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霈宁像是被按了某个特殊开关,叶时璋这么一说,立即就伸手接下,轻轻道一声:“谢谢叶先生。”
叶时璋笑了,他说:“下次记得带伞,不要再让自己淋雨了。”
车扬长而去,留下卓霈宁撑着伞呆呆立在雨中。
不久后,卓霈宁背着前公司偷偷跑去面试大导演的作品,片名《春潮》。他从素人海选开始一路过关斩将,到最后一轮。大导演亲自给他出题,想看他自由演绎一段,主题就定为与电影相关的“越轨的情感”。
几乎就在一瞬间,卓霈宁不可抑制想起某个高大身影,想起那张蛊惑人心的脸,情感发乎内心深处,自然而然地演了下去。
一场自由表演结束,大导演向他投来赞赏的目光,他问他,方才人物故事和内心是怎样的。
卓霈宁几乎脱口而出:“我,我爱上了一个Alpha,一个有妇之夫,他英俊温柔得像遥远的天神,突然就降落在我的生命里。我们仅有两次接触,两次都让他看到我的窘迫和狼狈,两次都让他伸出援手。我也分不清对他算不算喜欢,以为是一闪而过的暧昧,过段时间就自然就会平复,没想到直到此刻想到他依然心砰砰乱跳。”
他深呼吸一下,眉间聚满了痛苦挣扎的情绪,仿佛角色本人在艰难地剖析自我:“我的理智始终谨守道德底线,我的理智判处我情感有罪,我为此深深忏悔和愧疚,哪怕这一切越轨仅存在于我的内心。”
大导演一锤定音,当场就定下卓霈宁,这是改变他整个职业生涯发展的重要角色。他不仅斩获不少主流奖项提名,还因此和现任经纪人许心馨搭上线,对方很快就帮他解决好与前经纪公司的纠纷。
后来大导演跟他关系熟了,还开玩笑说,当年最后一轮试镜的自由表演环节,卓霈宁太过入戏,以至于他某瞬间还信以为真,以为卓霈宁所说的人物故事正是本人亲身经历。
大导演豪迈大笑,说,没想到你会是个恋爱都还没谈过的雏儿。
在场其他人也跟着笑了起来。
卓霈宁脸上泛起可疑的红,嘴硬道,那是我现编的。
卓霈宁正一通胡思乱想,某个声音突然将他拉回现实:“在想什么?”
记忆中的人活生生出现在眼前,连同藏在内心多时的秘密也呼之欲出,卓霈宁顿时吓了一跳,差点就连累手上的果盘和花束。
叶时璋及时伸手托住,将果盘和花束都一同稳稳地搁在桌上,他勾了勾嘴角:“没见过这么不称职的小男仆。”
卓霈宁佯装淡定,微微仰起脸来:“那你现在见到了。”
叶时璋这就笑了起来,阳光洗涤过的笑容格外耀眼,几缕卷发汗湿贴在额前,更添上几分野性魅力。
卓霈宁一时间迷了眼也迷了心,竟伸手替叶时璋将发丝往后拨。
两人近距离对上视线,叶时璋笑了笑:“我要收回我的上一句话,小男仆比我想象中要贴心。”
卓霈宁接不住这眼神,也接不住这句话,他松开手挪开眼,生硬地转移话题:“对了,以前都没见你白天在家,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叶时璋看着他,淡淡一句:“以前你不愿见我,不是么?”
这话说得倒没错,当初他俩因为利益不得不结合,婚前卓霈宁就主动提出签订协议书不想蹭叶家一分钱,还摆出一副郎心似铁的样子,说他们就是没有任何感情的契约结婚。
然而,卓霈宁这么说也是有原因的,他犟脾气上来,非要跟叶时璋掰扯这事,哪怕现在他俩已经离婚两清了。他闷声闷气道:“如果抛弃你很多年的生父拿妈妈留下来仅有的遗物要挟你,还把你当成交易的筹码,你也会像我一样生气的。”
“而且我那是气头上说的话,你都当真,”他越说越气,“难道我说什么你都信都听吗?!”
叶时璋淡淡地笑了。他的眼神很奇特,像深夜坠落的陨石,表面温度奇高,挟带花火一路高速直坠到卓霈宁心坎上。他什么话都没说,但卓霈宁从这一阵沉默的对视之中仿佛知晓了答案。
也许,他会说是的。
叶时璋看起来认真极了,卓霈宁却莫名怂了。
他突然觉得邵开斌那事也不必问了,答案大概率便是他不敢多想的那一个。
叶时璋没继续这个话题,转而问卓霈宁:“想射箭吗?”
