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云升与她对视,没能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自己作为“儿子”的特殊,仿佛“洛云升”在她眼里与其他听禅释道的香客无甚不同。
念珠碰着念珠,发出“哒哒”的响声,时间逝去,洛云升本有些杂乱的心绪逐渐安定下来,仿佛回到上辈子去“修禅”的时候,生出几分睡意。
但这个节骨眼上显然不适合入睡,洛云升思索一番后起身,将身上披着的大氅褪下来,给白婉披上。
灵隐寺不讲究苦修,但也不会特意给香客烧地龙取暖,骤然脱了大氅,洛云升觉出些微冷意,更为白婉如今的处境感到难过,曾几何时锦衣玉食的大小姐变成寒冷中也面色不改的惠安大师,想来吃了许多苦。
白婉披着大氅,片刻摇了摇头,将之还给洛云升,示意他披上。
长了老茧的手擦过洛云升的手背,让他想起自己常年劳作的母亲。
“我已经习惯了,大氅还是你披着吧,回头若冷着病着难免要求人照顾,你如今的处境……还是珍重自己。”
白婉言语间早与这个十多年未见的儿子生疏,洛云升却忽地松了口气——她也不知道该称呼自己什么,大家都有一样的烦恼,那便等于没有烦恼。
洛云升推门出去,景衡很快送来两个手炉和暖过的大氅,分给白婉。
白婉犹豫片刻还是接了过去,神情复杂。
洛云升读不懂,也不打算读懂,他终究不是原主,只能尽一些义务,其他便顺其自然了。
更何况,他只是读不懂白婉今日来见他的目的,却大抵知道她为什么大雪天穿得如此单薄。
抛儿弃女,如今相见,何尝不是自苦。
洛云升终究叹了口气:“雪天冷,还是……不必自苦。”
白婉一怔,借着手炉的暖意终于开口:“谢谢。”
“今天……”白婉早想好了说辞,但时隔多年见洛云升才觉得那些话语都是苍白。终究是过了太久,母子情分不知还剩多少,生分却显而易见。
洛云升没叫母亲也没叫娘,只是笑笑:“您有话就说吧。我既来了,便已有了准备。”他没说有什么准备,白婉会有自己的猜测,压在心里,不会说出来。
“我生了你却没好好养育你。”
白婉笑得有些勉强,像是自嘲:“离开你们之后我很自责,如今见你却觉自责也是无用的。”
“你……我们都已经习惯了没有彼此的生活,如今相见方觉多余。”
白婉读了很多佛法,放下许多俗事,当年她能放弃一双儿女离开,自然不是什么心软的人,只是到底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多年来才惦念着。
或许是洛云升表现得很平淡,她才觉出时光之下,记忆里那个扑在自己怀里听故事的幼小孩童,已经长成了她无法庇护的大人,要自己走完这一生。
洛云升没有接话,等着白婉自己往下说。
白婉像是陷入了回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看着眼前疏朗如月的儿子,继续道:“我是来向你道歉的,也向晴儿。”
“晴儿……我还未见过她,她便不在了啊……”白婉一声叹息,却没有太多的遗憾,只是郑重道:“我亏欠你们兄妹,但这一声抱歉于晴儿终究是晚了。”
母女亲情不止十月怀胎,之后一日日的岁月积累在一起才能垒出身后的情感,她与洛雅晴终究没那么多情分,只是再不能相见方才感遗憾,心生愧悔。
洛云升看她,知道她是得了洛雅晴的死讯才骤然想起俗世中还有一丝牵挂,只是她该致歉的那个人已经不在这世上,这份歉意才到了他这里。
好在这份歉意其实也不属于他,洛云升还能应对:“其实不必。”
“晴儿很小的时候我就带着她,她对我来说其实更像女儿。”
“小时候,她问我母亲在哪里,我告诉她你去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希望将来她能像你一样自己做选择。”
“她未见过你,自然不会恨你,你不必为自己的选择道歉。”
洛云升沉默片刻,“该说道歉的是我,是我没有保护好她。”
“洛雅晴”已经不再存在于世上,不必再拉一个人跌入本不存在的悲伤,“你生下我们,让我们能有机会看一眼这世间繁华,其实是我们该感谢你,至于之后……”
洛云升说:“尽人事听天命。”
白婉还想说什么,嘴唇动了动,最终只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不是你的错,是……”白婉没再说下去,他们都知道,洛雅晴的“死”该怪在谁头上。
“你真的长成了我从未想过的样子,”白婉为洛雅晴而来,却再未提及洛雅晴,只对洛云升道:“靖安王……你们过得还好吗?”
