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正在战时,虽然尚未打到本土,但灿星也实在太过偏远。万一帝国对您有什么动作,总部很难马上反应。对您的人身安全,我表示担忧。”
“帝国对我能有什么动作,他们现在最焦头烂额的不是军备问题么?”司韶不以为意,“而且灿星偏远,联盟内部有人要对我做什么,这不也是最好的时机?”
上将脸色微沉:“统帅,属下从未有不二之心。”
“别紧张,我说的又不是你。”司韶笑起来。
“我最近去了趟格罗姆星,抓到一个人,还截获两条情报。其中一条和令郎有关——”眼看上将急于解释,司韶抬手制止他,“当然,我怎么会不经查证就轻信一个宵小鼠辈的话呢?这对您也是极大的不尊重。”
上将脸色稍霁,攥着的手也微微松弛下来。
“属下会去查,究竟是谁胆敢污蔑伊万。”
“如果你来找我是因为这事,那现在可以放心了。”
毕竟污蔑您儿子的人已经死了,我杀的。
上将犹豫一瞬,还是说道:“统帅,灿星真的非去不可吗?”
司韶扬眉:“对啊,不然呢?我姐姐过生日,不去看她的话,好像不太好。你也有家人,你会紧张你儿子,我紧张我姐姐,一个理。”
“既然如此,那属下会派最精锐的近卫官随从保护。”
“唔,那倒不用,你之前不是已经调给过我四个人,我看他们就挺好。”
“……是。”
“从明天起,联盟就暂时交给你和李叔叔了。”司韶笑眯眯地说。
“属下定不辱使命。”
“安叔,说点好听的呗。”
“……希望,统帅度假玩得开心。”
安·卡门被他这句安叔一噎,半天才挤出这么一句。
司韶心满意足,慢悠悠地抬手打发他:“行了,你回去吧。”
安·卡门欲言又止,最后也只能起身行礼告退。
自己贵为联盟功勋元老,这个少年却丝毫不把他放在眼里。
要说少年没有心机,却又会用儿子伊万的事来敲打自己,要说他真的没有怀疑自己,怎么会特地提一嘴他所谓的“李叔叔”。
谁不知道李副指挥官素来与卡门上将不睦。
令安·卡门没有想到的是,一贯足智多谋的指挥官,真的只带了他安排的那四个随从,登上了去往灿星的穿梭艇。
从联盟总部到灿星,需要跃迁二十多个星门,抵达灿星已是三天之后。
灿星此刻正是深秋,银杏落叶满地。
穿梭艇稳稳降落在山谷里的一处停机坪。
司韶还没有从这二十多次跃迁里回过神来。
他晕晕沉沉,躺在沙发里缓神。
银狐族人本就不擅长长途跋涉。
跃迁反映在一般人身上可能只是有点晕机,躺一躺就好了。
而对银狐族人而言,那可是上吐下泻昏迷不醒的程度。
虽然司韶提前吃过晕机药,但依然没能好多少。
降落约莫过了半个小时,随从才扶着他颤巍巍从穿梭艇上下来。
“故乡的空气就是好,你说呢?”
