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既来向路边摔去。
“既来——”孟桐一拧把手,摩托车弹了一下,向前猛冲。
可已经来不及了,谭既来脚腕巨痛,踉跄两步,然后彻底摔倒,咕噜噜滚下坡。
“哗啦——”
入水姿势零分,湖水四面开花,堪比菲律宾炸鱼队。
谭既来猛地灌了一大口水,挣扎着往上扑腾。
他不会游泳。
“孟……救……咕噜……”
起初水面上偶尔还能露出他的头,可也就眨眼功夫,他再难把头送出水面。
真晦气。
谭既来一边扑腾,一边在心里问候孟桐全家。
他之前跑的太快,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还维持在需要大量氧气供给的状态,因此比一般落水还要胸闷窒息。
他不受控地一遍遍张开嘴,好像这样就可以吸入新鲜的空气。
可惜不但没空气,反而让更多湖水呛涌进来。
几口下去,没吃晚饭的谭既来都饱了。
就在他迟钝地想着自己可能要交代在这里时,忽然感觉到有人贴上他的后背,然后反手勾住他的腰。
他长这么大还没被人搂过腰,懵了片刻。
等他再有意识时,头已经被送出水面。
感受到头脑一轻,快憋死的谭既来痛快地深吸一口气。
芜湖,喘气太爽了。
“既来——”
岸边搜寻他的孟桐终于确定位置,冲了过来。
谭既来半睁着眼,模模糊糊看到岸边的孟桐把手伸向自己。
他想把手递给孟桐,可小臂不知被什么东西牢牢缠住。
他用力挣扎,胳膊乱摆。
在混乱中,有那么几个瞬间,他真切地触摸到救他的人。
或许是精炼的腰腹,或许是宽阔的胸膛,也或许是挺拔的脊梁……
穿过清凉的湖水,他感受到对面的人传来的体温。
孟桐蹲在湖边,伸手牢牢勾住谭既来的膀弯,把他从长湖里捞出来。
出水的谭既来不是芙蓉,而是一滩烂泥。
他迷迷糊糊,浑身失力,心想就算孟桐此刻挖了自己内脏卖钱,他也认了。
后面发生的事,他断片忘的七七八八,好像是听到孟桐跟人起了争执。
但他跟谁争执,争执什么,谭既来通通记不得,也不关心。
那场莫名其妙的争执最后,他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拨弄自己的右臂,以及那人指尖传过来的点点温热。
他反手抓住了那个人的手,被他握住的手僵了两秒,然后快速抽出。
而他的手,以手肘为圆心划了一个弧线,沉沉落入潮湿的土壤。
再然后,他就啥都不知道了。
等他清醒时,他正蜷缩横躺在一辆越野车的后座。
他眨着眼睛看车顶。
天窗外漆黑一片,不见星光。
陆瑶反向跪坐在驾驶室,手环抱座椅靠背,一直盯着他。
见他用力眨了眨眼睛,她轻轻问:“你醒了?”
谭既来“嗯”了一声,对上陆瑶漆黑的眸子。
对视的瞬间,谭既来头皮发麻,觉得陆瑶看他的眼神阴冷沉肃,不大友好。
下一秒他就放弃这个想法,因为陆瑶大大松了口气:“那就好,你睡了好久,吓死我了。”
原来她只是太担心。
孟桐坐在前排副驾,回头看向谭既来,声音发紧:“既来,你……”
他想说你跑个屁跑。
又想到是自己忙了一天会议筹备的工作,一直没顾上疏导谭既来的心理问题,才导致这孩子吓得乱跑,差点溺水。
陆瑶转身在座位坐好,跟孟桐说:“既来醒了就好,那边秦教授都等不耐烦了,您还是过去吧。”
孟桐扫了一眼谭既来,不大放心。
陆瑶善解人意:“我在呢,您放心,我跟他慢慢解释。”
孟桐抓起灰色书包:“等他恢复,随时跟上来。”
“好。”
孟桐匆匆下车,看样子真挺忙的。
陆瑶从背包里翻出一台电脑,又熟练的组装一个小雷达,放在风挡玻璃前调试角度。
谭既来恢复了一丝力气,慢慢爬起身,问:“这是什么?”