卓霈宁双手背在身后,很轻地摇了一下头:“我小时候学过,但经常脱靶,水平很一般的。”
“是吗,”叶时璋笑了,“我倒觉得应该会不错。”
卓霈宁瞥他一眼,嘟嘟哝哝:“……你又没见过我射箭。”
“说不好我就见过呢,”叶时璋半开玩笑半认真,说着给卓霈宁递上一把弓,“今天就让我见见好吗?”
卓霈宁迟疑片刻,伸手接下那把弓:“是你说要看的,等下脱靶了不许笑我。”
叶时璋假装敛起笑容:“嗯,我保证不笑。”
他让陆东进取来新的护具,给卓霈宁戴上,又示范一遍正确的姿势,才让卓霈宁真的上手拉弓放箭。
卓霈宁放的前几箭都毫不意外地脱靶了。
“我就说我是来献丑的,我做不到……”
他不怎么高兴,倒不是因为箭术糟糕,而是突然想到小时候妈妈经常陪他练习,虽然那时他年纪小做不到跟霍连山一样好,但妈妈总会在身边鼓励他支持他。
“宁宁只是年纪还小,不是做不到。”妈妈总是这么对他说。
妈妈去世之后,他就没有再碰过射箭——本来就谈不上有多热爱,更何况这其中蕴藏着太多美好的快乐的回忆。而每每想到妈妈给过的又戛然而止的温暖,卓霈宁只会打心里感到难受,但他不指望旁人会理解他这些隐秘的情绪。
弓箭随着手无力垂下,卓霈宁别过脸去,正打算说他先回屋里去。没想叶时璋却在这时从背后环抱住他,双手分别覆上他的手,将弓箭再度举起,对准靶子。
他侧脸贴着卓霈宁的耳畔,动作亲昵但不显轻薄,沉稳的声线给人以力量:“宁宁只是还没掌握窍门,不是做不到。”
从叶时璋嘴里听到熟悉的话,卓霈宁先是一怔,接着喉间泛起一阵苦涩,嘴上却不肯服软:“……我又不是小孩,我不会半途而废的。”
这话说得理直气壮,仿佛半分钟前说“我做不到”的并非他本人。
叶时璋很纵容地笑了:“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在叶时璋“贴身”指导下,卓霈宁的箭术肉眼可见好起来,至少这箭开始频频命中靶子,虽然离靶心仍有一定距离。
“哼哼,假以时日我会超过你的。”
卓霈宁这就骄傲自满起来,一时兴奋,甚至不知好歹要挑战教会他射箭的人。
叶时璋走近两步,手掌隔着衣服抚过卓霈宁的脊背,最终停在尾椎处,揉按了一下,他悠悠调侃一句:“这里长出的尾巴都要翘上天了。”
卓霈宁一阵脸红,嘀咕道:“反正我会赢你的,时间问题而已。”
叶时璋饶有兴味地笑了:“好啊,要是哪天你赢过我,你可以带走叶家任何一样。”
卓霈宁惊讶,叶时璋居然还记得他们初见时发生的事说过的话。
“怎样?”叶时璋笑着问他。
卓霈宁也看着他:“就不怕我要的,你不舍得让我带走吗?”
叶时璋认真道:“我愿赌服输。”
“这里没有我要的,还是不赌了。”卓霈宁被他这过分深邃的目光盯得心头发慌,移开视线胡乱作答。
叶时璋被拒了也不可惜,他浅笑道:“人的想法是会变的,这个赌约长期有效,等你哪天有了想要的,欢迎随时来挑战我。”
卓霈宁攥紧了手上的弓,心中思绪万千都缠绕在一块。
叶时璋从灵猫处得知他的隐秘心事,之后对他各种关心照料,如今又有这些暧昧的言行,尽管如此卓霈宁依然不敢清楚明白问叶时璋对他的心意——他怕听到他不想听到的答案,也怕听到他想听到的答案。
他依然耿耿于怀于叶时璋心里有别人,耿耿于怀当初叶时璋和霍连山合谋,和他结婚不过是利益所图。
而这份复杂情绪如今更添了一份挫败感。从初见、结婚到如今离婚后再相对,在场关系拉锯战之中,他总是在仰望叶时璋,总是在猜测叶时璋。
叶时璋于他是水中月镜中花,总是可望不可即,总是云淡风轻游刃有余。
如果可以,他想让叶时璋也尝尝他的苦恼和纠结,尝尝他的自卑和难过。
卓霈宁不知道,是不是天底下只有他喜欢人会喜欢得这么不明朗、不干脆。
正纠结这会儿,陆东进突然出现,说秦秘书带了个人过来,要见一见先生。
“让他们进来。”叶时璋淡声道。
等陆东进得令离开后,叶时璋问卓霈宁:“要不要再单独试试?”