司韶堪堪站稳,深深吸了一口气,转头笑眯眯地对身旁的随从说道。
随从可能没有这样近距离见过统帅如此灿烂又毫无防备的笑。
他紧张地一颔首:“那,那是自然。”
司韶今天穿的是一身运动装,兜帽夹克衫长牛仔裤搭配白色跑鞋,哪还有联盟指挥官的样子,分明是个刚放假回来的邻家少年。
“我给姐姐准备的礼物呢?去拿一下。”
“哦……是,属下去拿。”
随从忙不迭钻进穿梭艇。
司韶走下扶梯,踩上落满地的银杏叶。
联盟的总部是一颗人造星球。
钢筋水泥抹出来的高楼与马路,路边入目尽是电子屏和投影,鲜少能见到眼前这样高大又连绵数里的银杏树林。
风声在山谷里回环。
这里最近刚刚下过一场雨,空气里有泥土的清香。
这是他的故乡,他长大的地方。
遥远又古老的灿星。
这风还有点冷,司韶紧了紧衣服,把拉链拉上。
周围静谧一片。
司韶打了个喷嚏,揉揉还在发胀的太阳穴。
“如果你们想动手的话,我觉得现在应该是最好的时机。”
“再过五分钟,灿星的防卫系统就要发现你们了。”
话音刚落,路旁的灌木丛簌簌影动,跳出几个训练有素的士兵。
他们个个人高马大,将司韶团团围住。
为首的人走上前,毫不客气地扣住司韶纤细的手腕。
“司韶,我现在以帝国皇帝的名义逮捕你。”
“罪名呢?”司韶很淡定。
“等你到了星临城接受审判再说。”
星临城?听到这个地名,司韶脸色一僵。
从灿星到星临,那可是三十多个跃迁的路程。
千算万算,忘了算这一茬。
太阳穴又开始隐隐作痛。
司韶:操。
星际跃迁,顾名思义,是利用投放在宇宙中的星门进行长距离跳跃,以缩短航行时间的方法。
当然,时间在星门中也会被极限压缩。
为了对抗这种压力,舰艇里都会配备反增压缓冲的装置。
对一般人很有用,但对银狐一族则无济于事。
司韶大部分时间都是昏昏沉沉的,像一滩烂泥一样。
看守他的士兵很快就腻烦了,坐在禁闭室外聊天。
“什么联盟第一指挥官,看到杀个人就吓成什么样子。”
“你可别乱说,先皇西奥多陛下就是被他打退位的。”
“泰坦星之战,我哥就死在那。”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是陛下要的是人,不是死尸。”
士兵恨恨地啐了一口:“我知道!”
出言制止的士兵则很冷静。
“别急,押他回去受审,陛下也不会给他活路的。”
“无非就是看他用什么方式死罢了。”
“别看他现在睡得跟个死人一样,银狐什么概念,懂?”
一听到银狐二字,所有人齐刷刷一凛。
在二十多年前,灿星还没有加入联盟。
那时的灿星是遥远的东方空域里,一对双生伴星中的一颗星球。
而在它的伴星——璀星上,生活着一个古老的种族,银狐。
银狐族人,皆白发金瞳长尾,面容清丽出众。
虽然不善搏斗,纤细孱弱,但智力超群。
他们对探索外界没有丝毫兴趣,自古以来就在璀星上安居乐业。
即便如此,外界对银狐的好奇心不曾停止。
最普遍的说法,是银狐一族擅魅惑之术,能轻而易举地操控人心。
证据已经无从可考,因为在帝国还没有来得及派出代表洽谈、将其收编进自己的版图时,璀星就遭遇了一场陨石风暴。
从英仙座方向而来的陨石摧毁了这颗小小的星球,也削去了半颗灿星。
灿星上幸存的原住民在前往璀星遗迹打捞时,发现了一个银发长尾的婴儿,他沉睡在逃生舱中,仍有心跳。
士兵们打了个寒噤。
“都是头一回接触到银狐吧,仔细想想,他是不是早就知道咱们埋伏在那?知道还那么淡定,这其中难道没有诈?”
“我现在觉得,他能做上联盟的指挥官,指不定就是靠的魅惑术。”
“那怎么办,咱们就这么把他送回去?那他要真有打算,咱不是就帮他忙了?”
“怕啥,他现在什么都做不了。等他醒了,谁都别跟他说话,也别跟他对视,听到没有?”