陆瑶:“一种特制的信号接收器。”
雷达通出来几根线,尽头连着一个手掌大小、类似手机横过来的电子设备。
在陆瑶的摆弄下,那设备的屏幕很快一亮。
谭既来看到三个字母:NDS。
“这就有网了。”
陆瑶一脸牛逼哄哄地展示。
谭既来微笑脸:“麻烦帮我报个警。”
“有点难,”陆瑶笑嘻嘻,“我明显跟孟老师是一伙的。”
谭既来“嘁”。
孟桐把自己从水里拉出来,自己此刻又不缺胳膊不缺腿儿地活着,谭既来警惕恐惧的心,大半颗放回肚子里。
这俩人应该不是坏人。
虽然也不是啥好东西。
他舒活一下筋骨,调整坐姿。
头一垂,他忽然看到手上有一根红绳,没头没尾绕了四五圈。
他抬手仔细观察:“这什么东西?”
陆瑶闻言,回头瞥了一眼,没当回事又去摆弄她的电脑和雷达。
那红绳用一种好看的方式编制,隔一段穿一片半透明的银色亮片,像是什么东西的鳞,在前排电子仪器发出的光耀下,越发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谭既来不知道这是什么,但他私心觉得,这比他妈斥巨资买回来的各种玉石首饰加在一起还要精美漂亮。
他伸手摸了两下,不知是不是错觉,每当他手指触碰银色鳞片时,总感觉指尖轻麻,像是一道电流窜过。
并且这东西,好像有点不对劲……
作者有话要说:
孟老师不是攻,(水下的)李警官才是,不要站错cp啦。
还有,某位倒霉的硕士生整个学习生涯,都没能挨到宿舍的边~
他拍拍前排座椅靠背,问:“师姐,谁从水里救的我?”
陆瑶把笔夹在耳后,抬手按了车顶的照明灯:“咱们老师。”
“不是!”谭既来笃定地说,“水下有一个人,把我托出水面,然后老师才把我拉上来的。”
陆瑶“啊”了一声,无意识摇头,那根笔“吧嗒”掉到她腿上:“没听老师说。”
谭既来用力一拍车靠背。
自己手上这根红绳不会凭空出现,肯定是那人的。
他想了想,拉开车门跳下车。
陆瑶被他惊动,也跟着下车:“既来,你去哪里?”
谭既来想回落水的地方看看。
但等他看清车外的场景后,根本挪不动步。
这他妈又是哪里?
他落水前奔在一条小土路,虽然又小又窄,但起码是烟火人间。
眼下这地方全是高耸参天的大树,地面被植被覆盖,空气又湿又热,根本就是个原始森林。
他们的越野车,真是越野开进来的……
从未经人类干预过生长方向的枝干横斜舒展,造型千奇百怪。有的古树树根裸露在外,条条粗如巨蟒,交错弯拧。
再看脚下踩的是肆意生长的野草、藤蔓。
野草都跟韭菜似的,棵棵粗壮。
藤蔓叶子如弯月,边缘带细小锯齿。
不知道是不是今日受刺激太大,谭既来觉得那藤蔓会动,正慢慢顺着自己的脚腕一圈圈缠上来。
再仔细一看,他妈的都缠到小腿了……
“卧槽!”谭既来大叫一声,飞快抖腿。
好容易抖掉一只脚的藤蔓,又发现另一条腿被缠住。他连忙换脚狂甩,最后两只脚来回来去交替蹦跶,才能阻止藤蔓上缠。
陆瑶咧嘴:“这地烫脚?”
谭既来一边跳一边咬牙:“这草他妈的什么东西?!”
他一贯自诩是个知识分子,骂街的话只在心里说。
这会儿脱口而出,是真吓坏了。
陆瑶看他急了,收了笑,伸手一指:“上车说。”
谭既来胸口一阵剧烈起伏,腿脚又痒,低头一看,是两根藤蔓慢吞吞缠了上来。
他怪叫一声,跳着脚蹦到车里,缩在后排角落。
“你别怕。”陆瑶上车第一句话。
不怕才怪。
陆瑶深吸一口气,整理思绪:“这叫猫藤,跟小猫似的,喜欢蹭人的腿脚。”
不远处的小猫:“喵喵喵?”
