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药绝不能用,残血堂没成立多久就已经自取灭亡。我也知道我还没有魅力能让成千上万的人无条件追随我。”
“所以你一定要留住我?”
“是。”
“你还记得你要杀我么?”
“记得。但我改变了主意,因为你教过我,报复仇人的第一件事绝不是杀死他,而是让他活着。我不会在眼下这个当口自掘坟墓,非得要你的命不可。
就算白游真的死了,后续的一系列问题依然要人来解决。揪住过去的仇恨不放,杀死最可靠的帮手,才是真正的愚蠢。”
风逐雪大笑起来,忽如其来的酸涩感令他有些恍惚,实际上并没有他自己笑得那么开心。阿飞成熟了许多,他用成年人的方式解决他们之间绕不开的问题。
柳刀宗不能让一个充满戾气、被仇恨填满思绪的小孩子来掌控,阿飞被迫放下他的私人情绪,成为冷酷的权力机器。
“你想报复我,又想我献出忠诚,你想好要怎么平衡它们了吗?你能付出什么代价来实现你的目的?”
“忠诚才是最难的,名利金钱地位从来就无法收买你,我相信你这点现在也没变,我就没准备走这条路。但你人生的目标我可以都帮你实现——我想天底下再没有第二个人能对你做出这种承诺。”
风逐雪的脸缓缓转过来,凝视着阿飞的双眼。
他听见阿飞说,“你想找到可以杀死你的人,我在有生之年倾尽全力也要找到这样的高手,你的命会终结在我手里。
你还想找回你的感情,你能找到其他人比我们之间的关系更复杂,更扭曲,更紧密么?连你为之付出十多年的妹妹都抛弃了你。只有我们的关系是独一无二的。”
阿飞转而补充道,
“我不会阻止你,你想找别人来杀死你就去找,你还想找回你的感情,你想尝试别人就去做。只要不会背叛柳刀宗,我不会管你太多。”
连风逐雪都想不到他竟然会这样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来杀我?”
“这取决于我找到高手的时间,以及我不再需要你,你也不再需要我的时候。我说过,最牢固坚韧的关系就是彼此需要,这也许是五个月,半年,也许是五年,十年,谁知道呢?我总是猜不透命运的走向,不如干脆将决定权还给它。”
“要是你撑不到那天就死了怎么办,谁能来兑现你的承诺。”风逐雪低声问。
“这我就不能全都告诉你了,包括折磨,我总会有办法,”阿飞终于转过脸和他对视,目光炯炯,言语坦诚,“你放心,就算死亡终将令我们分离,让我再也看不到你受苦受难的样子,我也不会让你独活。”
风逐雪怔怔地看着他。
这句话但凡换一个人说,换一种情形演绎,都叫人感动。风逐雪不觉得感动,反而有种说不出的意味。他赞同阿飞的论断,他们纠缠十几年之久,就算翻篇了,彼此走向新的人生,余生谁也没办法脱离它的影响,做好梦做噩梦都离不开它,还有哪种感情能比它更深刻?还有哪种关系比它更可怕危险?他也为之震颤胆寒。苦涩兼而有之。
他不再迷茫,明白自己的决定意味着什么,他只是发觉命运并没有偏袒过他,很公平,都一样的残酷。
曾经风逐雪报仇的办法是摧毁一个人的自尊和希望,阿飞不打算效仿,为了柳刀宗,风逐雪绝不能失去希望,这是阿飞的筹码。
阿飞想,对风逐雪最重要的是什么?是爱情吗?还是不良爱好,比如嗜赌如命、药物上、瘾?不可能,他一切都不在乎,也对自己也很严苛,要摧毁他非常难,简直令人望而却步,恨不得杀之而后快。
可是,武功再高的高手都有破绽,看起来再无坚不摧的人都有软肋。
这是真理,阿飞每一种办法都会尝试。
他在这时已经想到了。那是风逐雪这种人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叫做挫败感。
不过在白游被解决以前,风逐雪必须充满自信。
他没有再说这些话题,转而告诉风逐雪,“北白川生来了。”
“北白川家很重视你。”
“不,他是重视白游。大概北白川生寿命即将走到尽头,他要会会真正的高手。”
“你觉得白游是高手?”风逐雪反问。
“不是吗?”
