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既来又想流泪。
别生气……
不值得……
如果他能说话,说不定会故作轻松地半开玩笑,问他“如果我变成了僵尸,你会怎么办”。
想想觉得这话伤感,所以又开始庆幸舌头打结。
他感觉他在风里奔跑。
他鼻尖盈满血腥。
在风声血气里,他又闻到一股很淡的体香。
不是小苍兰的味道,也不是洗衣液的清爽。
那就是李则安身上的味道。
他贪婪地嗅着,闻了很久。
不知多久。
眼前的黑忽然变成白,他在白茫茫中又回溯过去二十年。
他看到幼儿时期的自己跟爸妈在公园划船,隔壁的小白船里,小李则安躲在舱内乘凉。
他看见童年时期他乘火车去奶奶家消暑,另一截车厢的同一个座位,坐着李则安和他的奶奶。
他看见少年时期的除夕夜里,他跟几个发小约好年夜饭后赶初一零点的电影,而签完协议的李则安,早他们一秒,撑着伞路过他家小区门口。
他最后看见在鬼森林的入口,他跳下孟桐的哈雷,顺着来时的路狂奔,其实李则安就蹲在不远处的湖边打水,还伸手想接他,但是没有接住,于是跟着跳到湖里。
他们擦肩而过很多年。
谭既来睡了很久。
久到都没意识那股香何时消失,然后被浓郁的来苏水味取代。
他扇动鼻翼,慢吞吞地思考自己应该是被送到了医院。
他又闻了很久的来苏水味儿。
后来他就习惯了,仿佛空气本来就是这种味道。
直到后来他闻到了鬼森林清新的空气。
然后是牛肉粉勾人的香气。
他好像路过了长市的小吃街,回到了生日那天。
他还记得他送给他,满街喧闹的人烟。
来苏水再次充斥鼻腔时,有人握着他的手,细细地摩挲。
他感觉太痒,于是轻轻挣扎。
那个人安静了一会儿,跟他说:“我走了。”
谭既来不舍,又去抓他,只抓到满手空白。
“谭既来?”黄嘉河看见他抬手,“你醒了吗?”
谭既来轻眨两下眼睛,慢慢睁开。
确实是黄嘉河。
他想说话,但是罩着氧气罩,嘴里通着管子根本没办法发声。
黄嘉河看到他睁开眼,高兴地从椅子上跳起来,按响了墙上的呼唤铃。
半分钟后,他导穿着白大褂,从门口走进来。
谭既来猝然瞪眼,汗毛倒立,想跑。
但是现在他浑身没有任何力气,软绵绵地躺在床上,滚着眼珠看着他导拿着纸笔,记录旁边仪器显示的数据。
记完之后,孟桐弯下腰,看着他滴溜溜转动的眼睛:“既来,你醒了?”
谭既来轻微地翻个白眼。
孟桐笑了一声,跟黄嘉河说:“醒了就没问题了,再观察一段时间,稳定后就出院。”
接下来的两天,谭既来昏睡的时间一天比一天短。
一周之后,他回复了正常的作息。
他身上的各种管子也逐渐被拆掉,最后只剩下右手手腕留了一个置留针打葡萄糖。
他注意到自己手腕的红绳没有了。
黄嘉河在他有精力的时候,陆陆续续跟他说了很多。
谭既来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自己回到了原本的时空。
现在不是三月了。
今天是22年11月7日。
天气晴冷。
吃午饭的时候,谭既来忽然问:“他人呢?”
黄嘉河:“谁啊?”
“他”这个字一贯代指李则安。
黄嘉河下意识去想他领导。
然而又觉得谭既来这话问得没有道理。
他领导明明走了好多天了。
不是说他领导,那又会指谁?
黄嘉河翘着二郎腿,思来想去觉得谭既来还是在问他领导。
他刚想问“你是在问老大吗”,就听见谭既来垂着眼皮:“我导师。”
黄嘉河皱眉:“你导师?他不是就在这里,饭前还来查过房。”
谭既来抬眼:“能不能让他再来一下,我有事找他。”
黄嘉河一脸狐疑,但还是按了铃。
孟桐以为出了事,拿着查房本很快赶来。
他站在门口,与谭既来对视一眼,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谭既来揉着脑仁:“嘉河我能不能跟我导单独聊聊。”
黄嘉河目光在两人身上交错两下,很痛快地离开。
病房里剩下他们师生二人。
谭既来搅动着小米粥:“孟老师,他人呢?”