风评被害……
还没等俩人再度开口,陆瑶的电脑传出一个僵硬卡顿的声音——
“通过解剖上次吃人大脑的蛊虫,我们确认它及其它同源蛊虫,的确来源于湘西。它体内有一种还未消化完的植物残渣,通过成分分析,正是猫藤。”
孟桐的声音此刻流畅地出现:“猫藤只有湘西有。”
“孟,你现在就在湘西吧。”
“对。”
“蛊虫之间可以互相联络,虽然还不知道它们通过什么方式联系,但是我这里的蛊虫上蹿下跳,明显是接收到了同伴遇难的信号。”
“孟,上次那个科研小组有进无出,四五个人人间蒸发,所以你们一切以安全为主,千万别逞能。”
“明白。”
这就是所谓的学术会议?
谭既来嘴角抽搐。
吃人大脑?蛊虫?湘西?
他对湘西这个地名并不陌生,小时候看《故事汇》,湘西的赶尸、瘴气、苗蛊……一个个都是谭既来的童年阴影。
后来长大,课业逐渐繁重,一摞摞《故事汇》被束之高阁。书房的玻璃柜门像次元壁一样,把那些灵异惊悚的故事隔绝在满满烟火气的现实世界之外。
正常来说,他这辈子都想不起来了。
现在潘多拉魔盒再度打开,他的大脑飞速重温了以往看过的许多故事情节,伸直胳膊的僵尸、棺材里冒出的血水、在山洞里枯坐失去意识的美女、张牙舞爪吃人大脑的蛊虫……
看故事就够惊悚的了,更惊悚的是,他意识到自己此刻不再是看客……
他不但本人亲自来到湘西,他这离谱的导师弄不好就搞这个的……
他,可能、也许、大概、按研究生培养计划来说,要跟着孟桐,研究这玩意儿???
卧勒个大槽。
谭既来抱头。
现在退学来得及吗?
线上会议的各位开始讨论一些谭既来听不懂的名词,以他浅薄的高中化学知识,他推测他们是在分析蛊虫的化学成分。
还有一些什么定理、电场,听起来又像物理学。
他探头一看,屏幕上各色人种都有,忽然明白为什么除了孟桐,其他人说话都卡顿僵硬。
这应该是用同声传译软件翻译的。
还他妈是个国际学术交流会……
陆瑶一边挑重点记在笔记本上,一边跟他说:“既来,你现在大概知道咱们专业是研究什么的了吧。”
谭既来面如死灰。
陆瑶抬头挺胸,表情还挺自豪:“湘西蛊虫是孟老师新立项的国家级科研课题。”
她重音强调“国家级”。
可对方完全不在意她的点。
谭既来听着只想笑:“湘西蛊虫?科研课题?”
然后他真的笑了:“这他妈算什么科研???”
“怎么说呢,”陆瑶笔尖舞动,记下会议里几个重点,方才继续跟他解释,“一切未被科学界研究清楚的神秘现象,大多被归类为超自然现象,民间谓之鬼神。”
“我们研究这些超自然现象背后的科学原理。”
一阵静默。
然后谭既来凉飕飕开口:“喔,真了不起。”
陆瑶被他逗笑。
谭既来冷着脸:“我要退学。”
陆瑶并不意外:“去年这个时候,我也恨不能退学。”
谭既来“哼”了一声:“我没兴趣听你留下的原因。”
“每月补助一万起步,”陆瑶吹两下口哨,神清气爽,“出差差补、吃饭饭补、熬夜觉补,毕业分配985,只要论文不太差,三年副教授,五年终身制……”
谭既来喉结滚动。
草,好诱人。
但听着更像诈骗了。
他清清嗓子:“我从没听过这个专业。”
充分了解一下诈骗分子的话术,也无不可。
陆瑶伸手端正下衬衫领子,一派自豪:“前年才设立,去年刚招生。我有幸是本专业全国第一届研究生,而你是第二届。”
谭既来“啧啧”两声:“前年刚设立,你现在就跟我说分配、教授、终身制……”
话术不大高明。
得亏他的哲学功底不错,逻辑思维在本科得到充分训练,才能一眼洞悉。
陆瑶笑笑,拉开副驾驶前面的储物盒,掏出一个文件袋。
“有合同。”
牛皮的文件袋上面落着北通大的官方抬头,然后是“谭既来”三个竖排宋体字。
“谭既来”本人接过,绕了两下封口的绳,取出一打文件。
翻阅两页,别说,还挺正规。
“飞机上人多说话不方便,并且这个项目是机密,孟老师本来打算到这没人的地方再跟你沟通一下,”陆瑶耸肩,一脸遗憾,“谁知道出了岔子。”
岔子本人愤愤不平,这不能怪他。
黑灯瞎火,荒山野岭……
诡异的专业,离谱的导师……
说是导师,其实他和孟桐第一天见面,跟陌生人差不多……
诸多因素加持之下,他早就想逃命了,那个喷雾不过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许多年后,已经混成全球顶尖知名教授的谭既来坚持认为,自己能在报道第一天,跟俩非正常人类飞到长市,还搭摩托七拐八拐,到一个鸟不拉屎连信号都没有的鬼地方搞科研,其勇气是极其值得夸赞褒扬的。
眼下陆瑶转动着手里的中性笔,问他:“你真的不考虑留下?”