“他只是个幻想自己能成神的疯子。”
阿飞好像认为风逐雪的评判很有趣,微微笑道,“你怎么知道他不可能成功?也许我们都会丧命。”
“如果你的对手是个相信自己能成神的人,那你也必须自信到神明就站在你身边(1)。所以无论你问我多少遍,无论我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我的答案都是他一定会死。”
【作者有话说】
(1)是化用,好像原话是李光耀讲的。
阿飞不评价这句话,他是认同的,只是不想再表现得太多让风逐雪更加骄傲自满。
“既然北白川生已经要来,那也别费心费力叫上其他门派了,他们不会听你,也不会听我的指挥。”
“谁去拿到凤凰珏和穿云剑?”
“我。”阿飞也有点困,闭着眼回答他,“你们能拖延多久就是多久,尽最大可能。白游最大破绽就是他只有一个人,没什么人死心塌地跟着他冲锋陷阵,他再强大也不是无坚不摧的。”
“他控制住了皇帝,可以调动军队。”
“但那是当我带领柳刀宗或者其他宗门要反抗他才会出现的情景。你去找他,他会把这当成个人恩怨。”
“你打算叫我们按照夜袭的路数来?”
“是要把自己当成杀手,而不是高手。高手要光明正大,杀手必须行走在黑暗中。”
片刻后,风逐雪叹息一声,“你想好什么时候动身?”
“两天后。”
“你已经算好我会答应你?”
“没有。我没有想象中了解你,保证你就会听我在这里瞎扯。”
“要是我不同意呢?”风逐雪理了理额间坠下来的头发。
阿飞神情淡漠地脱衣服,他甚至没有犹豫,一切抗拒都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再维护他的尊严而蜷起身体,他藏起了锋芒,像一把暂时入鞘的尖刀随时等待。他的凶狠是留给敌人的。
风逐雪不阻止他,看他能做到什么地步。
一开始阿飞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尴尬,很快就剩下了坚决,反而令风逐雪不太自在。阿飞倒是没有他们两年后刚见面时别扭刻意的讨好,虽然他现在话多了些,也不意味着他就愿意坦然向别人敞开心扉,至少有一点没有变,他依然是不达目的不罢休的阿飞。
今晚如果风逐雪不答应,阿飞软的硬的都要来一遍,让他必须同意。
风逐雪不想承认这一套对他是有点诱惑力,阿飞前头分析这么多,他心里也早就认同了。
他内心从没有装过天下,别人是死是活和他一点关系没有,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只在乎他自己一个人。人心只有拳头这么小,就算从前装过别人,遇到阿飞这样的人以后,阿飞会自动把其他人赶出去。
如果要寄希望于下遇见一个人能把阿飞的影响彻底抹干净,至少再等十几年,阿飞说他不知道能不能活到那时候,风逐雪也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耐心慢慢等。他的耐心在阿飞身上耗得一丝不剩。
感情就是这么奇妙,奇妙到复杂,恩人可以瞬间变成仇人,仇人可以身体 交 、缠,朋友也能伤害背叛。
阿飞还是冷,钻进被子里贴在风逐雪身上,苍白的脸颊渐渐有了温度,不再冰冷。
“你真的很自信。你怎么知道我就吃你这套?”风逐雪没有回应他,也没推开。
“我比你年轻,长得是凶了点,至少眉目端正。虽然我的性格令人生厌,也不听话,但人们不都是对年轻好看的男人容忍度很高吗?何况你已经三十多岁,名声被白游糟 蹋得一塌糊涂,也没的挑。”
“我没这么肤浅。”风逐雪笑。
“那你喜欢什么样的人?喜欢有内涵的,会诗词歌赋满腹才气的那种么?”
“怎么可能?”
