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深埋在彼此潜意识里的两个字。
曾经的它意味着不见光的关系、从未宣之于口的爱意、不平等的身份差异,还有许多不堪提及的记忆。
如今却像是一场残梦碎后的粉齑,充满了苦涩难言的滋味。
韩弘煊立即改口,“我就只有几句话。这几句话我等了一整年,给我一点时间好吗?”
原本身型挺拔的男人,此刻些微躬着上身,手肘撑在膝盖上,一改往日高傲的态度。
他与苏翎之间隔了一个座位。半米的距离,加上场内的柔光,足以让苏翎把他脸上的每个表情看清楚。
发布会日益临近,韩弘煊作为团队核心,可想而知有多忙。
从他衬衣上的褶皱,挽到手肘处的衣袖,还有眼下淡淡青黑的痕迹,都能看出这些天里他加班熬夜的痕迹。
一个以事业为重心的人,似乎不该在这样的时候分心来谈私事。
但他仍在忙碌中赶到了会客厅,陪着苏翎参观场地,其中流露的心思是显然的。哪怕是在不合时宜的相处时间,他也不愿错过。
片刻安静后,苏翎的眼神平和了些,默许他可以继续。
韩弘煊看进他眼里,沉声说,“我想和你重新开始。”
没有那些拐弯抹角的铺垫。这一次他以最直接也最诚恳的态度,向苏翎坦诚心迹。
接着又是几秒的沉默,就连呼吸声似乎都消失了。
苏翎张了张嘴,没发出声音。
这一切太过突然。他就连拒绝都没想好应该怎么说。
韩弘煊搓了把脸,声音更低了,“可能你不相信,从最开始我见到你,那时候你还是齐耀承公司的一个练习生,坐在舞蹈教室的角落里休息。我就对你动心了。”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的。我用了些时间,用了一些不够正当的手段,让你屈从于我。”
韩弘煊说得很慢,自从成年以后,他几乎不曾像这样与人谈及自己的行为与动机。
但他想让苏翎了解一切,包括他沉淀一整年的愧疚与歉意。
话音刚落下,一阵手机的震动声打破了气氛。
韩弘煊停顿了下,苏翎也滞了滞,继而从自己的挎包里掏出手机。
他先看了一眼韩弘煊,在极短的犹豫过后,他接通来电,以还算平和的声音说,“喂,泰鸣。”
周遭的一切都太安静了,以至于郑泰鸣的声音通过手机,也足以让一旁的韩弘煊听到。
“忙完了吗?我刚好在附近办事,要不顺路过来接你下班?”
他清楚地听到那一声“泰鸣”。
不是曾经的“队长”,也不像刚才称呼他为“韩总”,苏翎的语气是轻松的,用的也是朋友间并无生分的直呼其名。
韩弘煊慢慢地握紧双手,骨节间的摩擦产生些微刺痛,往神经与骨髓深处延伸。
这种感觉尤其不能细想。
对他而言无比漫长的一年等待,对郑泰鸣又意味着什么?
如今郑泰鸣已经不是苏翎的队长,也没有经纪公司的条款约束,他是不是比自己更先得到苏翎的认可了?
韩弘煊听见苏翎回应,“我这边还有一会儿结束,会不会耽误你的时间?”
上次在慈善晚宴的会场里,苏翎拒绝接送的态度很是坚决。今天他却轻易地答应了郑泰鸣。
韩弘煊一下感到如坐针毡。
郑泰鸣的声音因为手机信号而忽远忽近,“......没事,我等你。你忙完了打给我。”
苏翎没有与对方多聊,很快结束通话,把手机揣回挎包。
这通电话来得好像很不是时候,又好像很是时候。
“你们…在一起了吗?”
尽管知道自己无权干涉,韩弘煊还是忍不住问。
苏翎看着他,表情是平静的,不置可否道,“这是我的私事。”
韩弘煊一面神色复杂地点点头,一面暗自攥拳。
刚才的谈话被打断了,无法再继续下去。
沉默的气氛蔓延了片刻。再开口的人是苏翎。
“从那次舞台事故算起,已经过去一年了。”苏翎说,声音里透出一种略带冷感的客气,“我没想过重新开始。”
韩弘煊看着他,慢声问,“因为我的所作所为不值得原谅么?”