卓霈宁讨厌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情绪,心里交战了好几个回合,索性就不管了。他点头,再度举起弓箭,对准靶心又放了好几箭,似乎是要借此发泄一通。
正当他又一次挽弓的时候,身后传来一个清冷的声音:“叶总,这是邵开斌邵总,他说要见您,所以我把他带过来了。”
秦玖越刚介绍完,邵开斌就忙不迭哈着腰靠过来,满脸褶子夹着笑,特别殷勤地伸出手来:“叶总您好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闲情逸致了,我是邵开斌,沸点娱乐总裁,久仰大名。”
在无权无势的受害者面前耀武扬威、为非作歹,在权势地位远超他的上位者面前却奴颜婢膝,全无自尊地摆出一副狗腿子的模样。
秦玖越看得眉头嫌恶地皱了皱,强忍着一阵涌向喉咙的恶心劲。
叶时璋淡淡地扫了邵开斌一眼,面无表情,辨不出任何情绪。他无视了邵开斌尴尬地滞在半空中的手,转过身去,不顾旁人的目光从背后抱住卓霈宁,恢复方才双人教学的姿势。
卓霈宁听到邵开斌的声音,惊讶万分,木了好一会儿,本来正要转身看人,却被叶时璋这突然的拥抱困在了怀中。叶时璋的声线在他耳边随即响起,语气有如蕴着冰碴子一般,冷入心扉:“邵总大驾光临,不知道有什么赐教呢?”
话音刚落,箭嗖一声放出,正中靶心。
这恩爱秀得旁若无人,到底是谁说他俩感情破裂离婚的,邵开斌看到这一幕,恨不得咬舌头自尽。都说色字头上一把刀,当初就不该动了想要动叶时璋的人的心思。哪怕叶时璋玩腻了不要了,那也还是叶时璋玩过的人。
邵开斌自讨没趣,悻悻地收回了手,然后开始又一番发挥,痛陈自己当初有眼不识泰山招惹了叶总的人,癞蛤蟆居然想吃天鹅肉,着实可恶,着实该死,只求叶总大人有大量不计较,不要把他往死里整——讲到后来更是声色泪下,涕泗横流,令本就纵欲过度的丑陋外表更添恶心。
联想到邵开斌干的那些破事,卓霈宁听得小脸都皱起来。
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事,叶时璋轻笑了几声,笑声充满了嘲讽和揶揄。明明笑着,声音却较方才更冷了。他一边抓着卓霈宁的手,慢悠悠地换上新的箭,一边说:“邵总说的这些事我大概了解,都是我的秘书在负责。玖越,说说怎么回事。”
秦玖越镇静回道:“叶总,确实有这么一回事。邵总的黑料确实是我放出去的,受害者律师团队也确实是我聘请的,但我不认为这是在跟邵总作对。”
叶时璋:“哦?”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秦玖越继续道,与叶时璋唱起双簧来没有半点脸红,“如果邵总没做出那些伤天害理行为,也不会招致今日这一切,不是不报时候未到。而且我见不得人受苦,这不过好心出手帮了受害者一把而已。”
叶时璋爽朗大笑起来:“这么说来,我的秘书还是替天行道呢。”
秦玖越虚心道:“倒也不是,天道是人难以企及的,我也是在做我认为对的事,但如果因此得罪邵总,还望邵总见谅。”
这一对主仆一唱一和,彻底把邵开斌整蒙了,他脸色大变,如今表情不知是哭是笑,总而言之狼狈且难看。
与此同时,叶时璋本来将弓箭对准靶子,谁都没料到,就在准备放箭的时候他骤然来个大转弯,将发未发的箭瞬间直直对准邵开斌的脑袋,拉弦的三指还故意往后缓缓用力,将弓拉得更开了。
他低头,贴着卓霈宁的耳朵,带着笑腔模仿箭的声音:“咻——”
仿佛下一秒,箭从弓出,即将要狠狠贯穿眼前的人。
“叶时璋!”
