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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不低头(樊小哙)


“你如今的武功又是拿什么换来的?”叶城大口喘息着,一边露出微笑,毫不畏惧地直视他,“用你的性命吗?能短时间内杀了我,你也离死不远了。”
“我只是求北白川生给我分一部分内力,延缓走火入魔的时间,没有变得很厉害。你是死在你自己手中。”阿飞的回答不在他的假设之中。
“为什么”叶城不解。
“我给你的亡灵书最后两章,包括梁渡从摩罗教偷来留给我的那份亡灵书,都是假的。真的早就被羌若秦藏起来了,现在或许已经落到白游手里。所有人都争来争去,你也费尽心机,谁知道根本就是一场空。我们都是命运的奴隶。”
阿飞的话令叶城彻彻底底愣住了。
他的呼吸开始变得困难,疼痛随着胸口起伏一次次放大。
“这种事谁都想不到。”阿飞冷静地说。
叶城嗓音沙哑,在此时发出的笑声格外渗人。
阿飞任由他从慢吞吞的笑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到身底下淌的血越来越多。
“阿飞,我对你很好,比对亲生儿子更好。除了你以外,我从没有大发善心救过别人。”
叶城在这一刻看起来简直像个仁慈的父亲。他一点也不像传闻中冷酷无情的左阎王,面容祥和,神情异常温柔。
“我知道的。我也知道你现在必然很后悔。不管死在谁手上,都比死在我手里好。”
“后悔?阿飞,人都要死,我为武功而生,为武功而死,怎么会后悔?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有像你一样不择手段的儿子,你已经成为了这种人。”叶城眼神涣散,声音也微弱了,“所以,虽然死得狼狈,但有一样事,我同时赢了你和风逐雪。”
“是什么?”
“我曾经嫉妒风逐雪这么年轻就拥有了一切,他却一点都不懂得珍惜,活着真是浪费。
可是不久前风逐雪的行为···却让我觉得他失败得非常彻底。相比你们,我这辈子过的正是我想要的人生。你和风逐雪···或者全天下大部分人,谁都没办法痛快地承认,你们过的人生就是你们自己想要的。”
风变大了,阿飞的身体被吹得微微摇晃一下,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又没有说出口。
“你记不记得你在鬼狱时说的话?”叶城又问。
“为了临死前快乐的一瞬间,我无论如何都要活下来。”阿飞盯着他的双眼,抬起下巴,“我做到了。杀了你之后,下一个要算账的就是风逐雪。”
“你杀我已经不是为了所谓的仇恨,在风逐雪最动摇的时候,你可以利用他的愧疚杀他,却没有动手,错过了最好的时机,现在杀他难道还是因为那个亲手将你推到深渊、从来不管你的父亲么?恐怕也已经变了。”
阿飞看着他逐渐发青的脸,忽然也笑了,笑得缓慢,沉重,甚至不连贯,不像人能流露出的笑意。
他语气却很轻松,一字一顿地仿佛在提醒他:“那当然。我不姓梁,我和义父一样,姓叶。和风逐雪之间的矛盾就是因为我自己,又怎么会和梁渡有关?”