“所以不是只剩下我刚才说的那些。”
“我不知道。我没有喜欢过别人,也不能再把对别人的感受在你身上重演一遍,这是很不一样的。”
风逐雪总是说他自己不肤浅,但是具体的反义词如何去形容,对于这样全新的感觉还不能立即下定论。
不过有一件事值得风逐雪高兴,阿飞身体不再瘦得畸形,摸过去并不很硌手,身量看起来都高了些,人也舒展了,也许是因为他终于找到安身之地,不用饱受无常反复的折磨。
风逐雪认为阿飞太年轻,还没意识到掌握权力的凶险,好在目前为止阿飞做得非常好,他残忍果断,沉得住气,连过去无比执着的信念都能改变,最重要的是,他深刻理解争夺权力的核心:要做大事就要无所顾忌,个人的喜恶轻如鸿毛,尊严更是不值一提。
没有一个同辈人可以做到这种地步。
既然这是阿飞最想要的结果,那还有什么指摘的?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生活,那就半点遗憾都不会留下。
阿飞专心致志在被窝里摸索,风逐雪不知道他在干什么,“阿飞?”
喊他没反应,风逐雪低头看,阿飞在捣鼓他的头发。
“怎么了?”
“我们头发绕一块了,我在把它揪出来。”
“我看见你带了匕首,把缠在一起的地方砍断不就行了?”风逐雪往上坐坐就感觉到头发扯得发通。
“不能这样做,”阿飞低头认真找着打结的缺口,“我在东瀛的时候见过北白川家小姐成亲,他们的习俗是把新人头发剪下一缕,打结收好埋在神社的数下。”
“这其实是源自中原,从唐朝传过去的风俗。”风逐雪也没帮忙。
“是么,我当时问千藤,有人把这头发挖出来烧掉是不是白忙活,千藤说不会,他们打的是死结,烧了也不行,要解开才会毁掉向神社大人祈的福。一直打着结,神社就能保证无论多少世都有缘有分,姻缘美满。”
“阿飞,这是迷信。你要是解不开还是用刀快。”风逐雪追问他,“你想从这个风俗中寄托什么?”
“我不迷信,我只是害怕。”
“害怕?”
“这辈子也就算了,如果下辈子再碰见你,这样的人生该有多无望。简直不敢想,一想就要做噩梦。”
“我又何尝不是这样的想法。”风逐雪静了一瞬,缓缓地笑,放任他折腾了。
阿飞听到他想听见的话,终于可以问出来他最终目的,
“那么你还能同意我的计划吗?”
“当然,义不容辞。”
阿飞得到了风逐雪肯定的回答,弯着双眼靠近他,亲吻他的嘴唇。
尽管他收敛的眼神没有放松,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阴郁。
风逐雪答应阿飞,不全是为他所谓的目标,他还想亲眼看到阿飞最后的结局。
他真想看看这个永不肯朝失败低头的人是不是能战胜命运。
毁掉自己几十年的命运又是否有想象中那么高不可攀。
风逐雪又笑了。
他以前一点都不喜欢笑,抛开那么多复杂的过往,活着本身就是酷刑的一种。
但现在并非他一个人在反抗,他终于感受到了情感的力量,它虚无缥缈,却重如高山,给人带来无穷无尽的勇气。有勇气才有希望。
不止是阿飞,风逐雪同样和白游积怨太深,就算白游真的说服风逐雪加入他的阵营,也必然会有这一天。
阿飞解开头发后趴着没一会儿就已睡着,胸膛轻轻起伏,无霜说他三四天都没有阖过眼。
风逐雪没有打扰他,带着刀去见北白川生。
他们只听说过彼此的姓名,从未真正见过面。
“阁下今晚有何事?”北白川生见风逐雪带刀而来,不解其意。
“你的武功有多高?”
“阁下是来比试的?”
“你一个人来杀白游?”风逐雪双手背在身后,问题也非常不客气。
北白川生有阵子没讲话,两人就僵在门口。
“请回吧。”他最后说,“两天后便能见分晓。”
“你当真是一个人,没有帮手?”
“什么意思?”
“你似乎不像你自己说的那么伟大。”风逐雪没有拐弯抹角,“你想过阿飞并不值得你孤注一掷,所以带来很多高手,准备等到杀死白游的时候先来分散我的精力,或者直接派这些人去杀死阿飞。”
北白川生冷冷地笑了,“这对我有什么好处?”