孟桐站在他面前,双手自然垂下,握着查房本:“他回去了。”
谭既来:“回去了?”
孟桐叹了口气,满脸“不知从何说起”的为难,拉开椅子坐下问:“你知道你睡了多久吗?”
谭既来看着他。
孟桐手指敲打着查房本:“你在那边,睡了小半年。”
“什么?!”
谭既来在目前地体力范围内大喊一声。
孟桐竖起食指:“嘘,别把39招进来。”
在那个时空,他被李则安抱出来之后,很快送到了京市最顶级的医院。
0417联系了那边的“孟桐”,通过“孟桐”上报超研组,很快调集了全球顶尖的专家来会诊。
他们采用欧洲姑娘的同款治疗方案,虽然无法治愈谭既来,但也一直维持住了他的生命体征。
目前确定唯一有效的治疗药物,是孟桐研制的针剂。
但这种针剂生产复杂,起码要七八个月。
谁都不知道谭既来能撑多久。
而原本时空的实验室还有几只存货。
因此超研组一边请物理学家们一起研究送谭既来和孟桐回去的方法,一边按照孟桐的资料,以最快的速度生产治疗针剂。
针剂的生产周期极限条件下能压缩到半年。
如果赶得及,还是等针剂更稳妥。
可惜在这期间,谭既来生命体征急转直下。
迫不得已,超研组决定尝试把他和孟桐送回来的方法。
时空洞没人主动走过,并不知道能不能成功。
即使成功,也不能保证把他们送回正确的时空。
就算送回正确的时空,时间节点和地点,也都是大问题。
也没办法。
只能试试。
谭既来运气很好。
李则安、黄嘉河、孟桐带着他,回到了原本时空的长市。
他们在9208和0506的帮助下,成功从孟桐的实验室取到了针剂。
之后一切顺利,谭既来生命体征平稳恢复。
而来到异时空的李则安和黄嘉河对接完工作,处理了Bug和Pest,就被要求离开。
谭既来听到这里,眨了一下眼睛。
那天握着他手的跟他告别的人,真的是他。
谭既来:“他怎么走的?”
孟桐:“物理学我也不太懂,总之你手腕上那个红绳被命名为闭弦环。世界上有闭弦环的存在,理论上就可以与平行宇宙沟通。”
孟桐顿了顿,继续说:“你在那边时空住院的时候,他几乎天天守着你,很快发现原来他可以摘下你手腕的闭弦环。因此回到这边后,他能够拿着闭弦环顺利离开。”
谭既来愣住。
想想也很有道理。
那一圈一圈是李则安的记忆和过去,由他摘下来也很正常。
谭既来端着碗,忍不住去想,如果最初认识的时候让他试着摘取,或许都没有后来这么多破事儿。
可这样想就没头了……
毕竟时间可以回溯,时空可以转换,只有人的心,一旦动了,再难回头。
谭既来不想回头。
孟桐说:“他离开后,特警系统才把08455和1739一起调来,所以他们没见过那边的则安和1739,也不知道平时宇宙的事。”
“0506给1739的说法,是明线08455及时找到了我们,并且保护起来;0417给08455的说法正好相反……反正现在两边交叉隐瞒。”
“1739虽然有所怀疑,但一直没有证据,我们怀疑他想等你恢复精神后再向你求证。”
“总之,要不要告诉他们由警察系统内部自行决定,我们只需要三缄其口,不用多提。”
谭既来“嗯”一声。
第60章 微信
孟桐带来的另外一个消息,是有他成功治愈的案例在先,欧洲实验室终于同意给那姑娘注射孟桐的药剂。
她在濒死时刻醒来,捡了条命。
谭既来捂着脸,想起几天前——半年前?——总之这个时空的10月底,他在办公室给孟桐夸下海口,说他能搞到合格试验品……神他妈竟然是他自己!
