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教授看着李则安,眼神很涣散:“谁啊?”
秦舅妈骂了句“瞎子”,两步走到门口,从布包里掏出个老花镜怼到秦教授脸上:“仔细看!”
秦教授还没来得及看清李则安的脸。
但是他扶着眼镜的手已经开始抖了。
秦舅妈的嗓音哽咽,带着难言的激动。
人的情绪,本身就是世界上最精妙的语言。
这是在他妹妹家。
秦教授屏住呼吸,预感到了什么。
这套房子空荡荡的。
四个人站在客厅,呼吸声带着微弱回音。
秦教授看了好久,终于走了两步,向他靠近。
他微落目光,伸出双手,轻轻扶住对面的人的双臂。
“小安?”
他声音在抖,人也在抖。
不知道是不确定,还是太激动。
他叫完又猛的抬头,对上李则安清黑的眼睛。
就在这个对视中,他确认了对方的身份,用力扣住李则安的胳膊,声音大到胸腔都在共鸣:“小安!你是小安!”
这个夜晚在秦教授和秦舅妈激动的哭泣声中度过。
这回秦教授没有再脑补任何情节。
他一直在问,事无巨细,从李则安被法院判给他奶奶,带去南市抚养,再到上次鬼森林相遇,他到底在干什么,最后问今天他和谭既来是怎么出现在这里的,他在京市呆多久,还走不走……
他捋了缺席的二十年全部的经过。
能说的,李则安都说了。
不能说的,他就沉默。
对话之中,谭既来听出来了几件事。
秦教授和秦舅妈没有自己的孩子。
孟老师父母在李则安父母去世前也不在了。
最初法院把两个小孩的抚养权都交给了秦教授。
但是一段时间后,李则安忽然通过9208,提出要变更抚养权。
最后在孩子自己意愿的坚持下,年富力强的秦教授输给了李则安行动不便的奶奶。
秦教授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李则安之前没提,现在也没打算说。
谭既来坐在沙发对面,听到秦教授说当时为了得到抚养权,甚至提出让李则安的奶奶迁居到京市,他愿意照顾他的奶奶,跟他奶奶共同履行抚养义务……
秦教授为了抚养权,牺牲很大,让步很大。
但就是这样,小李则安在法庭上也表示不愿意。
他说他更愿意跟奶奶回南市,他要彻底离开京市。
谭既来忽然想起手腕上的第四环。
某年的除夕夜,9208跟他儿子说“有些孩子永远是孩子,有些孩子很小就是大人”。
六岁的小李则安,在不知道“舆论”两个字怎么写的年纪,就感受到了人言可畏的力量。
他懵懂地意识到,自己必须要离开这座城市,换一个地方,才能重新开始。
法院判不是抚养权。
那是一个六岁孩子笨拙的自救。
秦教授到今天,都未能知道。
送他回家的路上,谭既来看着他开车的侧颜。
经历了老两口一晚没停的哭哭啼啼,连他一个外人都被这种大型认亲现场触动到,然而当事人本人情绪依旧那么平稳。
谭既来又开始难过。
他知道答案,却依然问了一句:“秦教授一直以为是自己做错了什么,才导致你执意离开。为什么不告诉他,你离开京市的真实原因?”
李则安手扶着方向盘,嘴唇紧抿。
过了很久,他才说:“因为会牵连到孟桐。”
有没有孟桐,他都得离开。
如果他说了实话,秦教授多多少少会觉得,逼走他有孟桐一份力。
这就等同于在秦教授和孟桐之间,埋了颗钉子。
不一定什么时候,这颗钉子就会冒出来扎人,会疼。
好多事无解。
怎么选择都会伤人。
权衡之下,李则安还是委屈了自己。
车停在小区门口的临停车位。
这个点儿街边已经没有了行人。
谭既来松开安全带,伸手轻轻抱住他。
他想把全世界最温暖温柔的拥抱送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
秦教授吃了老眼昏花的亏
李则安也伸手,摩挲着他的背,低声:“没关系,都过去了。”
谭既来下巴紧贴他的肩,坚实的肌肉下,那副骨骼其实很柔软。
他很肯定这个说法,认真重复:“都过去了。”
车灯没有灭,借着反方向的光从车外看回去,能看到两道纠缠的影子。
初冬的冷风一吹,催的玻璃内壁蔓延水汽,白茫茫一片。
影子变得模糊。
谭既来:“明天下午,我爸妈坚持要送我去学校。”
李则安“嗯”一声:“你先进学校,等叔叔阿姨走了,我再去接你。”
谭既来笑:“打游击呢?”
