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家位于蓬莱岛中的客栈,距离那个有着邪神火眼和榴莲三结义典故的榴莲园不算太远。
按第五君的想法,他们向蓬莱岛东直走就行,大刚晚上可以跟自己在马车里挤一挤,小白是药王谷出来的仙马,不会累。
但大刚摸着第五君的脉象严词拒绝了,说如果这样奔波赶路,师父恐怕得交代在路上。
第五君为了让小徒弟安心,遂同意找客栈歇脚。
但因为路遇不明之人盘查,他们提心吊胆,生怕被人惦记上,这好不容易快走出蓬莱岛中,才终于找到了个安全的地方,决定停下来歇一歇。
第五君被大刚扶到了榻上。
后背挨上柔软的床褥时,第五君没忍住发出一声喟叹,说自己老了,这一把骨头已经不行了。
他枕着高枕,眯缝着眼看着大刚在屋里跑来跑去进进出出——先问店家要热水,又取了药罐小炉子开始给他熬药,还一边翻着他的医书和笔记。
第五君勾着唇角,就这么又昏睡过去。
再醒的时候,鼻翼间萦绕的都是药的苦味,第五君撑着起身,没让大刚喂,自己拿碗一饮而尽,眉毛都不皱一下。
大刚给他拿了清水漱口,接着又要给他针灸,却被第五君轻轻一挡。
第五君拍着小孩的肩膀说:“热水要凉了,快去洗个澡吧。我这不急。奔波这些天太辛苦了。”
大刚想了一会儿,摸了摸自己脏兮兮的脸,点点头,乖巧地去洗澡了。
第五君目送大刚离开,才攒起力气解开自己的衣服,胸前的纱布上是大片大片的血迹。
他看着这堆结实的纱布发了会儿呆,然后才一点一点把衣服褪下,给自己换起了纱布。
染血的都丢进火盆里烧了。
换纱布花了不少时间。等做完这一切,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第五君躺回去,艰难地大口呼吸,眼前一片眩晕。
不等他重新陷入昏睡,他就听见啪嗒啪嗒的湿脚步声,大刚洗好澡了,急着跑过来趴到床边掀他衣服看纱布,见纱布非常干净,高兴地小声说:“快好啦。”
第五君唇边微微提起一个浅笑,然后眼前一黑。
眼前是一片黑雾,雾气越来越重,最后织成了一张网,他就在无垠之网的正中,束手束脚,无力挣扎。
他的身体很沉,雾气凝成的网无法承担,他就一点点坠落,最后网破了,他摔了下去。
眩晕失重消失的时候,他从地上爬了起来,发现自己竟然在药王谷。
第五君喃喃道,原来是梦。
丝丝缕缕的阳光从树叶的间隙照下来,洒在身上暖洋洋的。第五君低下头,自己身上一丝伤口也无。
他一头白发,穿了一身青衣,手中转着一支细长的石斛,在药王谷里闲适地往前走。
走着走着,流云就跑到了他脚下,他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于是他腾空飞了起来。
衣袂翩飞,流云擦肩而过,他在空中漫无目的地飞了一会儿,就点着树木最高的叶子追逐碎日跃金。
他不知道他是谁。
降落在药王谷的时候,漫山遍野的草木都在簌簌,好似在拜他。
他在谷中走着,没有意念,没有欲望,没有目的。走着走着,他就变小了。
能看到的树梢变成了树干,再变成了灌木和花朵。
青衫拖在地上,拖着拖着,就消失了。他穿着一身小褂,胳膊和腿短短小小,披散的头发挽起一个小小的黑色的髻。
太阳在林间穿梭,给他带路,他就跟着太阳往前走,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
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就站在一丛一心香叶前,这丛一心香叶长得格外茂盛,每一片都绿油油的,纤长地支出来,在顶端分出两叉,优雅垂落。
他伸手拨弄着柔软的长叶,又蹲下身,抓了一朵花。
忽然林中传来了脚步声。
他懵懂地抬头,就见那脚步停在咫尺。
然后他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第五君在床榻上缓缓睁开眼,眼角有泪水划下。
屋里只点了一盏微弱的烛灯,离他的床榻很远,而耳边隐约传来了大刚小小的鼾声。
第五君望着天花板,等脸颊眼干。