洛云升点点头:“还好,各取所需。”
白婉没问他所需为何,他们都在相似的环境中长大,洛云升的处境比她当年更糟糕些,唯一好的只有他身为男子或许还有转机。
只是也渺茫。
礼佛十数年,白婉已经习惯了不问人难处,洛云升不与她说,自然有他的缘由,她也不会非要问个清楚明白。
但只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她能为洛云升做的其实很少。
白婉摸了摸袖子,拿出厚厚一沓契书和银票全数递给洛云升。
洛云升接过起初不知这是什么,等看清楚数额才为这足足一万两的银票和不知价值几何的铺子感到震惊、
一个早早离开夫家的女人能保留如此多的财产在手中,白婉其实是很有手段的,至少和他想象中那个为爱不得只能遁入空门逃避的形象相去甚远。
将洛云升的惊讶看在眼里,白婉终于笑了笑,问洛云升:“你知道洛家欠了皇家和朝廷多少债吗?”
洛云升点头,又想到容渊说至少十万两往上,只是不知道具体多少,便又摇摇头:“具体多少无从知晓。”
白婉面色波澜不惊,像是早猜到这个结果,顿了顿,“十多年前我离开洛家的时候是十七万两,如今……”
“只多不少。”
洛云升倒抽一口凉气,为洛家欠款数额之大感到震惊。
当年洛家被皇帝设计的五万两便罢了,后来这几十年翻了快四倍——洛家怎么还没亡?!国库不考虑收债吗?
因着洛云升没有着意收敛表情,白婉摸摸他的头,终于有些像是疼爱孩子的母亲,向这个多年不见的孩子说了当年的一些事:
“二十多年前我母家是北边有名的商贾,家中财富之多,以致我十四岁才知原来屋子里的黄金珠宝不是可以随意扔着玩儿的装饰品,而是人人求而不得的财富。”
“只是商人到底低人一等,朝中无人,赚来的钱也不一定留得住,父母便予了我十万两嫁妆,要将我嫁进洛家。”
“洛家缺钱,白氏缺朝中庇护,如此本是一拍即合。”
洛云升听得出神,不由问:“这么听起来,这桩婚姻并不令人满意。”
“您最开始就不满意。”
“嗯,”白婉轻一点头,目光落到洛云升手中的契书银票,“我父母能守住如此家业自然不是愚笨之人,他们知道洛家有外债,才能借着填补外债的亏空将我一个商贾之女嫁入这世代传承的贵胄之家。”
“可惜,他们无论如何都猜不到外债竟有十几万两之巨。”
“但出于商人的谨慎,他们留了一手。”
“将这些田产、铺子和银票七成存在了汇丰钱庄,嫁妆单子上总计也只有十万两。”
“而当时,我实际带入洛家的银钱,加上体己的金银首饰总共五万两银子。”
“为了拿到这些钱,洛华昌日日留宿我屋中,不过三月便有了你。”
“起初我以为他是真的爱我,结果却是婆母在我生产之时以我性命做威胁,要我尽数交出嫁妆。”
“我没有办法,妇人生子本就是在鬼门关上走一遭,我那时才十六岁,怕你死,也怕自己死,不得已将那十万两给了出去。”
“也算是老天眷顾,你平安出生,我也勉强活了下来。”
“但洛华昌已经达到目的,他不必再在我面前装样子,又回了那些姨娘的温柔乡。”
“我那时候年纪小,除了从家中带来的婆子也没什么人能帮衬,你又是个男孩儿,很是好动,带你带得很困难,我……吃不下这个苦。”
洛云升觉得奇怪,按照这个逻辑,白婉应该常年处于抑郁状态,怎么会想再要一个孩子?