“我帮阿飞祛除体内邪气时得知你也将内力交付给他,但这股内力才是他走火入魔的诱因。你也不必与我绕弯子,这件事我没有告诉阿飞,本来你要是不来趟中原的浑水,便也无需大费周章去东瀛算账。可是你行迹反常,带来的高手就藏在王都,如果真要支援柳刀宗,何必不敢露面。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性。反正你们东瀛人最终目的是想当江户第一,是柳刀宗帮助你们,还是白游帮助你们,你并不在乎。”
这是韩棠溪先发觉的异常,回柳刀宗后才告诉无霜,暂时还没有让阿飞知晓,谁知道北白川生来得如此之快。
风逐雪讲的每一句猜测都是对的,北白川生始终看着他,脸和手都绷紧了,刀藏在身后,“我以为你和我对阿飞的态度没有分别。你真的相信他?换个角度说,我才是他一直信任崇拜的师父,你来杀我,他怀疑的一定是你。”
风逐雪不喜欢和人辩论,他抽出刀径直刺过去。
这是试探性的动作,北白川生武功没有伴随年龄退化,不过他毕竟年逾七十,速度比风逐雪慢了一息,被刮破了衣袖,一大截破布落在地上。
下一刻风逐雪就在眼前消失了。
如果北白川生没有看花眼,他前往的方向正是王都。
第155章 白游(1)
无霜亲眼看见风逐雪连夜离开,雪上加霜的是北白川生也跟着他走了,这全然在计划之外。
后殿过于安静,她跑过去的时候周围只剩下阿飞一个人,大失所望,不得不打扰阿飞的好梦,将刚才发生的告诉他。
阿飞静静地听她讲完,并不慌张,“王都到处是白游的眼线,风逐雪同时与北白川生赶过去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再等等看。”
“你不担心北白川生吗?”无霜说,“他选择倒戈白游,我们去帮风逐雪真的就是必死无疑。”
“这就要看风逐雪究竟想做什么了。”
“我以为他想替你杀死北白川家的杀手,但这样做不是直接暴露么,和白游硬刚一点好处都没有。”
“没错,这么做等于彻底将东瀛势力推向白游。”
甚至还让柳刀宗陷入极端危险的境地,无霜越想越不解,怀疑风逐雪和北白川私下有勾结,“我和韩小姐发现北白川生的破绽后明明说好叫他按兵不动,结果他急吼吼捅破窗户纸就跑了,留下烂摊子,也不告诉我们究竟要做什么。”
“他又不蠢,你只是看见他朝王都的方向走,又怎知他一定回王都?或许是绕圈子让北白川生暴露他的底牌。”阿飞镇静道,
“北白川生的可疑这几天我也想到了,我在东瀛见过北白川生有八个贴身死士,他们和叶城培养的背嵬性质一样,区别在于北白川生去哪里都要带着这群人,这八个高手也只为他效忠。
他孤身来蒙古已经足够刻意,何况这些人一个都没出现。”
阿飞翻来覆去将北白川生的行为想好几遍,只找出来这样模糊的疑点。
无霜心里稍微有些安慰,缓过神来,“他一定安排死士去保护其他更重要的人了?”
说到这里,无霜已经猜到北白川生带来了什么人。只有千藤有这样的可能。
至于东瀛究竟发生了何事,千藤为何来到中原,这是以后要思考的问题。
“可风逐雪又不知道北白川生有死士。”
“他是不知道,所以在此之前,我们先做好属于自己的那部分任务。”
阿飞只盯着王宫里的凤凰珏。
次日下午,风平浪静,风逐雪和北白川生都不见踪影。阿飞五天前派去王都的探子回到蒙古,呈上完整的王宫地图。
当天夜里阿飞收到风逐雪的字条,让他即刻出发,不用担心北白川生。
阿飞没有带上最早跟在他身边的东瀛杀手,柳刀宗的其他弟子他一个都不信任,但他只吩咐无霜留在宗门,他将资历深厚的几位弟子全部提拔为贴身手下,与他一同深夜前往王都。无论成败都得有见证人。
除此以外,韩棠溪自告奋勇要跟随。
韩棠溪身体已经恢复,阿飞心中仍有愧疚,拒绝了她的提议。这不是参观游访,是前去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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