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脚步顿住,于是他的目光也停在那里。
“唔……”骆笛突然猛地扬起头,姿势十分僵硬,显然是被人捏住下颌强硬地抬起。
大约是嘴里的血液倒流到气管,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浅浅地吸了口气,又引来胸口一阵剧痛,他却已没有多余的力气去皱眉了。他仰着头,目光的焦点放在前上方的虚空里,那里是“江月白”的脸。
此时,那人应该正用或探究或嘲讽的眼神凝视着他,“薄暮星”抬起眼帘和对方对视,眸子里像是一汪洒落亿万星辰的海洋,纯净,空茫,宁静又包容。
他用这样一双眼睛望着对方,仿佛一无所知,又仿佛无所不知。
“江月白,”他嘴角艰难地牵起一点弧度,像是个嘲讽的姿势,又像是声喟然的叹息,“你曾普度天下人,如今,又有谁能来度你呢?”
他话音一轻,眼睑便颤颤地垂下,亿万光点同时黯淡,星河熄灭,长夜阒寂。
没有对凶手的质问和怨憎,甚至来不及痛惜自己年轻的生命,薄暮星最后一句话是这样说的。
你曾普度天下人,又有谁能来度你呢?
这话说得极轻极轻,最后几个字更是如风里的轻烟,袅袅地散开,再也捕捉不到一丝痕迹。
他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思说的这话呢?疑惑?担忧?嘲讽?还是自以为是的悲悯?听这话的人却再也寻不着答案了。
并不像其他横死之人一样死不瞑目,薄暮星眼睫疲惫地垂下,身体直直地倾倒,神态安详,甚至让人觉得他嘴角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笑。
评委们还沉浸在薄暮星死去的怅惘里,骆笛已经绷直了方才略微倾倒的上半身,动作自然地站起身来。他方才表演得投入,并没有注意其他人,这才发现聂轩景不知什么时候抬起头来,一双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他。
骆笛下意识地朝他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
“砰!”聂轩景蓦地起身,带着椅子一声闷响。
聂轩景的样子有些奇怪,动作急切凌乱,险些被椅子腿绊倒,眼神却牢牢地锁住骆笛,不肯移开半分。
江之洲等其他评委刚回过神来就被他这一处弄得一头雾水,眼神齐刷刷地盯着他,看他搞什么名堂。
聂轩景此时却似看不到其他人,几步走到骆笛面前,隔了一步的距离又停下,近情情怯似的,脚步有些迟疑,一步分作两步,慢慢地挪到他正前方极近的位置。
骆笛后背有些僵硬,一动不动地站着,他望着聂轩景离自己越来越近,觉得好像有点明白紧张是什么感觉了,不由得暗地里捏紧了拳头。
聂轩景不知趴了多久,脸颊上印上了浅浅的衣物折痕,神情有些奇怪,仿佛很激动,又有点失魂落魄的样子。他凝视着骆笛,目光有些飘渺,像是透过眼前的他凝视着别的什么人似的,那眼底的情绪是骆笛无法读懂的复杂。
骆笛紧张地看着聂轩景,发现他眼角居然有些微微泛红,一双眼睛亮而朦胧,像是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水光。
聂轩景抬起手,在他骆笛侧停顿了一下,想触碰又不太敢触碰的样子,最后还是颤抖着抚上了他的脸颊,拇指轻轻摩挲着,像是在确认眼前这人是不是真实的。
骆笛不知道这是什么情况,但脸上聂轩景手指的温度让他有些无措,脸涨得通红,觉得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摆了,他不知所措地看着聂轩景。
然后就怔怔地望着对方眼角滚落下一大颗眼泪来。
第3章 角色
聂轩景模样生得极好看,轮廓完美,五官精致,俊秀至极却毫不女气,一双桃花眼像是融了春风酒酿,即使目光淡淡依然能诱人想入非非,是属于一眼就能抓住人眼球那种好看。
此时,他眼如桃花带坠露,瞳仁上一层氤氲水光,雾蒙蒙的,除此之外没有很明显的表情,却周身都弥漫着哀伤的气息,看得骆笛一阵心悸的疼痛。
“聂、聂先生,你怎么了?”骆笛小心翼翼地开口。
“是啊,轩景你在做什么?”那边站起身来歪着身子看了好一会的江导也有些担忧地问道。
聂轩景目光闪了一下,骆笛明显感觉到他附在自己脸上的手颤了颤,然后自然地收回,他嘴唇动了动,悦耳的嗓音带着些不敢置信的颤抖,“暮星……你终于到我梦里来了?”