他问得很直白,语气无奈又苦涩。等待答案像是在等待宣判。
好像不论苏翎说什么,他都会照单全收。
苏翎自己受过伤,此刻却不忍心再伤他,轻叹了声,说,“都是过去的事了,和原不原谅没有关系。”
“那为什么......”韩弘煊有些执拗,“为什么我不能认认真真追你一次,至少给我一个机会。”
韩弘煊的后悔或许是真的,苏翎不想怀疑他的诚意。
以韩弘煊这样的身份,为一个旧情人三番五次地出面挽回,换作别人,可能早就答应了。
苏翎回到北城这些时日,因为工作性质也见到一些娱乐圈的旧识。前不久他参加一个年轻设计师的新装发布会,还与曾经的老板齐耀承打过照面。
齐耀承主动叫住他,又主动和他聊到韩弘煊,话语间颇有点找补的意思。毕竟当时如果不是他随口说起,苏翎不会知道韩弘煊压住自己出道的事。
那也算是他们之间关系破裂的引线之一。
苏翎碍于身份,全程不做声,默默听齐耀承说完。
韩弘煊空窗了一年,不论私人聚会还是公开应酬,再没有携伴出席。
向他投怀送抱的人不少,他一概拒之门外。
他还从齐耀承那里要来了AT5从出道直至更换成员期间的所有官方资源,有已公开的,也有未公开的。说到底只是想看看与苏翎有关的影像。
齐耀承说了挺多,苏翎最后问他,你告诉我这些,是得到他的授意么?
齐耀承半真半假地笑起来,回答道,你要是敢告诉韩弘煊我背着他说过这些话,你就别再时尚圈混了,苏翎。
苏翎当时觉得诧异,韩弘煊这一年过得有多差,竟连齐耀承都要出面替他说和?
现在看看坐在跟前的男人,苏翎似乎有点明白了。
认识韩弘煊这么些年,苏翎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状态,充满挫败,焦虑,像一头画地为牢的困兽。
但要苏翎为了他重蹈覆辙……
苏翎平了平呼吸,决定说真话,“韩总,如果一个人还喜欢你,他可以给你无数次机会,甚至为此放弃自尊。但如果已经没有感情了......”
苏翎在语气停顿间,从韩弘煊眼里看到一种真实的难以掩饰的悔意。
苏翎平静地接受了他流露的后悔,讲完后半句话,“那也不能强求,对吧?”
苏翎收拢手中的资料,把话题拉回到工作本身,“距离发布会还剩不到一周,我们准备服装也需要时间。如果你们早一点确定尺寸和数量,请尽快联系我的助理。”
说完他站起身,“我还有别的事,今天就先这样吧。”
韩弘煊在椅子里多坐了片刻,似乎是在消化情绪。
待到苏翎快走到会场门口时,他也跟着起来,快步赶上,“我送你出去。”
郑泰鸣此时已经将车停在公司外面了。
为避免被人认出,他找了一个距离大楼出口稍远些的车位,然后给苏翎发去定位,坐在车里等他出现。
苏翎估摸着他也该到了,快到一楼出口时苏翎放缓步伐,劝阻韩弘煊,“韩总,您留步。”
苏翎本意是想让韩弘煊别去找这个不痛快。
韩弘煊却执意陪着他多走一段,闷不吭声地跟着他,一同去往大楼侧门的访客车位。
郑泰鸣从驾驶座的后视镜里看到了两抹并行的身影。
没有多想,郑泰鸣戴上墨镜,下了车。
几天前他碰巧听周奕提到,苏翎接了一个韩氏集团预约的工作,当时就警觉起来,认为这里面一定有韩弘煊的主意。
于是今天借口在附近办事,就是为了能接苏翎下班。
郑泰鸣站在车身的一边,韩弘煊陪着苏翎走到车子另一边。
没人开口寒暄,三个人之间的气氛有种不言自明的暗涌。
还不等苏翎动手去开车门,韩弘煊已经替他把车门拉开了,另只手扶着车顶,等他坐进后排。
郑泰鸣见状皱了皱眉。一年不见,韩弘煊似乎变了不少,不像从前那么高傲了。
苏翎道了声谢谢,坐进车里。郑泰鸣见他上车,也跟着上了驾驶座。
韩弘煊没有马上把车门关上,他俯低上身,以一种车内人都能听清的音量,说,“苏翎,从前我做错的,我会尽量弥补,如果你不反感,我们可以从朋友做起。下一次,希望我有机会送你回家。”
苏翎有些吃惊,他竟然当着郑泰鸣的面说出这些话,立即抬头看向他。
韩弘煊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很深。