“哈哈,哈哈哈哈”
叶城大笑着,笑着笑着,身体缓缓僵硬,直至他整个人倒在地上,呼吸消失的前一瞬间,他的笑都没有停止。
阿飞看着满地的鲜血,心中一阵苍凉。
他没有料想中的兴奋。这本是回东陆路上最大的难关,只有叶城死了,北白川家才能彻底倒戈。北白川家支持他,他就能如愿回到柳刀宗,等到时机成熟,真正意义上重返中原。
可是他感觉到非常冷,奇冷无比。
没有高兴,没有释然,只有冷。
他沉默了很久,用雪将长生刀洗干净,脱去黑色外袍披在叶城身体上,恭恭敬敬跪下一拜。
几天后柳刀宗的弟子巡逻至此,发现已经被冻成冰块的尸体,这宗大消息立即传遍蒙古中原,有人说是一直神出鬼没的风逐雪所为,可是刀法天差地别,风逐雪又喜欢实名杀人,干不出这种深夜杀人的事,有人说是从前中原的仇家一齐来复仇,还有人说是前任宗主柳刃来索命,都各有说辞。
好不容易在蒙古立足的柳刀宗又因为继承人的事乱了一阵,叶城生前是立过少宗主的,但那都是权宜之计,阿飞已经被中原通缉,叶城侄子叶昭趁乱收买四位长老,不日就要推选他成为新的宗主。
叶昭没高兴多久,阿飞就出现在了宗门前。
他手中握着长生刀,腰侧还佩戴着曾经少宗主的令牌,身后跟着十几名东瀛武士。
阿飞丝毫不像逃窜的通缉犯,光明正大走进宗门,打断了正在据理力争夺走柳刀宗宗印的叶昭。
叶昭看见阿飞立即变得怒火冲天,责骂身边的弟子,“你们一个个都瞎了吗?不拦着还让这个叛徒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来人,给我把他杀···”
长生刀在叶昭说出“叛徒”这个词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叶昭的声音更加尖锐,说到“杀”时,他的人头已经落地。
这是叶城目前为数不多的有血缘关系,又有本事继承柳刀宗的人,阿飞不会留下任何阻碍他的人活着。他没有假模假样地威胁叶昭,没有逼迫他退下让位,他只是很快地杀死了他,剩下刀掀起来的一阵风晃着门帘。
被叶昭收买的长老们见状,震惊之余很快纷纷拔刀指向他,气势汹汹喝问他在通缉令上的大名,“梁沉飞!别以为宗主死了你就能造反!”
很长时间没听见有人叫自己的真名,梁沉飞这个名字听起来太陌生。
众目睽睽之下,阿飞不慌不忙地走向正厅中央的座椅。
有两位长老不服气,伸刀阻拦,阿飞都没有动手,他身后的高手已经率先一步抗下长刀,阿飞往前走三步,这两个人就倒在了他身后。阿飞脚步不停,头也没回,这下没人敢拦住他了,都在仰视着他走上阶梯,敢怒不敢言。
刀柄直立着,阿飞的手放在刀柄上,
“第一,我早已不姓梁。在成为少宗主前叶宗主就为我改了姓名。我姓叶,叫叶剑书,是宗主亲任少主,唯一有资格坐在这个位子上的人。
第二,这些高手来自东瀛江户的北白川世家。北白川生已经接受我的继任,愿意全力相助我站稳柳刀宗。如果诸位不满,现在就请指教,过时不候。”
大厅一时间比死人岗还要安静。
但是如阿飞所想到的那样,反对者没一会儿就到来了。
不知哪位长老悄悄通知内院统领,剩余的背嵬有不少人已经出现,尽管阿飞没有看见他们的身影,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
背嵬宗旨是跟随叶城,保护叶城,不是保护柳刀宗宗主。
得到亡灵书的叶城过于自大,独自前来找寻阿飞才会迅速丧命。
背嵬没有发出声音,已经提刀直奔阿飞而来。
阿飞看向他们的神情说不清,究竟是残忍,还是压抑许久才彻底暴露的野心,只看得人心里一冷。
他想到他在离开东瀛前无霜问他的一个问题,“你真的要将我们过去的同伴全部杀死么?他们有些人只是像流明一样被迫听命于叶城,完全可以为你所用。赶尽杀绝的话,以后还有谁愿意留在柳刀宗?”
他当时说,“叶城喜欢忠心的手下,但即便废掉我的手,剥夺了我的武功,我也会毫不犹豫地背叛他。有野心的人无论曾经发过多少誓,最后这把刀都要刺向主人。”
“你害怕他们当中有像你一样的人,所以你谁也不相信?”