司韶睡得混沌。
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形象在那群士兵口中,变成了什么样。
朦胧中,他隐隐约约记起了很多年前的事情。
那是十年前的帝国军事学院。
彼时帝国虽然和联盟有摩擦,但尚未宣战。
还处于冒着一股劲各自闷声搞军备的阶段。
司韶刚刚通过军事学院的招考,被录取进战术科。
开学第一天,就遇到一个漂亮笨蛋。
说他漂亮,是因为在一群人模狗样的帝国贵公子里,他长得确实出众。
人高马大,身形颀长,一头乌黑浓密短发,五官英俊得不像话。
足以让司韶下意识多看他两眼。
说他笨蛋,是因为他太容易上当,太好骗了。
司韶只不过随便指了个方向,说,“同学,火药学课不在这栋楼,你走错了”,他就真的乖乖地往隔壁楼去了。
等到他终于意识过来自己被骗,站在楼下,一仰头就望见那个银发金瞳的少年,正倚在教室的窗边,望着他笑。
眉眼弯弯,笑意和春日里盛开的桃花一样暖融。
司韶不知道他有什么好生气的。
等他气势汹汹地冲上楼来,嚷嚷着要给司韶一个教训,司韶也只是懒洋洋地说:“好啊。”
司韶那时也不知道,自己一句“好啊”,会被视作一种挑衅。
司韶单纯只是看腻了那群酒囊饭袋,好容易遇到一个有点意思的人,想着可以陪自己玩一玩。
战术实操课,模拟排兵布阵,他点名要跟司韶对战。
俩人从上课一直对到深夜课室关门也未分胜负。
最后是司韶趁他去上厕所的工夫黑进了他的中控台。
他的舰艇在重启开战时直接集体自爆,司韶宣告胜出。
野战地图绘制课,他也是毫不犹豫就要求和司韶一组。
司韶花了五分钟就解出了他绘制的地图迷宫。
但他一直到下节课快要上课了,还没有解出司韶画的那份。
最后他恨恨地把图丢到司韶面前认输:“告诉我解法。”
司韶却看也没看那张地图,而是耸耸肩:“我压根就没画通路。”
要不怎么说是漂亮笨蛋呢。
竟然看不出这是一张没有通路的迷宫。
漂亮笨蛋生起气来依然很漂亮,像只毛茸茸的狼。
司韶没见过狼,只见过大狼狗。但是如果说他是狗,他会更加生气吧。
书上倒是有狼的照片。
漂亮笨蛋生气时,确实像一只露出獠牙的狼。
很帅,但司韶会忍不住想摸摸它的獠牙,然后扼住它的脖颈,驯服它。
只不过,让他一直生气就不好玩了。
尤其是,他在漂亮笨蛋那里的评价,已经从“那个毫无原则和底线的小人”,上升成了“那个王八蛋”,到后来听到自己的名字就简短的一个“滚”。
词越短,恨越深。
司韶决定和解。
他和解的方式,就是不再故意和漂亮笨蛋对着干。
几天后的生化课,课程是调配解毒药剂。
漂亮笨蛋一如既往地铆足了劲,要赶在司韶之前调配成功。
可一抬头,发现司韶居然趴在角落里睡觉。
尾巴一抖一抖的,悠闲自在。
一直到要下课了,司韶才悠悠醒来。
环顾四周,最后,用一种可怜的目光看向他。
“要不咱们和解吧,我请你喝茶,行不行?”
“……”
那个漂亮笨蛋居然真的上当了。
他犹犹豫豫地接过司韶递来的茶杯。
“能跟我和解,说明你的心肠还没那么坏。”
司韶没回话,笑得很灿烂。
饮料瓶里装着什么司韶忘了。
总之后来漂亮笨蛋课上调配的解毒药剂还真的派上用场了。
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似乎,也没有那么笨蛋嘛。
再后来他们都光荣毕业了。
帝国也向联盟宣战。
嗯,漂亮笨蛋居然活着毕业了。
宣战后没过几年,他就做了皇帝。
人也变得无趣起来了,天天做一些冠冕堂皇的电视发言。偏偏还美其名曰,政治。
他现在是一个恶心的漂亮笨蛋。真可惜。
他应该感激自己才对。
不是亲爹被昔日同窗打退位,他哪有机会登基啊?