李则安看了他一眼。
谭既来:“我爸妈想见见我女朋友。”
李则安手指搭在方向盘,指甲在毛茸茸的麂皮表面留下一道道轻微的划痕:“你准备告诉他们?”
“是准备,”谭既来肩膀一松,整个人泄气,“但是没想好怎么说。”
北风像是灌进来了。
车里的温度降低不少。
李则安:“正常来说,他们会强烈反对。”
谭既来:“也不一定……谁知道……但是总得说,不是吗?”
他有了很喜欢的男朋友,他想要一辈子跟李则安在一起,没可能一直瞒着家里人。
李则安松开方向盘,握住他的手:“我听你的。你想说的时候,我跟你一起来见你爸妈。”
谭既来点点头:“明天先算了,我怕我爸妈在学校门□□炸。”
他说完还轻松地笑笑,裹紧外套准备下车。
李则安忽然伸手,又拉住他的胳膊。
谭既来那侧的门被开了一条小缝,搭在车身。
谭既来:“怎么了?”
他看李则安的表情像是有大事要交代,心里开始紧张。
“也没什么,就是想告诉你,”李则安语速非常慢,声音又轻又低,“如果哪天你觉得这个坎儿过不去,你想放弃,没关系,直接告诉我就行,你不用有任何心理负担……”
风从门缝里钻进来。
谭既来手指发凉。
他看着李则安的眼睛。
那双眼睛还是那么平静。
虽然眼底流淌的情绪是难过,但是李则安表现出来的样子,是如果分开对谭既来更好一点,他下一秒就会收拾所有东西,像没出现过一样干干净净离开。
谭既来推开车门,又借力“砰”一声关紧。
他坐在副驾,语气有点冷:“你什么意思?”
李则安没答。
谭既来深呼吸,想了一会儿,忽然换上一贯没心没肺的笑,咧嘴问他:“我跟你说过胖周那个女朋友,哦现在是老婆,你还记得吗?”
李则安点点头。
谭既来:“胖周性格很轴很刚,之前交过两个女朋友,都因为他强势而分开。唯独这一个,不但没分手,还蜜里调油似的结婚了。我们这些发小背地里悄悄分析,都觉得全靠他女朋友很擅长一点。”
李则安:“哪一点?”
谭既来笑笑:“她懂得欲拒还迎,以退为进。”
李则安:“……”
感觉有被内涵到。
谭既来:“每次两人意见相左,胖周不肯屈从,他老婆都委屈巴巴、眼泪汪汪,小猫似的来一句——那好吧,你不用管我了——瞬间心疼的胖周跟什么似的,啥都听他家小祖宗,还强势个屁。”
他顿了顿,又笑:“我可不是胖周,你跟我玩这套没用,我不会心疼,我免疫。”
李则安嗓子发紧,忽然伸手扣住谭既来后脑,吻了下去。
谭既来“哼”一声,然后闭上眼睛,默默承受对方的热烈。
两人在逼仄狭小的空间里额头相抵。
李则安:“再也不说了。”
谭既来轻轻“嗯”。
几句真假参半的调侃,两人默契地把这事翻篇。
李则安跟胖周老婆不一样。
胖周两口子是浓情蜜意的调情。
他却是真诚给谭既来铺好退路。
但谭既来不喜欢他给自己准备退路的样子。
在其中,他又看到了那个默默咽下所有委屈,留给别人一片澄明的六岁小孩。
他总是习惯这样,让人生气,也让人心疼。
谭既来环抱他宽大的肩背:“好好爱自己。”
他顿了两秒,对上对方的眼睛,低沉又认真:“我也会好好爱你。”
李则安眸子一片潮湿,反射细碎的光。
鼻尖眼底,全是清透的红潮。
他嘴唇微动,又吻下来,带着所有力量,想要把全部的自己送给谭既来。
两人在车里无声纠缠。
终于还是克制。
李则安松开他,嗓音暗哑:“太晚了。”
谭既来手撑着门爬起来:“我走了……你也回去吧。”
李则安安静一秒:“我得缓一会儿……”