此句一出,满座哗然。
这应该是薄暮星死后,一直对他有着别样情愫的美女师父林雾在醉后把别人当作他,并吐露心迹的桥段。
江之洲和那个戴眼镜的青年——也就是《逢魔》的原着作者兼编剧都清楚情节,而另外两人虽然不清楚,但“薄暮星”这个角色名起码还是知道的,于是心里都不由得感叹,聂影帝不愧是聂影帝,随时随地都能入戏,瞧这一出闹的,把他们都吓一跳。
骆笛也吓一跳,他离聂轩景最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在他开口前,嘴唇微嘬起,像是要发“o”韵,顿了顿才又抿起,变成了“暮星”。
那只是个极不起眼的细节,发生的很快,又或许只是一个无意识的小动作,但骆笛却真真切切地被惊到了,没人知道他刚刚心跳得多快,聂轩景唇形微动的时候,他以为是要叫他的名字!
说得来有些荒唐,但他真觉得聂轩景原本要叫出口的分明是“骆笛”两个字!
压下心头不安份的情绪,骆笛后退了一小步,神色有些惊惶,念出此时该对台词,“师…师父,大师兄他已经不在了啊!”
聂轩景也后退了一小步,很快从刚才的状态中脱离出来,仿佛方才那恍如实质的悲伤只是一出可轻易跳出来的戏。他眼睛还有些湿润,脸上却已挂上礼节性的温和笑容,拍了拍骆笛的肩膀,称赞道:“不错,很有潜力!”
“聂影帝都说不错,那肯定是真不错!”江之洲带头鼓掌,笑呵呵地看着其他几人,有种“看吧我的眼光没有错吧”的得意,“小骆啊,真看不出来你是第一次演戏,很有天赋嘛!你天生就该吃演员这一行的饭!——秦大编剧,你说呢?”
聂轩景已经转身回到座位上,骆笛竟觉得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失落,他笑了笑,带着几分少年的腼腆,“谢谢江导夸奖,”
“我刚刚注意到,你扮演的薄暮星在死去之时,眉目舒展,嘴角似乎还带有一丝笑意?”那名带着眼镜的青年在听到江导的问话之后,微笑着问骆笛,“你能说一下,为什么这么演吗?”
骆笛想了想,答道:“薄暮星死得并不意外,这在他的计划之中,他知道自己的死必然留下疑点,从而引起主角魏长天等人的警觉,虽然他不知道之后事情究竟如何发展,但他已经做了他能做到的,我觉得他这时候的心情应该是释然的……或许还有一点点觉得自己算计了江月白的得意,毕竟他年纪也不大……”
“等等,”戴眼镜的青年打断他,不可思议地问道,“你为什么说他的死亡在计划之中?”
“不是吗?”骆笛微微睁大了眼睛,以为自己理解错了。
他挠了挠头,愕然道:“在后面,沧澜道长提过薄暮星小时候时常去七星塔打扫,而七星塔当时镇压着魔尊祭月,也就是现在的江月白。所以,薄暮星应该认出了江月白的真实身份,再结合前面,江月白杀人的时候,薄暮星应该和魏长天他们在一起,不可能亲眼看到,也不可能有证据,但他却在神色中表现惊惶和恐惧,根本就是故意让江月白怀疑他,然后朝他下手。另外,他说的‘普度众生’,不是指之前他们一起去救助难民,而是百年前祭月独吞十万魔兵……难道不是这样?”