司韶不理解。
司韶翻了个身,头痛欲裂。
司韶十分不理解。
昔日同窗非但没有感激自己,还趁他好不容易有机会休假的时候,把他给逮着了。
那四个随从被杀就被杀了。
反正是卡门那糟老头子安插过来监视自己的。
就算帝国的人不动手,那四个也不见得真的会全无动作。
但是……
三十八次跃迁。
这不得灌那个笨蛋三百八十瓶毒药才解气。
司韶是被人架着下的艇。
纵然有士兵好心给他喂了缓释剂,他还是七荤八素的。
一路绿灯通行,刑事厅的飞空艇直接将人送往星临城的王宫。
司韶阖着眼,任人摆弄。
脱衣服,体检,清理,上镣铐,丢进监/禁室。
等到他终于悠悠转醒,神智清明,已经是两天之后。
监/禁室有一扇窗。
窗户不大,但足以看见窗外的树。
司韶还挺讶异的,在星临城这种地方居然还有树。
可当他眯眼仔细一看,那分明不是一棵树,而是一根机械柱子,柱子上缠满了光纤条。
监/禁室的能量与信息,都通过这细长的光纤送往远方。
彩色的光一闪一闪,和背景里墨蓝的夜空繁星彼此辉映。
他们并没有对司韶用刑。
正因他联盟指挥官的身份,除了皇帝陛下,没有人敢在此刻对他轻举妄动。
而当他见到皇帝陛下,也是一天之后的事。
那个人明明早就难以掩饰步履里的焦急,却偏要作出一副高深淡定的表情,让司韶忍不住想笑。
他并没有笑,他要给这位皇帝陛下示范一下,什么叫不形于色。
西里斯让人准备了一间用以招待贵宾的房间。
沙发,香茶,甜品,样样管够。
房间里处处都安设了监控和直播设备。
他要让全星际的人都看到,他俘虏了联盟的最高首领。
他将给这位年轻的指挥官以国之上宾的待遇,也是将整个联盟的颜面踩在脚下。
他推开门。金碧辉煌的房间,丝绸铺就的沙发上,静静地蜷着一只狐狸。
那不是狐狸,而是一个少年。
少年穿着一袭松松垮垮的白袍——这是他在被俘虏时,清洗身体过后唯一获得的衣物。
少年蓬松的尾巴被打理得很好,卷曲着覆盖了他纤细的双足。
他注意到皇帝陛下,翻个身,伸个懒腰,嫌恶皱眉。
“下午好啊,恶心的漂亮笨——”
“你再说一个字就割了你的舌头。”
他眨眨眼,及时改口:“西里斯陛下,好久不见。”
西里斯走近他,居高临下地,睥睨他。
自己最讨厌的就是他这副表情,永远老神在在,永远胸有成竹。
明明什么计划都没有,偏要让人怀疑,怀疑他是不是留有后手。
从军事学院到星际战场,自己已经和他交手过无数次。
已经不会再被他骗了。
“你早该知道,落入朕手里,就不会给你活下去的机会。”
“还有什么遗言,朕可以赐给你最后的仁慈。”
他想得很简单。
夜长梦多,不如今晚就公开审判,向全星际宣读他对帝国做出的暴行。然后,斩首凌迟五艇分尸或者直接丢进太空里爆体而亡。
联盟本就没什么人才,除了司韶,没有谁能在战场上正面对抗自己。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终将以帝国的胜利告终。
司韶侧着头,似乎花了好一会才弄懂西里斯的意思。
他想了想,真的抬起一只手轻轻招了招。
“我还真的有遗言,但是我不想被别人听到,你过来。”
“这里没有别人。”西里斯硬邦邦地说。
司韶给了西里斯一个你看我信吗的微笑。
西里斯料他也干不出什么事来,毕竟早就搜过身了。
于是西里斯当真走上前,俯下身,附耳过来。
西里斯早该知道。
这个骗了他十年的昔日同窗,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败给他过。
过去没有,现在没有,当下,未来,都不会有。
他并没有听到他想听到的遗言。
他只感觉自己的唇,被覆上柔软炽热的一片。
但当他还来不及回神时,这柔软的触感又突然变得凶狠而血腥。
司韶什么也没说。
司韶只是吻了他而已。
吻了他,然后又咬破了他的唇。
像小兽一般饶有兴致地舔舐着他渗出的血。
像在替他疗伤,又像在细细品尝他。
一股奇妙的电流从唇舌相接的地方蹿起来,迅速传至四肢百骸。
西里斯的大脑嗡的一声炸开,他下意识后退两步。
同一时间,监控室里的大臣侍从们也慌慌张张地喊:“护驾!快护驾!”
侍从们鱼贯而入,护着西里斯撤出房间。
羞辱感和那莫名的触电感都齐齐涌上心头,酥麻得让人险些站不稳脚跟。
西里斯顿住,气急败坏地吼:“现在就启动审判,给我杀了他!”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响起。
“等等,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