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十打了个寒噤,拧眉望着齐释青。
“相违必须得来。”齐释青从桌边站了起来,浑身紧绷,声音冷得让人心里发毛。“堕仙,必须一个不落,都得来。”
“掌门……?”
齐释青呼吸粗重,他静了许久,才看了眼玄十,从喉咙里挤出来两个字:
“齐归。”
下一瞬,齐释青就扭头转向别处,但玄十却如同被钉死在了这张椅子上,嘴巴大张,浑身像是过了电。
他从未见齐释青露出过这样的神情。
就这一眼,玄十窥见了齐释青从不可能在外人面前流露的真心。齐归在齐释青心中的分量,恐怕比柳下惠子在他心中的分量更甚。
玄十自诩颇懂人情世故,此刻却不知该如何出言安慰,只好笔直地坐在那里,担忧地望着他的掌门。
齐释青背着手在桌边踱步,腰间的黑罗盘和掌门玉佩在某个角度反着光,间歇闪烁。
堕仙的目标是齐归。
从那年在玳崆山上就是……
齐释青呼吸急促,喉间几乎尝到血味,用了内力才压下去。
然而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却不停地在脑海里浮起,就像是海难后突然出现在风平浪静水面上的木板残骸,齐释青觉得自己是其中一块木头,在暴露在空气里的一刹那,才猛然察觉自己已经窒息多时。
从第五君失踪开始,齐释青就没闭过眼睛,可他不觉得累,他的思维一如既往的敏捷,哪怕见到无一殿里邪神像背后的供桌、发现地牢里空无一人也没有任何慌乱,他抽丝剥茧分析出了事情真相,却无法抑制自己去想象第五君的每一个细小的表情。
第五君从慈悲堂离开时,怀揣着什么样的心情;在金陵大殿里给他敬酒时,又是怎样笑出来的……
时间每多走一分,他对第五君的思念就重一分,到了现在已经变成了千钧之重。
齐释青的心脏快要被扯碎了。
他被自己的回忆和思想支配着肉体。
他想起三家围剿期间,假玄廿假传他的命令悬赏齐归的项上人头,齐归是在什么样的心情下遭受着数不清的刺杀;齐归想回玄陵门找他,可被堕仙刺杀,差点死在银珠村外的杉树林里,全靠他口中所说的司少康才捡了一条命……
而不久之前,就在齐释青他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第五君差点又死在那里。
他没能保护好齐归。
五年前就没能保护好,现在他再也不敢失手。
齐释青背对玄十,不动声色点了自己两处穴道,强撑着已经过劳的脉象。
玄十他们只知道齐归被堕仙追杀,可他们却并不知道倘若齐归真落在堕仙手里,会有怎样可怕的后果。
齐归是天生灵脉,天生药躯,炉鼎之体。
齐释青和二长老在齐归还小的时候就耳提面命,叫他绝对不能告诉别人,防止被恶人惦记。
可如今看来,堕仙恐怕早就知道了,不然不至于追杀他如此之久。
“师兄。”齐释青重新在桌边坐下,恢复淡漠的神色,轻描淡写道:“大婚之后,玄陵门就交给你了。”
玄十惊道:“掌门?”
“师兄如今是要结亲的人了,自然能明白我。”齐释青一对黑瞳直视玄十,里面古井无波,“相违长老出现,玄一师兄恐怕会大受打击。”
“我只求……”齐释青蓦地仰天长叹,声音骤然变轻,几乎是在向神明虔诚地祈祷,“齐归跑得快一点,跑远,跑回蓬莱岛东,然后等我把堕仙杀完,我……”
齐释青没有再说下去,但是玄十懂了。
第五君从善扇山后门的破庙出来,骑上小白,向玳崆山去。
临出发时,第五君耳朵里又传来了他小徒弟刘大刚的声音:“师父!徒儿给您请早安啦!”