谭既来琢磨着自己这也算是为科学献身了。
不知道以后简历能不能写一笔——真身参与危险生化活体实验,并最终取得了杰出的成果。
所有的一切解释清楚。
谭既来忽然问:“陆师姐呢?”
孟桐皱眉,表情透出浓郁的反感:“还能怎么样?肯定抓起来了。”
谭既来:“关在长市吗?”
孟桐:“没有,前天她被理事会的警察带走,在京市某看守所,等待被国际法庭起诉。”
孟桐说完,观察谭既来的情绪。
按道理说他俩被陆瑶坑的很惨,谭既来应该很忌恨陆瑶。
但看谭既来表情平静,若有所思,似乎不是那么回事儿。
孟桐抿嘴,意味有些深长:“你好像并不厌恶她?”
谭既来抬眼,答非所问:“我想见她。”
孟桐没料到谭既来这样说,错愕几秒,捋着下巴:“这个得申请……我不知道流程是怎么样的,反正这种监不好探。”
谭既来没有再纠结陆瑶,随便找了个话题岔过去。
黄嘉河被支走,干脆去楼下买花。
等他拿着花回到病房附近的时候,听到孟桐跟谭既来说:“有件事我想了很久,决定跟你解释一下。”
谭既来:“什么事?”
病房里孟桐沉默片刻,嗓音低哑:“那天我选择救他,没有救你,是因为……则安是我表弟。”
门口,黄嘉河惊呆了。
“我们因为一些变故,分开了很多年,关系你也看到了,很一般。”
“可他总归是我弟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
“那天情况太紧急,不是你就是他。”
“我很抱歉,我对不起你。”
“但是你能理解我吗,既来?”
黄嘉河冲进病房:“老大怎么了?!”
谭既来和孟桐对视一眼,异口同声:“没怎么。”
黄嘉河手里的花摔到地面。
他慌了。
“什么叫不能眼睁睁看着他出事?还情况紧急?他到底怎么了?”黄嘉河用力摇着孟桐的肩,“你说啊!”
谭既来孟桐:“……”
正在两人不知道该怎么圆的时候,门口忽然有人敲门。
三个人回头,黄嘉河猝然睁大眼睛——
“老大?”
他领导看着起来完好无损。
甚至有微妙的春风拂面感,眉眼带点笑。
黄嘉河:“老大你任务结束了?”
李则安“嗯”了一声。
黄嘉河难以置信:“这么快?而且怎么没通知我?”
李则安没有再回答。
他目光穿越站着的两个人,落到他们身后的谭既来身上。
孟桐跟随他的眼神,也下意识看向谭既来,担心李则安也听到了刚才的话。
原本李则安不在,还能随便扯一段,然后跟理事会通好气,把黄嘉河糊弄过去。
这下正主空降,编都不好编……
但是孟桐刚回头,就看到谭既来脸色苍白地盯着门口的人,微喘几口气,然后软软倒下去,重重摔进枕头被子里。
“谭既来,”李则安两步过来,看着他胸口起起伏伏,“你没事吧?”
谭既来抓着被角,声音发抖:“没事……”
李则安扫了一样旁边仪器反映的平稳数据,问孟桐:“他身体到底怎么样?”
孟桐:“从前几天的结果来看,基本恢复正常。”
李则安低头看了眼谭既来的状态,皱眉:“你确定吗?”
孟桐有点不确定了,抿了抿嘴:“晚上还有一波报告,我到时候发给你。”
谭既来慢慢平复心情,说:“没什么事,我就是……”
他顿了一下:“好久不见你,有点突然。”
李则安清黑眼珠一转,表情变得古怪。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最后大约是考虑到病房里人太多,又化成简短的“嗯”。
黄嘉河看他领导没事,心放回了肚子里。
他捡起花,走过来摆在谭既来床头柜旁。
李则安看着那束花,表情复杂:“康乃馨?”
黄嘉河:“他喜欢。”
谭既来:“我喜欢?”
我明明让你下次别送了……
孟桐看了一眼:“这个最便宜。”
黄嘉河被拆穿,冷着脸问:“孟大教授还懂花市行情?”