他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了他的小时候,在药王谷。
他其实没有很小时候的记忆,好像他的人生是从见到齐释青的那一刻才开启的。但今天,他却想起了一些颠倒的、无可考的片段。
他想起自己并没有在药王谷活过很久,他是凭空出现在这世上的,带着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谁。
冥冥之中一切都有定数,有些阴差阳错其实是命中注定。
也许,他在此间走过是为了历劫,也或许是为了成全。
他重新闭上眼睛。
距离天亮还早,但他在梦中见到的那丛一心香叶却愈发清晰,在曾经的那个春日里,还是个孩子的他握住的那片长叶,其实是一句谶语。
一心香叶若能入药,只能做断尘散。
若服下断尘散,就能忘尽前缘,此生绝情。
第五君摩挲了两下指尖,缓缓松手。
可惜药王谷已经毁了,一心香叶被尽数焚尽。
第二日天亮,第五君醒来的时候,大刚不在屋里。
他等了快一个时辰,大刚还没回来,就挣扎着下了榻,撑着柜子、桌椅,摸到了房门。
他已经没有法力了,没法护大刚周全,但就算这样,他也要把大刚找到。
第五君虚弱地把门推开,扶着门板,遥遥瞧见楼下一个熟悉的小脑袋。
——大刚正混在人堆里听人讲话。
第五君舒了口气,隐约闻到身上湿热的血腥味,但他还是在那里站了一会儿,在没有人注意到的角落望着大刚。
也不知道他这是在听什么,听得这么认真。
第五君嘴角微微翘起,想十三岁还是个爱凑热闹的年纪,天真岁月只有短短几年。
正当他打算转身回去的时候,楼下的人声突然变大了,有一句话骤然拔高窜了上来——
“你要不信你亲自去看啊!抬什么杠!”
第五君脚步一顿。
他本猜想底下那些人是在听客栈里请来的评书。
楼下人群安静了片刻,而刚刚喊那一嗓子的人却还激动着,又大声嚷了一句:“我大舅就住在玳崆山脚下,还能有假吗!”
第五君重新抬起脚,慢慢转过身,把门关上了。
他正坐在桌边给自己换纱布的时候,大刚突然推门进来,手里是早饭。
染血的纱布没来得及扔进火盆,就放在桌上,大刚一见眼睛就要红。
“师父你快去躺好……”他小声说着就来扶第五君,尽力压着哭腔。
第五君笑着抓住他的胳膊,说:“再躺师父的老腰就彻底废了,让我坐会儿吧。”
于是大刚就嘟着嘴坐在旁边,小心翼翼地给第五君上药,然后包扎。
“师父,我刚刚在楼下,听到了点消息……”
第五君脸上的笑容淡了。
大刚低着头说:“斧福府散派了……”
他说完这句,无比小心地抬头看了第五君一眼,抿了抿嘴,接着说:“玳崆山被玄陵门给封了,然后玄陵门……”
第五君平淡地打断了他,仍然是微微笑着,说:“玄陵门跟咱们没关系,以后我们只管自己的日子。”
大刚看着第五君的神色,怯怯地嗯了一声,把药放在桌上的时候,发现第五君的左手在细细地发着抖。
这只手,从大刚来灸我崖的时候,就一直戴着一只黑手套,但现在黑手套不见了。
大刚心里一酸,别过眼去,把最后一道纱布缠好。
他们逃命的这一路上,师父从来没告诉过他玳崆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要师父醒着,就笑着看他,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但大刚号过第五君的脉,他知道,师父的灵脉断了。
得知这个真相的时候第五君还在马车里昏迷,大刚捂住脸嚎啕大哭。他突然意识到,原来师父一直戴着的左手套也根本不是蓬莱岛东传的那样得了神力,他左边的灵脉断得更早,早在他来灸我崖之前。
而现在没有必要掩饰下去了。因为师父全身的灵脉都毁了,再也不能修仙了。
他会跟无数寻常人一样老去、病死,会变得白发垂髫,音容不复。
这一切都跟玄陵门脱不了干系。
刘大刚把染血的纱布都收拾了,背过身去给第五君端早饭。
第五君看着大刚的背影,默默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了。
马车一晃悠起来,第五君就开始迷糊,不多时就睡了过去。