隔着这道传音符,第五君能听见刘大刚那边有不少叫卖吆喝的人声,他显然正在早市上,周围都是出摊卖早点的小贩。
第五君仔细听了一会儿,果然又辨识出几道蓬莱岛西才有的小吃的名字,更加确信刘大刚真的已经来了蓬莱岛西。
第五君咬了咬牙,猛夹了下马肚子,小白的马蹄声倏然变快。
这日天很阴沉,空气沉闷至极,像是憋了一场难产的雨。
第五君攥着缰绳,放眼望去,整座玳崆山上没有一丝活气,土壤都像是骨灰,一丁点植物的绿色都看不见。
“这种气候,真的还能采到茶么……”第五君看着眼前的景象,就想起昨天见到的那个老茶农,心中升起一丝忧虑。
荒山之上没有一个人影。
第五君忽然感到不安,那蹒跚的老人是日落时分进的玳崆山,趁夜摸黑采茶的话,实在是太危险了——且不说有没有堕仙,就是夜里看不清楚、摔上一跤,对老人家来说都是致命的。
他想到数年前在邪阵周边见过的百姓尸体和残肢,心头一沉,已经做好了在路边某处见到老人尸体的准备。
第五君要去的地方,是玳崆山上一处隐蔽的山洞。
五年前,因为齐释青屡次来玳崆山巡视均无事发生,掌门齐冠便允许齐释青带上齐归一起巡山。
可就在那次巡山快结束的时候,他们突然遭到堕仙伏击,随行的玄陵弟子如同人间蒸发一般全部消失不见。
齐释青拉齐归躲进了一个山洞,那个山洞极其隐蔽,进入之前齐释青还扯了他腰间的少主玉佩,偏头问他:“你的玉佩带了么?”
那时齐归的手紧紧被齐释青攥住,他没法用手示意,便使劲低头,用下巴指着领口,急着说:“在脖子上!”
然后他就被齐释青死死搂住,强硬地扯了进去。
第五君凭着记忆,骑着小白走在尘土飞扬的野路上。
也许是五年前那时候实在危急,第五君对齐释青的一举一动、一颦一蹙都记得格外清楚,眼前的场景变幻交叠——荒芜的土地上长出了草木,手中的缰绳替换成了另一个人掌心的温度,耳边甚至还能听见齐释青叫他的声音。
第五君皮肤上的绒毛立了起来,他心脏抽痛,明明没有委屈,眼睛却想蓄泪。
齐释青变成了一种条件反射——即使在这样孤独的境地下,齐释青却无处不在。
“他一直骗我。”第五君咬住嘴唇里侧,尝到一点让他清醒过来的血味,“想杀我的人……”
第五君无声地吸了吸鼻子,指甲陷入掌心。
寻着记忆里的路走了一会儿,第五君蓦地拉住小白,眯起眼睛。
前面几丈远的转弯处,隐约露出来了一半身子。
破旧的布料、粗糙的草鞋、滚落在远处的茶篓……
第五君在马上僵住,呼吸停滞。
——那正是昨日傍晚上山的老茶农。
第五君下马,摸了摸小白的脑袋,然后缓缓走上前去。
他在拐弯处停下,见那老茶农倒在地上,也不知是活着还是死了,便小步跑过去,蹲下来去摸老人的脉搏。
砰,砰,砰……
有脉搏!还活着!
第五君先是舒了一口气,紧接着眉心就皱了起来——
这人,有灵脉。
第五君瞬间收手,马上起身往后退了一步。
精神高度紧张,他指尖的皮肤甚至还隐隐反弹着这人的脉象,第五君不由自主张嘴呼吸,今日的空气过于沉闷,呼吸格外困难。
“只摸了两息……”第五君惊疑不定,额上渗出冷汗,“不确定这人是否受了伤,也不确定是否是堕仙……”
因为数年前那场可怕的灾难,玳崆山上的一切都格外可疑。
第五君就站在一步远的地方死死盯着倒地不起的老茶农。这老人扣着一顶破草帽,遮住了脸,似乎完全丧失了知觉,一动不动,呼吸也非常微弱,几乎看不出胸腔的起伏。
正当第五君细细观察这个老茶农的时候,老人忽然在地上发出了呻吟。
紧接着就有淡淡的血腥味飘了过来,第五君定睛一看,草帽边缘淌出了鲜艳的血迹,是老人呕了血。
医者的本能登时涌了上来。第五君一步迈过去,重新在那老人身边蹲下,“老人家!老人家!”
他叫着这个茶农,双手掀开草帽,想要看清老人受伤的具体情况。
下一瞬,一只枯槁的手突然以闪电般的速度扼住第五君的咽喉!