他靠着主驾驶的座椅靠背,胸口高低起伏。
谭既来自己也很狼狈,但是不影响他嘲笑别人:“缓什么呢?啧……”
他在李则安转头的片刻逃下车,生怕又被揪住索取。
十点多的气温低到五六度。
谭既来在冷风中很快冷静。
他回头,温暖车里的某些人,看起来没有他那么轻松。
他笑着挥挥手,大步流星进了院门。
回家后他爹妈忍不住问今天都干啥了,谭既来拎着浴巾钻到卫生间冲澡,用水声隔绝所有追问。
出来的时候,谭航姜淑云都睡了,谭既来松口气。
周日下午,谭既来好说歹说才劝住他爹妈。
他妈想了想,两个人刚在一起就见家长,确实有点奇怪,遂同意不跟着去学校。
三点的时候,谭航:“走吧,四点开始堵。”
谭既来拖着箱子,被他爸送到学校。
二环还是微堵。
某个刹车时,谭航说:“小来,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但是有些事我还是得叮嘱你。”
谭既来“嗯”一声。
谭航起步,车子弹出去。
谭既来拉住车顶的把手,笑:“爸,您不用这么激动。”
谭航也笑。
他要说的无非是对待感情要认真,同时要保持理性,不能冲动上头了就太快发展关系……
谭既来默默听完,问:“您是怕喜当爷爷是么?”
谭航没来得及回应,谭既来补一句:“完全不用担心。”
谭航没料到儿子这么直接,开始圆:“主要是你还在读书,太小了……不过爸爸相信你,你不是那种没轻重的孩子。”
“相信我干什么?”谭既来转头向窗外,看着一丛丛大树在眼前飞速平移,“相信科学。”
谭航:?
他拉着行李箱在校园里转了一圈。
物理楼前进进出出的,还是抱着厚重课本的科研巨人。
校园里学生很多,三三两两,还有牵手挽胳膊路过的小情侣。
谭既来拉着箱子站在篮球场旁边。
几个围观赛事的女生飞快瞥他一眼。
他笑了笑,引得大胆的笑回去,胆子小的害羞低头。
就在她们几个小声议论时,谭既来看到她们眼神又亮了一下。
片刻,有人走到自己身边,拉住他扶着箱子手柄的手。
谭既来:“你怎么进来了?”
李则安:“校门口长期停车也算违章,我不想交罚款。”
他带着谭既来离去。
走之前,谭既来回头,对球场外的女生笑,然后主动扣上了李则安的手。
看到没?
帅不帅?
那几个女生疯了。
某些人太嚣张……
家里又添置了一些东西。
空荡荡的房子热闹起来。
谭既来把行李箱拉到次卧,开始归置。
他不擅长搞这些,到最后还是李则安帮他收拾。
李则安:“假期休完,我想重新装一下房子。”
案子结束后,他申请了年假。
工作六年,他基本无休。
全部没休的假期叠加起来,长达四个月。
一直到明年二月初,他都不必工作。
谭既来扶着摇晃的柜门,心情变闷:“假期过后,你是不是又要走了。”
又要不知道去哪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李则安抬头,走过来搂住他的腰:“再忍两三年。这两年你乖乖读书,等你毕业,我刚好退下一线。”
国际刑警到了三十上下会退出一线,换年轻人顶上。
他会转领导岗,像0506一样,负责调度指挥决策,不用再全球到处飞。
他可以选择留在京市,长久地陪伴谭既来。
谭既来把脑袋埋到他胸口:“那这两年怎么办?”
我会很想你……
李则安:“也不一定就会走,看上面安排,也许可以留在国内,我就有机会回来看你。”
谭既来:“也许?”