“没错。我不希望再出现第二个‘阿飞’。他们都要死。”
如今阿飞掌握了别人的生杀大权,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为他终年苍白的脸上添上血的色彩。

风逐雪三十多年来从没有逃跑过。
他拥有很多机会,他站在哪一方,哪一方都热烈欢迎,所以从不珍惜。
无奈这一次是站在阿飞这边,一个为了自己微薄的性命和所有人作对,导致哪一方都想让他死的人,风逐雪就不得不跑了。
他不是一个人在逃,身边还跟着韩棠溪,她是阿飞的朋友。
一个多月以前,白游捉住阿飞打算拿他祭天的时候,风逐雪那段时间一直不在,是已经奔波到峨眉找到了韩棠溪,他的计划很简单,他会假装听从白游的吩咐射偏穿云剑,然后需要一个值得信任的人趁乱带走阿飞。
风逐雪猜到自己会死在白游手中。他之所以能被天底下人害怕这么长时间,完全是因为白游的威名太早,人被囚在丘狐山了而已。
他对死亡很坦然,死在哪个人的刀下是迟早的。
只是他的心里总是记挂着阿飞,觉得韩棠溪也未必靠谱,峨眉弟子风评虽然始终不错,但她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姑娘,阿飞也才二十岁,他们太年轻了,世事复杂多变,勇气通常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逃出去以后呢?他是死了一了百了,阿飞又要逃到哪里去?天底下还有容身之所么?就算有,又怎么能在保全阿飞性命的前提下不会殃及其他人?白游连屠城的事都干过,谁都不会放过。
风逐雪此时此刻才知道朋友有多么重要。
他独来独往,性格孤僻怪异,得罪了很多人,没有人可以托付。
在为若水楼奔走的那段时间中,所交往的朋友不过是酒肉朋友,得到利益能出卖任何人。鬼狱领主段玄并非是他的朋友,只不过是还他人情债的,帮过一次肯定不愿和白游对上。
可能爱因斯坦算一个,但他连武功都不会,有钱能有什么用?银票能挡住白游的一刀吗?
在阿飞被关的这段时间内,风逐雪把这么多年认识的所有人都想了一遍。他最后还是来到峨眉求见韩棠溪。他知道这个选择非常糟糕,因为阿飞必定不想把他最好的朋友牵扯进来,还有生命危险,阿飞肯定要更恨他,但风逐雪还是来了。
韩棠溪是年纪最小的师妹,得知有男人、还是臭名昭著的男人来找她,师姐和师太拦住他就是不让见面。
风逐雪不想杀人,好在韩棠溪主动来见他。
韩棠溪听到风逐雪的计划,听见阿飞的困境,只问他是不是真的要救阿飞。如果真的要救,她就不会再回峨眉,更不能回到金陵韩氏,背叛白游会连累她的哥哥。
风逐雪好奇,“你和阿飞的关系有这么好?我只是说要救他,你连门派都不要了?”
“阿飞与我半年前在王都见过面,当时他便告诉我半年后一定会听到他的大消息。如果他半年后还活着,问我愿意不愿意和他一起离开。我答应了。”韩棠溪朝他了然一笑,“现在我果然听到了。”
“你是说阿飞在半年前就这样告诉你了?”风逐雪心头一震。
“他半年前能说出这句话,就证明这件事他筹划了至少两三年。他比你想象得成熟,也没有那么冲动。是你们都高高在上,习惯了用傲慢的眼光看他。”
风逐雪想到阿飞被白游关押时当时看向他的眼神,总算明白为什么他会如此地绝望。
阿飞是什么样的人,风逐雪以前是很肯定的。现在却茫然了。
时间紧迫,他收回失态的神情,稍稍平静下来,“你想清楚,白游不是普通人,我就算拼尽全力也多半会死在他手里。你抛弃了峨眉,抛弃爱护你的师太师姐,也抛弃了韩氏的庇护,最后选择和阿飞亡命天涯,结果一定不比现在好。”
“我知道我要什么,就算今天你没有出现,半年后阿飞没有消息,我也迟早离开峨眉。我可以为自由付出一切代价,包括死亡。”
风逐雪看着她坚定的神色,心中十分复杂,良久才点头,“好。事不宜迟,今晚我就带你走。”
风逐雪在一夜之后的名声更差了,他的罪名添了一条拐走良家少女。
他们在路上耽误了一段时间。
两人没有去王都,而是昼夜不停地从峨眉赶回金陵韩氏。
风逐雪听说过关于韩氏能预言未来的传闻,只以为是韩氏为了掩盖不可告人秘密才编出来的谎言,但这个传言却正是韩棠溪出逃的原因。
在风逐雪的掩护下,韩棠溪悄悄回到金陵韩氏院落,轻车熟路摸到禁地,她喝下被束之高阁、仅剩的所有夔牛毒血,在危在旦夕之际重新获得预言的能力,风逐雪从她口中听到了两个月内的未来和变数。
如果这个变数真的会发生,那他们暂时不用太着急赶回去,只要在冬猎前帮助阿飞逃脱即可。他甚至都不用操心阿飞找不到人托付。他的确比想象中变了很多。
韩棠溪解毒至少要七天,风逐雪暂时留下照顾她。
韩棠溪头一回为她预言的结果高兴,病容也透着红润。风逐雪连夜奔波终于能喘息一口气,但他的心始终沉甸甸的。
他想,阿飞要是能坐上柳刀宗宗主的位置,他就不再是阿飞了。他会站在宗主的角度来看待自己,作为宗主,一念之间就能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曾经柳刃要杀他,是因为他无法为柳刀宗所用,是他们最大的敌人。叶城也要来杀他,因为他儿子叶枝白就死在自己刀下。阿飞要杀他,固然有梁渡的缘故,但私人恩怨抵不过好不容易获得的权利地位,阿飞也已经不是心里手上全都被仇恨裹挟的阿飞,他会怎么做?