第五君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呼救,脑袋就被猛地掼在碎石路上,视野霎时变暗。
天旋地转,第五君头痛欲裂,只听见小白凄戾的马鸣和疾疾远去的马蹄声。他竭力保持清醒,眼睛却越来越睁不开,最后在失去意识前,他看见草帽底下露出来了——
斧福府掌门柳相悯的脸。
极轻的滴滴答答从耳边传来,声音缓慢而规律。
滴水的节奏越来越清晰,第五君眼皮颤了颤,意识缓慢恢复的同时,疼痛接踵而至。
空气窒闷。
第五君艰难地抬起眼,迷蒙地意识到他的脖颈被紧紧捆住,双手也被捆在另一根水平的木头两端。两根木头在他背后垂直交叉,画了一个十字。
第五君直起头,终于让受压迫的呼吸道进气更多了些,咳咳地喘息起来。
现在还是白天,却没有光照进来,唯一的光源是一处篝火。
这是一个山洞。洞顶有钟乳石倒挂,偶有的水滴声正是从上方落下。
第五君看了片刻,便意识到这正是五年前齐释青曾经带他躲过、他猜测是玄陵门陵墓的入口的地方。
他挣了挣平举被束的双手,却徒劳无功。
第五君压抑着自己的喘息,被捆住的脖子无法移动丝毫,他目眦欲裂地朝下看,却发现自己被绑在半空的脚下放置了一口黑瓷坛。空荡荡、黑黢黢的空洞像一张深渊的嘴,正准备将他吞噬。
第五君逼着自己冷静下来,将呼吸放缓、再放缓,轻到让人听不出来的地步。
山洞外传来了脚步声。
第五君迅速闭上眼睛,头垂落下去,装作昏迷不醒的样子。
来人走到他跟前,挡住了他眼前的光。
然后,毫无征兆的,那人伸出两根手指摁上第五君的颈动脉,手指如同冰凌,完全没有人体应有的温度。
第五君霎时喉咙绷紧,喉结僵硬地一滑。
那人的手指停驻片刻,随即撤走了。
“醒了,就别装了。”
一道嘶哑得难以分辨内容的声音响起,在山洞里发出一层层恐怖回响。
第五君仍然垂着头,闭着眼睛。
下一刻,那只冰凉的手贴上了他的脸颊,在耳边的位置刺探良久,然后猛地挑破第五君的人皮面具。
刷啦一声,假面皮被整个撕下。
第五君苍白的脸暴露在昏暗的山洞里。
那道可怕的声音再度响起。
“还要装么,齐归?”
第五君咬紧牙关,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张他昏迷前最后辨认出的脸再度出现在他眼前,第五君骨缝生寒。
传闻中已经闭关两年的斧福府掌门皮肤如同被揉皱的蜡纸,褐黄易碎、布满皱纹,嘴唇干瘪,眉毛枯黄,只有那对漆黑的眼睛迸发着阴冷的光,彰显出他饱含野心欲望的生命力。
第五君盯着这幅似鬼非人的熟悉面容,过了很久,松开牙关,叫了一声:“柳世叔。”
“呵,这不是认识嘛。”柳相悯野兽般的声音在山洞内回荡。
如同骷髅的手拎着从第五君脸上揭下来的人皮面具,柳相悯低头凑近,看得分外仔细,半晌后道:“要是两年前逮住你师父,习得了他换颜易嗓之术,我也不至于如此掣肘……”
第五君缓缓挣动着手腕,被捆住的袖间藏着他的暗器。
“杀我师父的人有黑罗盘。”第五君沉声道:“不是你。在杉树林逼问我师父在哪里的人,也不是你。”
柳相悯笑了一声,笑声令人汗毛倒竖。
“的确不是我。”他看着第五君,咧开一张散发着腥臭的嘴,“我可从来没有动过你和你师父。”
第五君冷静至极的声音响起:“那是谁?”
他直勾勾地盯着柳相悯的眼睛,右手渐渐聚力,三根银针从袖口游到了手心。
柳相悯嘶哑地笑了起来,“你猜呢?”
第五君突然胸腔剧烈起伏——柳相悯蓦地凑近,那皴裂褶皱的鼻尖几乎要碰上他的脖子!
“你要做什么?!”第五君大喝一声,拼命后缩、仰起脖子,想要远离这个堕仙。但他被牢牢绑在柱子之上,退无可退。
与此同时,他的拳头攥了起来,掌心朝柳相悯的方向,只等柳相悯向后退开的一瞬间,他就能把银针扎进他的脖子!