孟桐看了一眼李则安:“因为我常买。”
黄嘉河继续冷嘲热讽:“看不出来,孟大教授真孝顺。”
“好了,”李则安不知何故忽然打断,“嘉河你跟我来一下。”
他走之前伸手轻拍谭既来的肩膀:“我们有些收尾工作,上面催得急,你好好休息,忙完了我马上来看你。”
谭既来看着他落在自己身上的手,垂着眼皮点点头,心情糟糕透顶。
两人离去。
病房里又剩下谭既来和孟桐。
刚才的交流被一场意外中断。
孟桐起身去关门,然后站在病房里,等待谭既来的“赦免”。
而谭既来看他往门口走,以为他顺便就出去了,长久沉默地盯着惨白的天花板。
人一旦无限靠近过奢望,再发现得不到时,是真难受。
谭既来心堵胸闷,全身上下没有一处舒服。
忽然觉得一直有人看着自己,谭既来抬头,这才发现孟桐没走,还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卧槽!”谭既来又吓一跳,捂着心口,“孟老师,您能别一声不吭站那儿么,人吓人真的会吓死人!”
说实在的,孟桐还是给他纯洁的心灵,留下了很重的心理阴影。
他现在热烈盼着自己啥事没有。
因为如果他有一丝异样,估计孟桐还是会干脆利落地处理掉他。
当时他给自己绑安全带,纯纯不想给社会添麻烦。
不是说他就超脱了,真能看透生死。
现在,谭既来从未如此热爱生活,就想好好活着。
孟桐读懂了谭既来的眼神。
他低下头:“既来,真的对不起,我很抱歉。”
谭既来盯着他导:“那天您也是跟他这样道歉的吗?”
孟桐茫然抬眼:“什么?”
谭既来摆手:“没什么,我理解,人之常情。”
孟桐是出门后,才突然反应过来谭既来说的是什么。
他指的是遭遇蛊虫的那天下午,自己在京市的警局,曾强行要求跟李则安单独聊聊。
孟桐眼神一跳。
那看来谭既来早就知道了。
并且知道的还不少。
自己刚才只说跟李则安因为一些事情分开,关系一般,却没有说明为什么会分开,为什么关系差。
潜意识里,孟桐还是不想面对不堪的自己,更不希望他的学生知道他不太光彩的过去。
初冬下午的太阳带着薄凉暖意,落在窗台。
他站在医院的窗前,捏着查房本的手指因用力而青白。
按照他对李则安的了解,他这个表弟不至于会在他学生面前,毫不留情地撕毁他的形象。
二十年前法院开庭审理,六七岁的李则安都给他留了情面,如今更不至于会掀他老底。
他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无端地开始揣摩时空问题。
碎片一样的记忆模模糊糊,孟桐伸出手,在玻璃上留下一个手印,隐约想到什么。
但是那段记忆太灰暗,人天生的自我保护机制促使他在二十年的光阴里,一直刻意地忽略,导致如今他想记起来的时候,有心无力。
医院对面的某家琴行下课。
呼啦啦的孩子们涌出来,扑入家长怀中。
孟桐垂下眼睛,返回办公室。
超研组和理事会跟医院协调,分给他一间单人办公室。
电脑挡住的视线死角,摆了一瓶半凋的康乃馨。
他把查房本扔到桌子上,掀起一阵风,又吹落一片叶子。
自从法院把李则安的抚养权判给他奶奶后,家里再也没有人买康乃馨了。
很后来的一年,他路过花店,因为恰好是母亲节前夕,门前屋内摆满了热热闹闹盛开的康乃馨。
鬼使神差,他买了一束。
花期过后,他看着空荡荡的花瓶,觉得光秃秃的很丑,于是又补了一束。
从此养成了习惯。
谭既来下午又睡了会儿,到了傍晚2263来给他送饭。
他带的还是米粥,但是里面添加了各种坚果和青菜。
谭既来眼神一亮,故意咕哝:“食堂的伙食居然变好了。”
2263咬钩:“呸,这是我们老大做的。”
谭既来开始兴奋,指尖疯狂摩挲勺子,然后被2263一盆水浇的透心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