再多几个孩子也无法帮她脱困才对。
“那你为什么还想要再生一个‘弟弟’?明明再生一个孩子只会更忙乱。”
“是啊,”这次,白婉笑得有些尴尬又像是嘲弄:“我尚未知道自己有孕前的三个月日日顶着太阳站规矩,没过几天好日子,后来有了你才有了十个月的舒坦日子。”
“生你的时候婆母说盛京城药价贵,想救你我的命要十万两才堪够,因而最初我也不知道产房里字字句句都是欺骗。”
“再加上那时我也没读过什么书,要是像你一样读书,想来也不会生出‘再怀一次孕就能重新过上好日子’的蠢念头。”
“至于想再要一个儿子……”
白婉面上近乎全是讽刺:“对于洛家来说,我不过是十万两嫁妆附带的物件,商贾之女做正妻对洛氏这样世代为官的世家大族来说甚至还是种难言的耻辱。”
“我啊,是靠着洛氏分给你这个嫡长子的月例才勉强体面。等我想明白没了那十万两,我便是再怀十次孕也不会有人多看我一眼,再想的事情便实际了许多。”
“再生个儿子,便有两份嫡子月例可用,日子能过得更好些。”
白婉声音柔缓,这些话已经在她心里盘桓许多年,说出来的时候甚至已经消弭了怨恨,听在洛云升耳朵里格外不是滋味。
一时之间,他竟也不知该说什么。
大抵在这个时代,生而为女便是罪孽。
“所以当我知道晴儿是女孩儿的时候……”白婉凄凉一笑,“我很害怕。”
“我的嫁妆已经全部搭进了洛家这个魔窟,我连体己钱都要从儿子的月例里扣,像我这样没用的母亲怎么可能养好一个女儿?我蠢得让我自己都觉得害怕,在我身边长大只会害了她。”
“更何况……那时我虽不懂,但我已能隐约感觉到,生作女子本就不是一件好事,我将她带来世上受苦便是造了天大的孽。”
“我看见她,便看见她将来的悲惨的命运,我总是梦见她长大后的样子,梦见她哭着质问我,为什么要将她带到世上受苦,为什么不能保护她,为什么哥哥有的她没有,为什么只有她要卑躬屈膝地、屈辱地活着。”
“我受不了。”
“我……”一行清泪顺着白婉眼角落下,什么释怀,什么放下,都只是未到伤心处。等真的伤透了心肝,便是七老八十也要流着泪哭诉,半点忍不住。
没想到修佛十几年到头来还是忍不住流泪,白婉似是无可奈何地笑了一下,因为没有怨恨只有愧疚,显得越发凄楚,便是洛云升这个无关之人也百般不是滋味。
抹过泪痕,白婉叹息一声,自嘲道:“不过这些念头如今看来都只是逃避,我这一生唯独对不起的就是你和晴儿。”
“但如今晴儿已经不在了,我再说什么也都没了意义。”
“你……”白婉站起身来,坐到洛云升身旁,抱了抱他。
迟来的亲情不比草贵,白婉通透至此,也不会想着与洛云升上演什么母慈子孝的戏码,只在临行之时将自己能给他的全都留下。
“这些银票和契子是我离开洛家到静照庵后,我的父母,你的外祖父母悄悄为我置办的,我没什么能力,只能用逃离来保住这些财产。”
“本来其中大半是要给晴儿,女子没有钱财傍身是万万过不好的。只是还没来得及她就……”
“你们兄妹感情好,你便全收着吧,你在王府的身份也……难免束手束脚,这里一共是一万七千两银子,我听闻你与一个刘姓公子一同开了一家义诊铺子,想来要许多钱财才能支撑。”
“靖安王家大业大,但未必愿意你在外面抛头露面,有这些钱你也能有几分底气。”
说完,白婉像是又想起什么,从荷包里摸出一张纸条放在洛云升手心。