李则安:“我争取。”
他设想的是自己不在的这两三年,刚好可以装修,通风散味儿。
等他回来,他们一起搬新家。
谭既来听完他的计划,“啧”了一声:“话术很熟悉。”
李则安:“怎么熟悉?”
谭既来:“胖周经常这样给他女朋友画大饼。”
李则安:“……你又免疫了?”
这两口子好神奇。
“哦对了,宋坤中午问我下周六有没有时间,他想吃饭然后去玩密室逃脱,”谭既来弯弯眼睛,“我想带你一起去。”
李则安瞥他一眼:“以什么身份?学姐?”
谭既来笑得捶地。
周六中午聚餐,下午两点玩密室。
聚餐选在一家老字号涮羊肉,热气腾腾的铜锅配芝麻酱,最适合初冬。
宋坤提前悄悄预告了所有人,说老坛有情况,让大家早点到。
明明约的十一点半吃饭,不到十一点,大家伙就在某包间聚齐了。
这顿饭的名义上是庆祝胖周和老婆新婚。
但是这两口子跟大家太熟,并且这段时间,他俩零散地分别跟几个发小都吃过饭,该恭喜的早就恭喜过了。
今天原本就是好久没见谭既来,找个由头跟他聚。
所以话题也非常自然地转到有情况的某人身上。
胖周老婆叫马微,是个很文气的女生,轻轻说:“他女朋友第一次来,坐我旁边吧。”
胖周:“对对对,辛苦你多照顾一点,别冷落了姐姐。”
宋坤手肘支着桌,按压太阳穴:“周哥,你别姐姐姐姐的,叫顺了嘴一会儿对着他女朋友也喊姐姐……”
他说完扫视一圈人,认真说:“大家记得别提年龄哈,虽然大几岁没什么,但怕人家女孩子心思敏感会介意。”
胖周:“我知道,我又不傻。”
宋坤心道你不傻嘛?
老高:“其实按照心理学研究,女生年纪大一点,感情更加稳定,所谓女大三、抱金砖,是有科学道理的……”
老田烦他咬文嚼字,强行打断通俗解释:“姐姐确实好,姐姐会疼人,我跟姐姐谈的时间最长了。”
大家都看他。
老田:“开玩笑!谈了俩月呢!跟小妹妹们几天就掰。”
众人:“……”
你还挺自豪的。
终于时间到了十一点二十五分。
包间门被打开。
谭既来抱着一束花,提着个礼品袋进屋。
大家同时回头,把目光投向他,然后又整齐划一地伸脖子,看向他身后。
空无一人。
姐姐呢?
谭既来见状笑了一声,走进来把花递给马微:“新婚快乐啊嫂子!”
他进包间后,门在拉力下归正,闭得严严实实。
大家表情都有点失落。
马微接过花,笑了笑:“谢谢,真好看。”
谭既来把礼品袋递给胖周:“送你的周哥,新婚礼物。”
胖周看都没看,问:“你一个人来的?”
谭既来看向宋坤。
宋坤开始喝水。
谭既来:“他在楼下停车,我先上来。”
大家乱糟糟交换眼神,无言地沟通“居然是姐姐开车”!
包间里气氛又活泼兴奋,又安静如鸡。
谭既来原地站了会儿,问胖周:“你们就让我站着?也不客气客气?”
胖周两口子终于想起待客之道。
马微放下花,说:“既来你坐这,让你女朋友坐咱俩中间。”
谭既来笑问:“嫂子你确定让他坐中间?”
马微有一瞬间不确定了。
宋坤最敏感,问:“怎么了?”
哪里不合适?
谭既来笑着拉开椅子:“没怎么,我没什么意见。”
宋坤狐疑皱眉。
谭既来落座后,话题胡乱落到胖周两口子装修的事儿上。
包括胖周夫妇在内,大家都努力不去过分关注谭既来,但是总是控制不住,眼神飘过来,又飘过去。
谁都没心情真的关心胖周家地板多少钱一块。
胖周自己也开始胡说八道——“销售说买一送一”。
个鬼……
买一送一,是买地板砖送铺贴用的十字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