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死的不是自己,他们心存侥幸。”
“所以,”柳云岚从袖中拿出一个一封奏本,亲手递给容渊:“王爷若是哪天不高兴,折上之人可以挑几个出来杀一杀,权当日行一善、日寻一乐。”
有被震惊到的洛云升:“……”在容渊的示意下收下了折子。
“当然,杀人者仁恒杀之,这点道理我们也是懂的。”
“比起亲自动手,乘风散是更好的选择。”
“懦弱者沉迷于此,在我见山雅集醉生梦死。”
“敛金聚财,再散出去救济那些当得救的人。”
“当得救的人……你们自己倒是当起了救主。”
容渊不置可否,洛云升倒是能理解柳云岚的心情,行善便是如此,能挑着自己想救的人救,已是大善。
但乘风散始终不是该拿出来用的东西。
哪怕毒性也就比烟草强一些,也不该拿出来迷惑大众。
大抵是看出洛云升心中所想,柳云岚低笑一声:“乘风散的药方我这里没有,但如果静桓君想要,也不是不行。”
这似乎才是柳云岚今日来的真正目的。
“江爻活不了多久,或许今晚,或许明日。药方在他手里,如果他愿意给你,你会拥有一个属于你自己的见山雅集,如果他不愿……这药方也会随他而去。”
“柳家那份我们早已捣毁,江爻手中的配方是孤本。”
“区别只在于你拥有或者失去这惑人心智的神药,”本该言尽于此,但柳云岚看了眼容渊,又道:“至少在我们手上,乘风散不至散落民间。”
感觉被狠狠点了的容渊:“……”哈,这么不信任又何必投诚?还真觉得自己是走投无路的英雄?
不过两个满手血腥的杀人犯。
但想想自己在战场上冲杀这么多年手上沾过的血也不少,容渊也懒得说什么。
说到底不过是弱肉强食罢了。
只是想把洛云升带走,还带去见山那种人随时可能不见的地方,柳云岚当他是死人吗?
但洛云升没表态,容渊这个作陪的也没说什么。
决定还是留给洛云升自己做好。
柳云岚也好江爻也好,他们是受害者没错,但这么多年过去,也早成了新的加害者,现如今看,说是两个疯子也没什么不对。
——只为了给容麟上眼药就甘愿赴死,不就是疯了吗?明明可以继续隐藏在暗中,悄悄给容麟使绊子,等蚁多咬死象的那天到来。
“那么静桓君,你想去见江爻最后一面吗?”柳云岚挂着难以言喻的古怪笑意盛情邀请,洛云升没有立刻答应,而是反问:“江爻人在哪里?”
虽然同情江爻,但洛云升不至于为了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就擅自将自己投入危险的境地,见不见江爻取决于江爻如今身处何处。
柳云岚起身,指了一个公主府的某个方向,容渊面色瞬间沉下来——江爻就在公主府。
是他们威胁了容细蕊还是容细蕊从一开始就与这两人同谋?
“嘉悦殿下从来仁善,只要拿出金银帮她办善堂,她也愿意给江爻留一间小屋,建一座坟茔。”
容渊面色不善,柳云岚却早就疯成了生死不顾的模样。
大抵是还存着一丝良心,柳云岚抱歉道:“还请靖安王莫要责怪嘉悦殿下,她虽贵为公主,这一生却也只能活在仁善的美名之中,否则这朝中谁又会多看她一眼?”
“慈幼院、济善堂,万两白银倒进去也就听个响的魔窟,公主府一间院子换这一声响……值得。”
哪怕知道柳云岚句句属实,洛云升还是从他的只言片语中感到了不适。
做慈善本就是论迹不论心,就算容细蕊从一开始就是奔着好名声去的又如何?十几年的努力就算不是真心,也已经不知多少人因为这份“虚荣”改变了人生,走出了困境。
嘉悦为这世界做的贡献已经超过了九成九的人,柳云岚这么说她,未免叫人恼火。
洛云升一皱眉,容渊哼一声:
“柳云岚,别在这儿演了,我自己的妹妹我难道不知?容细蕊作秀不是一日两日,养文人为称颂她的善行也不是一次两次,只不过她行事细致,每分钱财都落到实处,没让我的钱打了水漂,我才不和她计较私下那些弯弯绕绕。”
“江爻身后若真没有依仗怎么可能和你这个柳家嫡长子读一个书院?你那东林书院,是有才学就能读的?”