话说完了,他退开一步,将车门稳稳关上。
由于车窗贴了防窥膜,他看不见坐在里面的苏翎了。
这种被别的男人接走心爱之人的感觉,像是一种凿得很深的钝痛,缓慢地往四肢蔓延。
韩弘煊站在原处,看着轿车发动起来,车身流利地转向出口方向,最后融入车流之中。
大约在一周以后,苏翎接到了一条没有被保存的手机号码发来的信息。
——发布会很成功,谢谢你给团队的建议。
尽管有一年多时间没与这个号码联系,苏翎还是一眼认出这是韩弘煊的私人手机号。
他犹豫了下,又把手机放下了,转头去忙自己的事。
上次的见面时,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清楚。再这样拉拉扯扯下去,反而让人误解。
大约半小时后,同样的号码又在屏幕上亮起,一张图片传入,是发布会团队的合照。
照片背景以蓝色屏幕为主,新能源汽车位列屏幕两端,合影的众人穿着白色企业文化衫,显得清爽干练。
这些都来自苏翎的着装建议。
在十几个人的合影中,苏翎一眼就看到了位于照片左侧的韩弘煊。
他没有站在中间的位置,但苏翎还是一下捕捉到他的身影,视线也随之停留。
韩弘煊穿衣的品味向来很好,以他的身份,穿着再昂贵考究的正装也不为过,但不知为何他穿的却是工作室提供的普通品牌的西装。
也许是想起了在那个空荡荡的会场里韩弘煊说过的话,苏翎拿着手机凝神片刻,最终回复了几个字: 祝贺,不客气。
没想到韩弘煊几乎是秒回了这条信息。
——最近什么时候有空?我来接你吃个饭,算是感谢。
苏翎这下不敢再回复了,这条信息被他搁置了整个下午,直到晚上加班结束,一群同事订了外卖送到公司,他才想那条还未回复的邀请,以一句“不了,韩总”婉拒了对方。
信息发出以后,苏翎看到屏幕上方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
韩弘煊似乎是输入又删除,删了又输入,这行提示多次出现,但是最终苏翎没有收到任何回复。
入秋以后,苏翎决定调整自己的工作重心,暂时离开北城一段时间。
自从他回来也有两个季度了,随着几次好评出圈的红毯造型设计,渐渐在业内打开了知名度,开始接到时尚杂志和大牌艺人的邀约,随之而来却是趋于同质化的工作内容,以及逐渐繁琐的人情世故。
苏翎入行时间不长,心态上也把自己摆在新人的位置,想寻求更多专业突破。正好这时候工作室的合伙人找到他,问他愿不愿意接受一个跟组造型师的邀约。
这是一个拍摄乡土题材的剧组,执行导演看中了苏翎在前一部年代剧中设计的演员妆造,有意请他做造型指导。
剧组将在影视城和翼北乡镇两地取景,但以乡镇拍摄为主。受限于当地条件,加上是跟组造型,少不得有些生活上的不便。
苏翎拿着资料回家研究了几天,期间与导演数次通话,最终决定接受跟组的工作,从十月入组一直做到过年前。
他离开北城的计划很突然,当韩弘煊得到消息时,苏翎已经带着团队在剧组开工了。
这一去没有两三个月回不来。
苏翎在剧组待了小半个月,手下的造型助理轮流放假,唯独他一直无暇休息。入组时他带了几大件行李,都以妆造用品为主,私人物品带得很少。这周末轮到了周奕休假,苏翎有些想买的东西,就给周奕列了一张清单,请她从北城顺道带回来。
周奕走后的隔天傍晚,苏翎正在拍摄现场监督演员换装,突然手机响了,周奕给他发来了一个视频通话请求。
苏翎走出临时搭建的化妆间,接通信号。
周奕背后是一片繁忙明亮的商场内景,还不待苏翎说话,周奕将整张脸都凑在手机屏幕前,神秘兮兮地冲苏翎摆手,“别说话苏老师,您别出声。我给你看个好玩儿的。”
苏翎一脸懵圈地盯着手机,就在这时画面突然调转,对准了货架的方向。
一个熟悉的身影在镜头前一闪而过,虽然只有短短两秒,摄像头又转回到自拍角度。
周奕拿着手机走开几步,躲到相邻的货架区,才压低声音说,“您看到了吗?那个人是不是韩总?”