这样的距离下,再有灵力加持,三针断骨是能做到的。
柳相悯在第五君身前停住,死人颜色的嘴唇距离第五君的皮肤不足一指。
他埋头在第五君颈间深吸一口气,像是闻到了天地间最香甜的气息似的,脸上露出的满足表情令第五君几欲作呕。
“这就是……天生药躯……”
这是一声带着垂涎的喟叹。
第五君的心脏快要跳出胸腔,浑身上下抖得厉害。
“你怕什么呀?”柳相悯突然在他跟前抬头,堕仙身上的腐败之气登时灌入第五君的口鼻,他的鼻腔和嗓子在一刹那好像被浓酸侵蚀,痛苦不已。
这股邪气在整个山洞内骤然变浓,空气都肉眼可见地变了色,第五君被层层包裹,呼吸困难。他凝神闭气,拧着眉心,手中掐住银针,静静等待时机。
柳相悯就以这样的距离观察了第五君许久,然后发出一阵诡异的笑声,往后退了一步。
“果然,你中不了邪咒……”
话音未落,就见本来痛苦闭眼的第五君突然怒睁双目,右手一张,三根锃亮的银针以雷霆之势射向柳相悯的咽喉!
轰——!
第五君没能亲眼见着银针扎入柳相悯的喉咙,山洞内的黑烟就突然像被引爆,洞顶的钟乳石被炸毁无数,倏忽间空气里全是细小碎石,像刀片一般将第五君裸露在外的每一寸皮肤都割上血痕。
第五君任眼前烟雾弥漫,死死盯着银针最后消失的方向——到底中了还是没中?!山洞里为何会突然爆炸?!
下一瞬,一个黑色蒙面的身影骤然出现在第五君眼前,第五君的瞳孔猛然放大。
“是你——!”
那个戴着黑罗盘,杀了司少康、又害死少言和云城的人,就这样凭空出现了。
“啊——!!”
不待第五君反应过来,他就蓦地发出一声惨叫,旋即紧紧咬住嘴唇,把剧痛咽下去,眼前已然模糊一片。
这个噩梦里的杀人凶手卸了他双手手腕的关节,然后撕了他的袖口布料,把那些藏匿的银针全部化为齑粉。
剧痛几乎让第五君窒息,他整个人被迫前倾,只剩下咽喉一道细细的绳索拦着,小臂与手之间的筋肉勉强连接。
“哈……哈……”第五君呼吸都困难,但还是竭尽全力抬起头,满含泪水地盯着这个黑衣人。
“你……是谁?!”
那个黑衣人确定第五君已经彻底丧失反抗能力,便毫不留情地转身,走到洞穴一侧,扶起倒地的柳相悯。
柳相悯扶着这人起身,嘴里咳个不停。
“你……下手太狠……”
黑衣人冷哼一声,“我要下手不狠,他之后弄不好真能把你杀了。”
柳相悯弯腰咳嗽了好一阵,才继续嘶哑着道:“我说的是,你把我打飞,下手太狠……”
他们走到第五君跟前的时候,第五君已经痛得快要晕过去。
“你是谁……?”
第五君气若游丝,却仍然撑着睁眼,盯着那个蒙面黑衣人。他额上的冷汗一道接一道地留下来,有些直接流进了他的眼眶,格外痛苦。
黑衣人冷笑道:“进步不小。刚刚那三针,可比银珠村那几针强得多,真能断骨斩首也未可知。”
第五君痛苦地喘息着,想可不是强得多,在那片杉树林里,他还没有恢复内力。
这人的声音……比起柳相悯……已经正常了许多……
第五君双眼拉满血丝,想到这人曾经吃过浸透了他血液的土,一时间浑身发抖。
黑衣人蒙面,第五君只能看见他的上半张脸,他打着冷颤,在脑海里拼命回想着这道声音。
“小归现在这么厉害啦……”柳相悯走上前来,拽住他的左手手腕猛得一扯。
第五君发出一声闷哼。
但纵使他忍得住不呼痛,因为他天生泪多的体质,第五君还是在这一刹那泪如雨下。
第五君使劲垂着头,泪珠噼里啪啦往下掉,那道捆住他脖子的细线陷入皮肤,勒出了血痕。
“哎,哎,别什么都往坛子里掉。”柳相悯连忙给第五君擦泪,“别哭,我不要你性命。”
那黑衣人站在一步开外,冷漠地看着这个虚伪的场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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