卓霈宁从巨大的震惊中缓过来,千钧一发之际,以为叶时璋真要冲邵开斌放箭。然而叶时璋力气很大,死死攥着他的手及弓箭,他根本使不上劲。
邵开斌是可恶是该死,但叶时璋也不能因此越过法律滥用私刑。
他喊声刚落,叶时璋就迅速改变弓箭指向,稍稍一歪,箭飞快地穿破空气,插入不远处的某处树干里头。
“哎,没射中。”
叶时璋一脸无邪地笑了,似乎真心为箭射歪了而感到可惜。
劫后余生的邵开斌被吓得不轻,腿脚一软倒在地上,喘得跟狗似的。
危机解除,卓霈宁总算松口气,彻底软在叶时璋怀里,侧脸贴住他胸膛。
“好了,只是个玩笑。”
叶时璋单手捧着卓霈宁的脸,将人按在怀里安慰,在外人面前半点都不避嫌。
作为目击者之一,秦玖越还是那一副稳如泰山的模样。他很清楚,叶时璋这人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正常”的,偶尔疯是疯,但也疯得很有分寸感。
换句话说,他很清楚自己在“疯”。
比如方才,秦玖越相信,叶时璋必然很有信心箭并不会真的落在邵开斌身上,所以才会将如此放肆地箭对准邵开斌。
“方才我秘书说的,邵总应该也听明白了,”叶时璋若无其事地继续开口,“一报还一报,我秘书都懂的道理,邵总不会还不懂吧?”
邵开斌此刻已是面如死灰,完全说出话来。他本就是走投无路,来这边碰碰运气的,没想到差点连小命都没了。
“你不应该在这里求我,去求那些被你害了一辈子的受害者,看他们愿不愿意原谅你,”叶时璋看邵开斌的眼神有如看垃圾,淡声地一字一句道,“邵总还是花钱请个好律师吧,请律师打官司这点钱可不能省,或许还能争取个无期。我的律师团也会尽力帮那些受害者,我们就各凭本事吧。”
叶时璋摆摆手,秦玖越会意,做了个请的姿势:“邵总,您请。”
邵开斌还没缓过来,最后是被叶家的保镖架着带走的。
卓霈宁终于意识到自己失态,当即从叶时璋怀里慌忙撤走。
答案明显得不能再明显,下场整邵开斌果然是叶时璋授意为之。此前邵开斌与叶家毫无瓜葛,事情起因显然是卓霈宁。
他没忍住开口:“馨姐告诉我,邵开斌的罪行是你有意揭发的,是因为之前他跟我闹不愉快。”
“是,但也不完全是,”叶时璋淡淡一笑,“本来只想小小惩戒,但发现还是个大毒瘤,就干脆都揭开好了。”
想及新闻和许心馨提及的种种,卓霈宁皱了皱眉:“他不仅自己强奸幼童,还给好些权贵牵线搭桥,你会不会因此得罪他们?”
叶时璋看向他,嘴角似笑非笑地翘了翘:“你在担心我。”
这并非疑问句,而是肯定的陈述句。
卓霈宁没有否认,这事毕竟是与他有关、因他而起,他会担心也是人之常情。
“支撑他最主要的那股势力不过强弩之末,现在因为斗争失败被清算,自身难保,邵开斌早就是弃子。但这桩案子到最后估计会是邵开斌顶下绝大部分罪行,藏在他身后那群人大概率安然无恙,而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
“一个邵开斌倒台,还会有下一个邵开斌继续换着法子、变着花样服务那群人。能够谋求的正义永远是有限度的正义,是既得利益者允许你取得的正义。”
叶时璋直视前方,拉弓搭箭,姿态优雅从容,说话却是一副铁石心肠的样子。
午后阳光很好,叶时璋站在树荫与阳光交界处,他的脸一半被阳光照亮,一半却匿在阴影中。
社会和生活好比大舞台,人人皆是这出戏的演员,你方唱罢我登场。叶时璋同样有装满一整个房间的属于自己的面具,在对手眼中是不择手段的大野心家,在媒体报道里是热心公益的善长仁翁,在卓霈宁心中是遥远不可及的年轻国王,但唯独不是正义热血小青年。
凉风掠地而起,卓霈宁立在其中,久了,忽而感受到丝丝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