苏翎一时间也不便答应,周奕又自顾自地道,“苏老师,您都不知道这事有多巧。今天我和朋友在这边吃饭,顺便采购物资,你想要的那种西梅汁只有这个商场才卖,我还在找对应的品牌呢,就看见韩总站在货架前,一次性买了一整件的西梅汁......”
周奕越说越来劲,又转回刚才的货架区,再次转动摄像头。
这一次苏翎看得清楚了。
韩弘煊穿着一身休闲装,正曲膝蹲在货架前,而他身旁的一台购物车里已经堆满了东西。
作者有话说:
猜猜都是买给谁的
第27章 韩弘煊站在一辆银色轿车边
苏翎还在做艺人时,经纪公司对其体重有着严格要求,碳酸饮料一概不让碰,能喝的饮品除了冰美式,就是低卡西梅汁。
尽管现在退圈了,他的日常饮食仍以清淡为主,零食几乎不吃,唯独这款西梅汁还是常常会喝。
周奕趁着韩弘煊专心选货,对着他的侧影多拍了几秒。苏翎看见韩弘煊的半个身体都被购物车挡住了,那辆推车里还堆放有鹅绒被、净水器一类的生活用品。
待到周奕再次退到隔壁的货架,语气玩味地问,“苏老师,我和韩总不会买重了吧?西梅汁您还要吗?”
苏翎当然不能自作多情地认定那些东西就是买给自己的,默默叹了口气,说,“钱都转给你了,该买什么就买什么。”
挂了电话,苏翎又在化妆间外站了一会。
他和韩弘煊也曾有过三年多的亲密关系,但在那期间他们一次超市都没去逛过。这种浪费时间的事情,用不着韩弘煊亲自去做。
刚才短短几秒的视频画面看似寻常,带来的冲击却是有的,让苏翎一下想起以前的事。
尽管身处环境艰苦的翼北乡村,他的心却好像与那座繁华城市里某个身影产生了一点联系。
接到韩弘煊的电话是在三天后。
周奕已经带着购物清单上的物资返回剧组了,说来也凑巧,手机响起时苏翎正坐在宾馆房间的床上喝西梅汁。
他接起那个未保存的号码,听见一道熟悉沉稳的男声,“我在你住的房间楼下,给你送点东西。”
“能让我上来吗?”韩弘煊问,语气显得相当自然。
苏翎跳下床,走到窗边,果真看见韩弘煊站在一辆银色梅赛德斯轿车旁。
从北城开到这里将近四个小时,苏翎很难评价韩弘煊的这种行为。
他以为像他这样成熟理性的人,只是发一单快递就能做成的事,大可不必跑这一趟。
苏翎没问他怎么知道自己住在这里,韩弘煊总有他的门路。
四个小时车程不短,但苏翎不愿意见他。
见面意味着某种妥协。所以他说,“我快睡了。”
这时候站在车边的男人仰起头来。苏翎住在五楼,按说这个距离是看不清人脸的,更别说眼神交流,但苏翎一下产生了与之对视的错觉。
“那我把东西放在一楼前台?”韩弘煊说得很随和,没一点勉强苏翎接受的意思。
苏翎没说好,也没说不好。
短暂沉默后,韩弘煊问,“我能见你一面吗?......上次见面是一个半月以前了。”
苏翎拿着手机,望着窗外。
韩弘煊现在就连恳求的语气都说得很自如了。
苏翎没有算过他们已有多久没见。但韩弘煊说出一个半月的时间,就像他真是一天一天数过来的。
最后苏翎吐了口气,说,“稍等,我下来。”
在剧组忙了一天,苏翎刚回房间洗了澡,穿的还是浴袍。
迅速换了身衣服出门,下楼,走到停车场。韩弘煊仍然站在车边,停车场的路灯照着他,他穿一身质地很好的灰色大衣,点了支烟,很有耐心地等着苏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