喝药的间隙,韩棠溪抬头问沉思的风逐雪,“你为什么要帮阿飞?你们是仇人吧。”
“因为有同一个目标。”
“白游?”
“嗯。我们的恩怨变得微不足道,要先放一放。”
“恩怨?你们有什么恩,不都是怨。”
“感情不是非黑即白。没有恩,就不会有怨,只有恨。”
韩棠溪觉得风逐雪其实什么都明白,但他正是明白才会陷入困境,把事情和感情都搅得一团糟。不明白的人根本就不在意这些,你死我活的事一点也不麻烦。
风逐雪很少讲心里话,也从不和别人谈这些。他接着说,“我杀过他一次,那一次之后才开始恨他。没有人敢在我身上留下伤痛,我以为他死了,死了还阴魂不散地折磨我。我还以为我能过的很好,因为过去的仇恨已经离我而去,我正在重新开始。
在之后他借着叶城的帮助回到王都,他不知道从哪里学来的招式想引我上钩,连药都吃了,依然计划赶不上变化,我们都成了白游的玩物,最后也不过是弄成这个样子。你说的对,我是太傲慢,报应累积到现在才会跌这么多跟头。恐怕我这辈子也很难改变。以前我觉得阿飞特别固执,现在看我自己也很固执,陷在过去就是不想回头。”
“那你对阿飞感到愧疚么?”
“自然,我临走前见了他一面,他不仅异常生气,还叫我滚。”
韩棠溪叹口气,摇摇头,“你明明都说要帮他,却亲手把他送给白游,救走若水,因为若水的话就假惺惺地去道歉,还不肯告诉他你的打算。阿飞能认真听你讲完还不发疯都算他脾气好。”
“我没有假惺惺,不告诉他也是因为我来找的人是你。他肯定不乐意。”风逐雪皱着眉,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合适。”
“你傲慢地认为别人想的和你一样,可重要的不是你怎么想,是阿飞怎么想。你的所作所为不仅仅是背信弃义,还反复无常,你现在说愧疚,甚至后悔,但支撑阿飞走到现在的就是仇恨,你的愧疚让阿飞多年的信念和努力失去了根基。他不骂你才怪。”
风逐雪抓起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
连日操劳让他眼眶低陷,显得眼睛更深,更黑。
“所以我不会再这么做了。我既学不会说动听的话,也不能为了赎罪又过上过去那种庸庸碌碌的生活,我痛苦别人也痛苦。”他在黑夜里默默坐着,看向皎洁的月亮,“你知道你想要自由,阿飞知道他想要权力,但我并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以前我喜欢靠杀人来获取快乐,我的师父,我的师祖都是这么做的,在阿飞身上我明白了杀人的痛苦。
至少在和白游算账之前,我还要再去见一些人,再去做些事,重新找到目标。”
“你比世上许多人都幸运,能自由自在做想做的事。”
“但人都是在失去后才会珍惜他的幸运。我也不例外。”
“你这么担心阿飞,你现在还像两年前那样恨他吗?”
“再恨他,看见他在狱里看我的眼神,也没办法再产生恨这种感觉。我后来回想也觉得不可思议,要描述也描述不准确,我一直不适应太强烈的感情。”风逐雪把擦好的刀收回刀鞘中。
“保持冷漠当然更容易,但既然你愿意做这么多来救过去的仇人,至少已经暂时放下了恨,还是喜欢阿飞的。”韩棠溪只能预言到阿飞可以成为宗主,预言不到阿飞最后能不能和风逐雪抗衡,能不能活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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