“没错,就是这样,哈哈哈!”眼镜青年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看得挺认真的。”
关于江月白和薄暮星之间,他埋了一条暗线,并没有直接叙述出来,每次透露讯息的时候也是一笔带过,毕竟他们只是配角,不能过分抢了主角的戏份。这些细节仔细看还是能注意到,但来试镜的这些人,除了骆笛竟没有一个人看出来。
某种程度上,剧本要的就是最直观的表述方式,而这条所谓的“暗线”写得实在太含蓄,其他演员没注意到也不奇怪,毕竟人家只是想简简单单演个戏而已,又不是来做文学评论。
但某大编剧当然不会承认自己把这种写法用到剧本中不合适,只觉得那些人看剧本不认真揣摩人物,太不敬业了。对挖出这条暗线的骆笛好感度飙升,毕竟任何一个作者都喜欢认真看自己作品的读者。
“那你先回去吧,我之后联系你。”江之洲朝他点了点头,突然想到了什么,又说,“对了,把你电话留给我一下。”
报了手机号之后,骆笛道了别便出去了,李解珉等在门外不远处打电话,见他出来便招了招手示意他过去。
“苏杭醒了,我先送你回去,然后去看他。”李解珉放下电话,跟他一起往电梯走去,又转过头来问他,“感觉怎么样?”
“我觉得还不错,江导也比较满意。”骆笛回答得十分耿直,“江导要了我的电话,虽然没有明确答复,但我觉得如果其他人没有意见的话,应该就没问题了。”
“江导要了你的电话?”李解珉身形一顿,不由得笑道,“如果是这样的话,即使错过了薄暮星这个角色,你的机会也多的是。”
比起诸多拍电影的,江之洲算不上什么高大上的导演,但仅仅在电视剧这一块,他还真算是国内数一数二的,在他的剧中演过主要角色的基本都会一夜爆红,十八线直接窜到三线,三线跃居一线。
既然他主动要了骆笛的电话,说明真的对他很是赏识,即使没有得到这回《逢魔》中的角色,以后有其他适合的角色也会想到他,这是多少在三四线苦苦挣扎的演员们求之不得的机遇,就这么轻轻松松砸到骆笛这么个圈外人身上,不得不说,他运气真是很好。
骆笛走后,江之洲看向其他四人,“怎么样?”
聂轩景第一个表态,“我就要他。”他神色平静,但态度坚决。
“我同意,”笔名叫做秦斧的青年编剧推了推眼镜,眼里有些可以称作“兴奋”的光芒,“他就是我心里的薄暮星!”
“好!我的态度你们是知道的,这个骆笛只要演技不要太烂,我都要了。你们也看到了,虽然不是科班出身,但人家天赋在那里。”江之洲转头看向那两名中年人道,“看来我们三个看法一致,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我们还能不同意吗?”其中一名中年人无奈地道。
“喂,你不要剥夺我投票的权利!”另一名中年人严肃地叩了叩桌子,郑重地投了一票,“我同意!”
骆笛谢绝了李解珉送他回家的好意,让他先去看苏杭,自己打车回家,他刚一上车手机就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喂,骆笛吗?”
电话那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骆笛一怔,不太确定地开口,“江导?”
“嗯,是我。”江之洲豪迈的声音顺着电流传过来,“骆笛啊,我们决定了,薄暮星这个角色就由你来演!过几天就要开机了,你要做好准备啊!”
“好的,江导,我知道了。”
骆笛挂下电话,有些不敢相信,这效率可真快啊。接着给李解珉打了个电话,告诉他这个好消息,又约定好了什么签约之类的。
到底是件好事,他有些开心,嘴角轻轻翘起,脑海里不由得想到,聂轩景也同意他参演吗?他对自己的看法是怎样的呢?
应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新人吧……骆笛尽量客观地想着,或许,是个……有些潜力的新人?
想到聂轩景,他突然想到了一件事情,蓦地坐直了,眼睛里尽是懊恼。他怎么忘了呢?他居然没有趁机问聂轩景要个签名!真不是个合格的粉丝啊!
回到住处,骆笛只觉得精力充沛,大有点有劲没处使的意思。于是,他颇有兴致地给自己做了顿饭,吃完后又将自己居住的这个不大的地方里里外外打扫了一遍,忙出了一身细密的汗,洗了个澡后便躺在床上,回想着之前试镜时的情景。
他想到聂轩景一步步朝他走来,看着他时那种哀伤的眼神,那真的只是属于林雾的哀伤吗?为什么他看到聂轩景那样的眼神,竟觉得莫名地难过呢?那种仿佛刻在灵魂里的伤心,还有一点说不出的感觉,像是愧疚,像是眷恋,浓烈到化不开的情绪,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让他觉得似乎自己就是那个让他露出这种眼神的人,一瞬间居然有种自己罪不可恕的感觉。
——他是被聂轩景带入戏了吗?这便是影帝的感染力?