容渊冷笑一声:“江爻应当出身江南吧?资助他入东林书院的除了容细蕊我都想不到第二个人!”
“你们早便相识,今日你在我们面前演这一出便是因为江爻确实没什么活下去的可能,你也打定了主意在此之后跟他一起去死,是吧?”
“本来只要把他扔在荒郊野岭便能成功躲过一劫,但你们之间或许是真的有了感情,你舍不得,容细蕊也舍不得,才有了今日这出戏,为的就是将容细蕊从你们这个三人中摘出去。”
“你们怎么想的呢?三个人,至少该有一个是干净的,那个人,应该是行善积德十几年的容细蕊——是与不是?!”
容渊寥寥几句,柳云岚彻底变了脸色。
一瞬之间系统警报:“宿主小心!柳云岚对你们起杀意啦!”系统话音未落,灵动的女声响起:“我早说了,我们这点伎俩骗不过皇兄,你们非要试试,如今这场面可更难解释了吧?”
容细蕊只身行来,入了正厅轻柔地扯了扯柳云岚的袖子,看他的眼神里抹不去的哀伤:“江爻兴许过不了今晚,你去陪着他吧,最后这一段时光他肯定更想你陪在身边。”
“可……”容细蕊刚一出现,柳云岚的杀意尽数消散,人还在屋里,脚步已然转向了江爻所在的小院。
“去吧,”容细蕊握了握柳云岚的手臂,“皇兄是很好的人,不会伤害我的。”
柳云岚握拳又松开,赶向他一生所有的亏欠所在。
容细蕊到底是公主府的主人,这正厅来过千百次,向容渊行礼后,自然而然坐到了主位。
对着“自己人”,容渊勉强压下心里的怒气坐下,洛云升起身换到他们中间的位置,两人若是吵起来他还能劝劝。
系统的个人简介不会骗人,容细蕊与柳云岚之间的互动也不似作伪,他们三人应当是真的很有感情,以至于容细蕊愿意为了把江爻安置在公主府,冒险和容渊摊牌。
“你还有什么想说的?”容渊语气不善,容细蕊却还是挤了个笑出来:“其实很多事,应该江爻来说,只是他可能……”
“缺了江爻,不管是我的话还是柳云岚的话在兄长这里大抵都要打上个问号。”
说到江爻,容细蕊低叹一声:“世事或许就是这样吧,总也圆满不了。”
“江爻本来就快死了,大夫说他最多还有一个月。”
“一个月和一天两天对他来说其实没什么区别,如果舍掉这一个月的性命能在父皇心里种下一根刺,顺带还能救一个无辜的小女孩儿,对江爻来说是赚了的。”
容细蕊手托着腮帮,像是陷入了很久以前的回忆里。
她问容渊:“哥哥知不知道我差点死过一次?”