从被救下来,他就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有的时候他茫然地睁开眼,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在梦里。
又过了几日,经过榴莲园地界的时候,第五君心有所感,起身撩开帘子,就见榴莲园外杂草丛生,一派萧条荒废,原先曾有的三家弟子守卫如今一个人影也无。
曾经的榴莲三结义的门派,见剑监尚未恢复元气,斧福府散派了,如今只剩下玄陵门,而玄陵门也将弟子撤走了。
也许他们算到堕仙劫难已过,邪神火眼不必再守。
第五君把帘子放下,闭上眼睛,不再思考。
那天早饭后,第五君还是哄着大刚说了些话,问了问他如今蓬莱岛上的局势。
大刚眼睛红红的,避开玄陵门不提,说现在的仙门势力都聚集在蓬莱岛西,据传闻有望彻底清剿堕仙,还天下太平。
第五君欣慰地笑了笑,什么都没说。
大刚巴巴地望着第五君,心里憋得厉害,又憋又委屈,可师父没有主动告诉他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直觉不能问。
早在一年前,还是玄陵少主的齐释青来灸我崖把第五君带走的时候,大刚就已经觉出来了些什么,如今师父伤成这样,若都是因为齐释青……
大刚在心里把齐释青扎成了刺猬。
他们东行的路上走遍了寒冬腊月,冰雪消融,最冷的时候都在路上捱过了。
第五君所有的行李全都丢在了玳崆山,回程一路都花的是大刚带出来的灸我崖的积蓄。每每看着大刚像个小大人似的给他添置衣物,第五君就在心中感到愧疚,明明应该是他照顾徒弟,如今角色却全反过来了。
有一回在大刚睡熟之后,第五君想,他灵脉尽毁,再无可能飞升,已经不能算是仙门弟子了。
是不是其实他死在玳崆山更好一些?
一身伤病,还要徒弟养活,他实在没有脸面。
第五君从来不喜麻烦人,最爱体面,去帮人他觉得义不容辞,但要有人对他有恩,到了他还不起的地步,他就敬谢不敏,即使那个人是他的徒弟。
大刚还是个孩子,却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他,已经够了。他不该再给大刚添负担。
一个仙门弟子,不该有一个凡人师父。更何况他已经不再有东西可以教给大刚了。
第五君在黑夜里久久地盯着刘大刚的小脸,这张脸已经褪去了许多婴儿肥,显出了一点青年人的线条。他想,等大刚再长大些,会是个仙风道骨的俊朗道长。
第五君眨了下眼,忽然想起,一年之前他离开灸我崖的时候曾给大刚保证过,等回去传给他换颜易嗓之术。
有了,这是他最后能教给大刚的东西。
第五君心里高兴了一点,他找到了一条跟大刚回灸我崖的理由。
这天睡过去的时候,第五君脑里还想了等他把换颜易嗓之术教给大刚、离开灸我崖的时候,该给大刚留下点什么。
等他们终于到达蓬莱岛的最东边,走进终年不散的弥漫雾气里,站在那栋泛着浅浅霉味的小破吊脚楼前时,已经近两个月过去。
第五君身上的伤口已经没有大碍了,他让大刚先去看望他爹,自己走进了灸我崖。
他站在窗边,看向阔别一年的灸我街,果然发现街角处躲着两个善扇山的小道童,远远看着他这栋吊脚楼。
第五君早就发现善扇山的人暗中跟了他们一路,还认出来了一张熟面孔,善扇山右护法章幼龄。
暗中跟随,也许是保护他们不被堕仙所害,也许是为确保他们没有落到别人手里。
他的血肉能够延缓邪咒腐蚀,这个秘密在玳崆山上已经大白于天下了,从那一天起,第五君就不会再相信所有对他好的人。
除了他的徒弟,任何对他好的人,可能都报有不可告人的目的。
他从窗边离开,从落满灰的架子上取下一只小陶罐,用水洗净。
然后他掏出一把小刀,在胳膊上划了一道。
鲜血落入陶罐。
第五君一错不错地望着渐满的液面,眼前渐渐发黑。等装满了,他才掐住自己止血的穴位,摔在椅子上。
他缓了许久才聚起一点力气,撕了布条给自己包扎,再把袖子放下盖住伤口。
第五君将那陶罐密封好,放在床下。
到了傍晚,大刚回来了。
第五君在诊床上躺着,从眩晕的浅眠里苏醒,笑着说:“不用陪你爹住吗?”