“这是你祖父母所在之处,他们总是写信给我说家中过得还算不错,但洛家就像吸血的蛆虫,便是我已削发为尼,因着早年间两家的合作,白家也还有些把柄握在洛华昌手中,想来这些年还是要走了许多银钱。”
“这些年新贵骤起,白家早没什么名气,洛华昌愿意为了钱把你卖给……”白婉深吸口气,“对不起啊,我……终究是我害的你,你要是……要是能有个好母亲就不必受这份罪了。”
白婉自责愧疚,洛云升也不好受,白婉字字句句皆是真心,叫洛云升也跟着她一起难过起来。
“洛家大抵已经没办法从白家身上抽出什么油水了,所以……”眼泪再抑制不住地掉下来,像要把过往几十年的眼泪一起流干,白婉只得深吸口气,让自己不要显得太难堪。
“我……我没立场求你什么,但如果……”:
“如果靖安王真的待你不错,我……希望你能看在这钱财的份上帮你外祖父母和你舅舅断了洛家这份往来。”
“他们都是很聪明的商人,一定会给你和靖安王很多回报,你是他们的亲外孙,他们连我都愿意搭救,也一定会念你的好的。”
第60章
白婉一生因钱财享尽荣华富贵, 也因钱财困苦,但临到头,她想要儿子搭救母家却还是只能拿银子说事。
然而静照庵这十几年也让她明白, 金银最买不来的便是情感。
白婉自知失言,想要补救,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终是自嘲般地叹了口气:“是我不对, 搭救白家是我这个做女儿的应当做的, 不该压到你身上。”
“那些钱财铺子你拿着傍身便是, 白家的事你便当没听过吧。”
“我很快要去云游,将来未必有再相见的机会。”
“你我母子一场,我却没做好母亲, 只希望你往后安好, 能顺遂度过这一生。”白婉起身不再多说,朝洛云升行了佛礼, 道一声:“阿弥陀佛”推门而去。
洛云升皱皱眉,没有挽留。
白婉已尽人事,往后在她看来便都是听天命了。
白家也好,洛家也罢于她都将是泡影了。往后世间再无白婉,只有静照庵的惠安大师。
释法将惠安引至她的居所, 容渊与他们擦身而过, 进了禅院找洛云升。
“怎么样?她找你有什么事?”容渊多少有些好奇,觉得人不会无缘无故做事, 总该有个前因, 又担心自家这鬼神有些好说话, 因着这份亲缘又压上什么担子,徒生事端。
洛云升摇摇头, 也有些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
毕竟这么一会儿时间,这么几句话,他对白婉的认识还是太表面了。
拿出那叠银票、契子,洛云升耸了耸肩:“她说,当年洛家娶她是为了白家十万两的嫁妆,她赔干净了嫁妆不得不逃离,这些是这十几年白家为她积攒下的身家,本想留着给最亏欠的晴儿作嫁妆,但如今晴儿‘不在了’,她将去云游,留着这些钱也没什么用处,便全给了我。”
容渊拿过来数了数,暗暗估了价值,有些惊讶:“北境白家做的矿产生意,虽然已经没落,但十几年间又给嫁给吸血蛆虫的女儿攒了近两万两的身家……”容渊不得不感叹:“当真豪横。”
两万两,拿到军中也能支撑小一段时间了。
把银票、契书还给洛云升,容渊“啧”一声问:“要不咱们找你外祖父母认个亲?我有门路他们有矿,大家通力,互利互惠,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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