骆笛不知道。
他只是脑海里反复浮现出聂轩景那个眼神,还有那滴毫不掺假的眼泪,读之不透,挥之不去。
实在想不通便索性不再想,骆笛拿起手机,打了个电话。
“乐乐。”电话通了,他叫了对方一声,脸上自然地带着那种对最亲近的人才有的笑容。
“笛笛!”那头传来简乐乐欢快的声音,她边上大概还有什么人,嗔怪地说了声,“别闹!笛笛给我来电话了!”
“肖蒙也在吗?”骆笛被对方的称呼弄得有些囧,自觉地忽略了,“那正好,我不用重新给他打电话了。你们晚上有没有时间?我们出来聚一聚吧。”
简乐乐道:“好啊!不用等晚上了,五点半出门吧,我们好久没聚过了,晚上还可以一起玩!对了,我要吃烧烤!”
“都行,反正我现在还有时间。”骆笛
大概是肖蒙说了什么,简乐乐在那头嗲着声音撒娇,“我不管,我就要吃烧烤嘛~”
骆笛忍不住翘起嘴角,两只眼睛弯起,为那对小情侣一点甜蜜的小情趣而会心一笑。
真好啊,他们能这么相爱。
最终肖蒙还是没拗过简乐乐,三人决定去吃烧烤,约好了时间地点,骆笛挂了电话。现在已经下午了,距离五点半还有两个多小时,骆笛干脆定了闹钟,盖上被子打算补一觉。
或许是前一天晚上睡的时间不长,或许是之前打扫卫生消耗了些体力,他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居然真的睡着了,闹钟响的时候还觉得有些意犹未尽。
骆笛在餐厅里等了一会儿,那两人才姗姗来迟。
简乐乐是个圆脸的女生,今天穿了条俏皮的牛仔背带裙,她亲昵地挽着比她高了不止一头的肖蒙的胳膊,看起来特别娇小可人。肖蒙长得棱角分明,眉眼深邃,个头比较高,站在人群中算是比较显眼的,但这于他并没有什么好处,因为这使得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姿势更加引人注目。
他垂着头,刘海遮住眼睛,没什么表情地听着别人“是个瘸子啊,哎哟,真是可惜这么张脸”的感叹。简乐乐轻轻摇了摇他的胳膊,抬起头对他甜美一笑,两人目光恰好对上,都读懂了对方眼里的意思。
你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
我没有在意。
骆笛站起身,也完全没有在乎其他人的闲言碎语,对于他来说,肖蒙从来都是这个样子,这样的肖蒙他看了十几年,要是哪天肖蒙走路姿势和普通人一样了,或许他还会觉得不习惯。
这么多年,他们都习惯了。
多少的因为肖蒙那双腿带来的委屈、不甘、自卑、心疼、心酸都被光阴模糊,只剩下最亲切的习惯。
他们三个是在福利院一起长大的。
简乐乐身体健康,聪明可爱,是福利院里的小太阳,谁也不知道这样的孩子为什么会被抛弃。
肖蒙的两条腿先天长短不一样,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据说在他还是个婴儿的时候便被父母丢弃,在原本的福利院里受尽欺辱,性格也十分孤僻。
后来那家福利院的院长因为被举报贪污善款和虐待儿童而被撤职,那家福利院也被撤销,肖蒙被转移到他们待的这一所福利院,骆笛和简乐乐用了好久才让他接纳他们,三个人从此成为亲密的朋友。
骆笛是三人中唯一有过爸爸妈妈的人,在他六岁那年父母出车祸去世,当时他也在车中,被他的父母双双护住,他亲眼看见自己的父母浑身鲜血的样子。
骆笛好几个月不言不语,然后在深夜痛哭着醒来,福利院的简院长是个非常温柔善良的女人,在她的悉心关照下,骆笛终于渐渐好转,只是从此再也没有提过爸爸妈妈,也不再提起之前所有事情。他们都以为他失忆了,都说真是可怜的孩子啊,这么悲惨的记忆还不如全忘了。
只有骆笛自己知道,他没有忘记。
他不敢记住那场车祸,却经常回想在那之前的日子。妈妈做的饭菜,爸爸买的气球……一件一件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回忆,他不再提起,不想让人同情地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