容渊沉默地摇摇头,容细蕊笑了笑,像是已经释然:“我十岁初潮就有人想往我床上爬,母亲去得早,身边的婢女婆子也没谁会不顾性命地护着我这个除了联姻以外毫无用处的孤女。”
“我没办法,只有找了个河水湍急的日子,跳下去。”
“江爻心好,跳下去救我。那时候他也没多大吧,十五六岁,是他们那个小村子里唯一识字的人,一路挖着草根到江南乡试,结果差点被我拽着溺死在河里。”
“现在想想,老天那时就给了他启示,科考,是没有好下场的。”
“但他不信,我也不信。”
“我们都觉得只有足够努力,只要想办法,至少明天能比今天好过一点。”
“他很聪明,知道像我这种不受宠的公主想要得圣恩就必须搏美名,只有我手上握着足够多的筹码才有上桌谈判的资格。”
“为了过得好一点,为了惩治那些夜闯我府门的人,我们把公主府里的东西能卖的全都卖掉,不计成本地开了善堂、慈幼院、书院。”
“我到底还是公主,请来老儒坐镇敢闯我府衙的人顷刻就少了,半年不到,我们的书院就办得风生水起。”
“然后是善堂、慈幼院,最穷的时候,我和江爻一起躲在厨房悄悄啃馒头,再穷点的时候我就到府衙仗势欺人硬要督抚给我钱款,然后把欠款的单子往京里送,父皇好面子,无论如何他都得帮我还。”
“到我十四岁的时候,终于,我们熬到头了,京中来了圣旨,着我每年选一季回京,我终于……博得了圣宠。”
“但圣宠帮得了我,却帮不了江爻。”
“他出身实在是太差了。”
“说是布衣,其实和一无所有的流、氓也差不多。”
“他启蒙是靠着给乡里唯一一个书生当牛做马换来的,字是在沙土子里练出来的,考童生的盘缠是从虐打他的书生那里偷来的。”
“但他聪明嘛,等考过童生日子其实也就没那么苦了,识文断字总能去体面人家里换些优待。”
“我说他啃着树皮来考乡试是因为他半道上被土匪抢了,等考过乡试想要考会试。”
“但会试,我帮不了他。”
“一个什么靠山都没有的白身——与我的关系也不能说出去,他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一个有名的书院入读。”
“但那些名满天下的书院又哪里会要他?”
“只有钱。”
“只有用钱才能把他送进去。”
“也只有有钱他才能在书院里吃得开。”
“我被欺负过的,我不想这么多年唯一一个愿意陪着我的人被欺负。”
“但就像柳云岚说的,慈幼院、善堂就像一个无底洞,书院那点微薄的收入根本入不敷出,我就算得宠,对于父皇来说也与他养在宫里的猫儿狗儿没什么区别,逗他乐一乐而已。”
“我是个女儿,无论如何,父皇都不可能给我几千两白银,让我有多余的钱财去帮江爻疏通。”
“我只能另寻他法。”
“然后我想起来了,我十五了,及笄了,宫里虽说没有立刻为我寻摸合适的驸马人选,但动心思的人也不少。”
“我成婚的话,皇帝唯一的女儿,盛朝唯一的公主——嫁妆总该有个万两白银才过得去吧?”
第55章
“如果我有一万两, 我就能给他买一个新的身份,一个富商的私生子,富商身死后继无人, 得了万贯家财却一心向学,愿意给东林书院捐出几千白银,只为求学。”
容细蕊讲到细处, 容渊终是叹了口气:“所以当年你才如此匆忙地下嫁了蒋家。”
“是呀, 我名声那么好, 娶了我便是娶了江南六成的慈幼院、济善堂, 如此大一个无底洞,那时除了两代暴富独缺了传承的蒋家,别人也吃不下。”
“而且下嫁我的主动权也会多些。”
“那时咱们盛朝国力还算强盛, 我不必去联姻, 能拿来和蒋家换七十万两纹银算是父皇赚到了。”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觉得能吃下蒋家, 蒋家也觉得能吃下我。”
容渊闭了闭眼,从前许多不那么清楚的过往都在这一刻清晰了。
“先前我听柳云岚说江爻杀他父亲就觉得不太对劲,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如何能在伤病中杀死年富力强的柳家家主。”
“在杀柳家家主之前,江爻应该就杀过人了。”
“第一个……就是那个姓蒋的?他挑了东林书院放假的时机回来帮你杀的?”
