。
绑住他的绳子断了,跟随那块木板一起消失在铁水里。
汗水、血水噼里啪啦往下掉,落入锅内便带起了一阵蒸汽,齐释青几乎窒息。
然而他的手纹丝不动,调起全身的力量撑住石壁,脑中迅速计算着向上攀爬的角度和需要的力气。
一步、一步。
赤裸的皮肤触摸到滚烫的石头,抠进去,贴紧又撕裂,血肉模糊。
嘴唇被咬出血,牙几乎咬碎。
每动一下,他眼前都好似走过一页走马灯,每个画面上都有一个心心念念的人。
每爬一步,他都会在心里默念一声那个人的名字。
齐释青爬到烟囱尽头时,叫了“齐归”一百八十九次。
当他撑出身体,张口呼吸的时候,他的眼前模糊一片,血迹和汗水在眼眶里打转。
在那一刻,他疯狂地幻想齐归就出现在他面前,笑嘻嘻地喊他“哥哥”。
——但齐归不在。
齐释青粗喘着,低头嘲弄地笑了一声。
“……小王八蛋。”
他拂开粘在脸上的湿粘的头发,艰难地查看四周的光景。
他处在一个铸铁塔的最高层,从这里看去,四周荒无人烟,杂草丛生。
齐释青的衣裤已经被血浸透,大腿的伤口狰狞,被汗水泡得发白。但即使浑身痛极,他却愈加困倦,眼前的视域愈发黑暗。
于是他又给自己手臂划了两刀。
靠着这些痛意,齐释青一瘸一拐地下了铸铁塔,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杂草丛里走。
得离开这里。
必须快点离开这里。
齐释青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一个荒屋内。
他用肩膀撞开那扇破门,被抽去骨头一样摔了进去。
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然而他已经再没有力气转头去看,抑或是反击逃命了。
齐释青眼前的地面上洒满了日落。
即将合眼的那一刻,他无比希望齐归也在看着这样的日落。这样,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齐归与他看了同一轮落日,就算是跟他在一起了。
“吴伯,今晚在这儿住下吧。”齐释青对老人说。
“不用啦,不用啦。”吴伯轻轻拍了拍齐释青的手,颤颤巍巍地,“我……小孙女,在家……”
齐释青一愣,眼里浮现出一丝笑意:“恭喜。”
吴伯呵呵笑着点头,“六年前,我小孙子刚出生,现在,又有小孙女啦……”
齐释青将吴伯扶起来,老人慢慢挎上两只空篮子——那两只篮子原先装的土产和公鸡,现在藏了齐释青悄悄塞的两根金条。
吴伯对齐释青说:“少主忙,不必来的,我……就是想看看你,看你都好……我也就放心了……”
齐释青嘴唇动了动,还没待出声,就听第五君的声音从后厨遥遥传来:“呀!谢谢爷爷送来的鸡!”
齐释青转身看去,第五君从后厨探出脑袋来冲他们吆喝,头上还搭着隔油烟的门帘,眼睛放光。下一秒,第五君就蹦了出来,小跑到老人面前,兴高采烈地说:
“那大公鸡好肥!”
齐释青只看了一眼第五君,嘴角的笑就藏不住了。
吴伯满脸慈祥地对第五君说:“喜欢吃就好,喜欢吃就好!”
第五君站在门槛上,跟齐释青一起目送老人远去。
第五君问道:“这个爷爷为什么这么好,还给你送鸡吃?”
齐释青说:“他是吴伯,城郊的一个老农。”
老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月亮的光芒洒在他的粗布麻衣上,比丝绸看上去还要金贵。在他身后,不近不远地缀着两个齐释青的心腹弟子。
齐释青轻声对第五君说:
“他六年前,救了我一命。”
齐释青躺在那间破屋里,痛苦地睁开了眼。
他身上余毒未清,喉咙里像是吞了剑一样疼痛难忍。
齐释青缓缓坐起身来,发现自己身上盖了床破旧厚重的棉被,窗户也被堵了个严实,门紧紧地关着,桌上放了一壶水和一个白面馒头。
他不敢去碰那水和吃的,只是环顾四周,发现这就是他最后昏倒的那间屋子。
“吱呀——”
门开了。
齐释青警惕地摸上自己的罗盘,手收紧的时候感到阻力,低头一看,自己被烫伤的手被包扎了起来。
门外走进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背上背着斗笠,手里拿着铁锹,俨然是刚做完农活回来。
“小伙子,你醒啦……”老人蹒跚着走了过来,脸上笑得慈祥。
齐释青身体绷直,随时准备攻击。
老人却没有在意齐释青显而易见的戒备,只是站在床边一步远的位置,细细瞧了他一会儿,说:“之前,村里的郎中说……你中了毒,但阴差阳错,在高温下将毒药逼出去了大半,不打紧了。”
齐释青紧紧盯着老人,一语不发。
那老人把水和馒头拿来,殷切地看着齐释青。
齐释青犹豫良久,最后还是接了过来。
他看着老人将农具靠墙放好,又吃力地拖来一张凳子,便将手里的馒头递给老人。
老人笑呵呵地说:“好孩子,我没关系,你快吃吧。”
齐释青仍然那样伸着手。
老人于是接了过来,心满意足地咬了一口馒头,就着壶里的水。
齐释青这才微不可查地舒了一口气,端起杯子来,将里面的水一饮而尽。
第48章 恣肆(二十)
吴伯家里非常穷,齐释青睡的这间屋,是唯一一间勉强看得下去的屋子。在齐释青昏迷的两天里,老人都是在屋里的草垛上将就睡的。
齐释青伤重难以行走,对于要接着麻烦老人几日心中非常过意不去,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并没有人追杀他到这里——那暗算他的人笃定他会死在铸铁厂,毕竟几乎没有人能在中毒昏迷的情况下从铁水上方的烟囱里死里逃生。
他把全身的钱财掏了出来,想要塞给吴伯,吴伯却不收。齐释青只好趁老人去干农活的时候,拄着一根竹竿,艰难地走出屋子,把钱塞给了在家奶孩子的儿媳妇。
一个胖乎乎的小奶娃缩在娘亲的胸襟里,那儿媳妇见着齐释青的时候,非常局促地拿一块粗布把孩子盖好。
“你……你需要点什么吗?”女人站起来,小心地问他。“你需要什么喊一声就好,不用出来的。”
齐释青看着这个破败的院落,吴伯全家四口人,除了这个奶娃娃,三个大人全都面黄肌瘦的。
他一语不发地把钱袋递给那个女人。
“就当是给孩子的。”
几天的时间里,齐释青的伤好了大半,也跟老伯一家熟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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