谭既来“唰”一下把那打纸塞回牛皮纸袋,斩钉截铁:“绝不!”
他绕好线圈,还给陆瑶。
陆瑶接过,抿了抿嘴,说:“如果你真的不愿意读,孟老师肯定不会勉强你。”
谭既来心道废话,孟桐敢勉强他!逼急了他真报警!
这专业搞不好跟玩命一样,谁爱读谁读。
陆瑶在浏览器噼里啪啦打了一串字符,进了学校官网。
她把屏幕推到谭既来面前:“你本来是想调剂到这个专业吧?”
哲学系,宗教学。
谭既来拍手:“可不是。”
陆瑶说:“明早我们送你回去,研究生院办公室的老师会帮你协调。”
“谢谢学姐。”谭既来改口,不再喊她师姐。
陆瑶低头理她的笔记,谭既来拿着她的电脑浏览学校官网。
北通大,宗教学。
国家高校学科排名A级。
蛮不错的。
电脑屏幕忽然闪烁一下。
谭既来不确定是不是自己眼花,他好像看到陆瑶的电脑闪过一张脸。
一张年轻男人的脸。
作者有话要说:
真有这个专业,有人想报吗?
那个画面又闪了一下,谭既来确认自己眼神没毛病:“陆瑶……”
“怎么了?”陆瑶低头整理笔记,一直没看电脑屏幕。
谭既来用眼神示意。
陆瑶警惕性不错,眼珠转到电脑屏幕上。
车内一阵安静。
两人一动不动,都紧紧盯着电脑屏幕。
大概半分钟后,陆瑶按捺不住,低声问:“怎么了?”
谭既来没说话,伸手从陆瑶手里抽出笔,又拿过本子,刷刷刷几笔勾勒出那个男人的脸。
即使两人一前一后坐在车子里,即使谭既来画的时候,那人的脸对于陆瑶来说是倒着的,她还是在瞬间认出那人。
陆瑶眼睛瞪得老大,仿佛见了鬼。
她缓缓抬起头,看着谭既来,用口型问:“怎么回事?”
谭既来飞速在纸上写——
屏、闪现。
陆瑶俏丽的脸蛋扭曲。
她懵了片刻,摸索着伸手找手机。
找到、解锁、又打了几个字后,她忽然昂着头放下手机,仿佛有什么顾忌。
“咋了?”谭既来低声问。
他看到陆瑶手里的微信界面,是在给孟桐发消息。
陆瑶手指指向雷达。
谭既来好像懂了。
如果他没猜错,纸上这个男的入侵了他们的网络。
所以陆瑶不敢说话,大约是通过电子设备被监听。
也因此,她用的一切电子设备,都有被监视的可能。
她想通知孟桐,却又不敢用现代的通讯方式。
谭既来不管他们的事。
他低下头,用眼神又描摹了一遍纸上的线条。
或曲或直、或粗或细、长短疏密、锐钝强弱,这些看似杂乱的线条在谭既来笔下,十分流畅地组合成一个年轻男人的脸。
这男人相貌很不错。
对于自己算帅哥这事,谭既来一贯有“自知之明”。
从小到大,他总能凭借长相在学校出圈,混个小有名气。
帅不帅这种事情,既主观又客观。
但主客观结合起来,谭既来都承认这个纸片人比自己好看。
他手指无意识在纸片人脸颊屈了屈,就像在摸他的脸。
“这人是谁?”谭既来声带不动,用气声低低询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