容细蕊轻一点头, 二十三岁其实还是花一样的年纪:“当年为了养活善堂里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和光有名头却赚不到一分钱的我, 江爻很苦的。”
“白天杀猪宰羊,晚上苦熬着夜读, 每天就睡两个时辰。记得有一次他累晕过去, 我吓得做了一晚上噩梦, 梦见的全是他为着我们这些没用的小孩子活生生累死的情景。”
“能杀猪宰羊的人,力气其实很大的。”
“江爻身体状况好的时候, 都能把柳云岚抱起来转圈呢。”
“他刚养好伤,身体最好的那段日子,能把我和柳云岚一手一个提起来呢。”
“江爻是农家的孩子,看着瘦弱却很厉害呢。”
不知不觉说了许多江爻,容细蕊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回原来的话题:“其实也是姓蒋的不对在先,发现我喝避子汤就该闭嘴不言,哄我几年或许我就愿意生了呢?非要揭发我,我也只能想办法自保了。”
“不过皇兄,这真的不能怪我,也不能怪江爻,那时我才十六岁,自己的身体都没长好,怎么能生孩子呢?江爻看过很多医书,他说过,女子年上二十才能长好身体,那时候生产活下来的可能才更大些。”
“我好不容易到人间一回,跳进那么湍急的水中都没死,老天爷那么希望我活下去,我怎么能为了生蒋家的孩子冒死亡的风险?”
“不行的。”
“我要珍惜我的生命呀。”
“而且,我不喜欢姓蒋的,娶了公主不到一年就在外安置了五个外室,这样的人……我也不会爱他的孩子。”
或许是怕容渊或者洛云升觉得自己残忍,容细蕊又多解释了一句:
“就像在父皇心里,我们其实也算不上他的孩子吧?我母亲是个‘幸运’的宫女,所以我是猫儿,高兴了就招来逗弄玩耍,不喜欢了就随手扔掉;先皇后是他丰功伟绩上的一个污点,所以皇兄是必须除掉的讨债鬼——”
“只有容麟是他心爱的女人的儿子,所以就算这个儿子逼死一个女子,他也能施施然放下甚至帮他遮掩——左右不过一个小官家的女儿,死了便死了,无足挂齿。”
“父皇应该就是这么想的吧?否则你我也不至于落得如此境地。”
容细蕊说着,将话题悄悄引到洛云升身上:“所以,江爻才会想在生命的最后,借着容麟对晴儿妹妹的‘痴恋’在父皇心里种下一根刺。”
“最宠爱的儿子又如何?”容细蕊音调骤高,“不也盼着他早点儿死?”
容细蕊原来也是恨老皇帝的。
活生生的人像宠物一样被养着,谁能不恨呢?
洛云升沉默地想:被爱的孩子各有各的快乐,不被爱的那些各有各的怨恨。
“……”
容渊起身,像洛云升揉洛雅晴那般揉了揉容细蕊的脑袋,“那时候没顾得上你,你没有放弃努力保全了自己,容细蕊,你很厉害。”
大抵是没想到容渊会真像个哥哥似的安慰自己,容细蕊面露一丝惊讶,很快那惊讶又成了然,目光最后深深落在洛云升身上。
真像啊,洛云升和江爻。
江爻把懦弱的容细蕊变得坚强柔韧,洛云升把喜怒无常的容渊变得能够体谅他人。
他们只要存在就能让身边人变得更好。
江爻就要死了,但洛云升,他应该活得更长更久。
“真的不去见他一面吗?”容细蕊忽地站起身,越过容渊拉住洛云升的手,“江爻说过的,你才学更在他之上,能写出《失意篇》的人绝不会埋没在尘埃里。”
“我把这个给你,你去见江爻一面好不好?”容细蕊拿出一张叠得方方正正的纸,豆腐块般大小,按进洛云升手心里:“这是乘风散和御风丹的配方。”
容细蕊对着洛云升说话,目光却落在容渊身上,“这害人的东西本该和江爻一起消失,但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对错,这东西害人,却也能帮你。”
“你明白吗?”
怎么会不明白呢?洛云升握紧配方,起身走到烛台前,甚至没有展开确认配方的详细内容便将那豆腐块大小的纸递到火光之上。
橘红骤起,火舌顷刻间吞噬了柔软的宣纸。
“害人的东西救不了人,我不需要这个来为我的好日子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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