大刚给漆黑的屋子埃个点上蜡烛,一本正经地说:“仙门弟子哪有不住在门派的!”
第五君微微一笑。他缓缓起身,看大刚把桌面好一个擦,然后才把身上的小包袱解开,兴高采烈地把里面的东西一样样摆出来。
“这是我爹给咱们准备的晚饭!”
第五君笑容一顿,慢慢从诊床上下来。
不过一年以前,他还是辟谷的,灸我崖内没有厨房,他也从来没有操心过大刚的伙食,到了饭点都让他自己去找街对面开茶水摊子的他爹。
可如今,能辟谷的变成了大刚,而他凡人之躯不得不依靠五谷杂粮,大刚却一直悉心照料着,从没让他饿过肚子,每顿饭都陪他吃。
现在还要让茶水摊老刘再多照顾一人。
第五君脸上的笑意很难挂住。
师徒二人对坐吃饭,大刚虎头虎脑地,大口吃得很香。
第五君心中不是滋味,又顾及着自己胳膊上新添的伤口不被发现,整顿饭没动几筷子。
等大刚放下筷子、打了个饱嗝,第五君伸手摸了摸大刚的脑袋,说:“你还是多陪陪你爹吧,仙门弟子尽孝的机会不多,应当珍惜。”
大刚使劲点头,脆生生地说:“我知道的师父!这不是也回来了嘛!离得近,天天都能见到啦!”
第五君笑了一下,接道:“那以后还是跟从前一样,你就到街对面,去陪你爹吃饭。”
大刚一下愣住,下意识就说:“那师父怎么办?师父现在……”
他话没说完就住了口,紧张地瞪着第五君。
第五君笑得云淡风轻,他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说:“以后师父要是不在了,你还是要找你爹吃饭的。”
大刚的眼圈瞬间红了,不过须臾,第五君就眼睁睁看见豆大的眼泪砸了下来。
第五君心里难过,但他不得不这样说。
他活不久了——灵脉与寿命息息相关,仙门弟子一旦灵脉被毁,即使是当场暴毙都不足为奇。曾经只有左手灵脉断了的时候,他就抱着多活一天是一天的想法,现在的情况只能更加糟糕。
他剩下的时日肯定是不如茶水摊老刘的,大刚得早点习惯。
第五君看着大刚的眼睛,说:“师父对不起你。”
他伸手想要给大刚擦眼泪,大刚却把头别了过去。第五君的手慢慢收回。
“师父什么都不告诉我。”
大刚小声喊着,拿胳膊粗暴地抹掉泪水,“我已经长大了!”
第五君一愣,然后笑眯眯地说:“嗯,你已经是灸我崖的掌门了。过去的一年,灸我崖掌门做得非常好。”
大刚的泪水渐渐止住,但还是泪眼婆娑地看着第五君,语气里带着微弱的怨怼:“师父,你不能抛下我。”
这句话跟矛一样一下戳进了第五君的心窝子里。
烛火摇曳下,他恍惚在刘大刚身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
几年前,他也对司少康说过这样的话。
第五君垂下眼帘,手指勾了一缕自己的白发。他思考着,将发丝捻了捻,说:“大刚,你要不要听你师祖的故事?”
大刚的眼神飘向长案之后的那个灵堂,那上面就有司少康的牌位。
他点了点头。
第二日。
刘大刚在中午时分走出灸我崖,先去陪他爹吃了个午饭,然后装作闲逛的样子在灸我街上溜达。
快走到街角的时候,他放慢脚步,在一个水果摊前驻足,买了许多种新鲜水果,装了好几兜,用余光瞥着不远处悄悄看他的善扇山道童。
大刚眼珠一转,拎着水果转身,等善扇山的人从拐角露出头来的时候,猛然回头,喊道:
“我看到你了!”
善扇山右护法章幼龄本能地想跑,但脚步却顿住了,脸上神色有些尴尬——刘大刚那一嗓子让整条街的人都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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