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他知道宫笑尘十指不沾阳春水,也听说过他煮个粥都能变成黑暗料理的“光辉事迹”,况且他身为厨师,还是首屈一指的优秀厨师,对自己出品的菜肴有着非常严格的要求。
像佛跳墙这样的菜,讲究一点的,一年中只会在上好食材收获的季节制作,具体来说就是九头鲍上市的七八月份,其他时间做出的佛跳墙,再怎么用心也只能是次一等的。
有了食材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要逐一对几十种食材进行处理。
两种海参、鲍鱼、鱼唇、花胶、蹄筋、羊肘、鸽蛋、鸭胗……天上飞的、地上走的、海里游的、山上长的,几乎全部囊括进来。
食材不同,处理方式也不一样,蒸、煮、泡发,有的留肉不留汤,有的留汤不留肉,最长的可能需要七七四十九天,等所有食材都准备好了,合在一起后还需要用炭火进行一天一夜的熬制。
这种既费精力又费体力的菜实在不适合新手,厨师劝宫笑尘做个简单的。
向来说一不二的宫笑尘十分听劝,他点了点头,说:“那就做个简单的佛跳墙。”他记得孙微言做这道菜只用了半个小时,应该有简单的做法。
“……”对方明白了,宫笑尘这是和佛跳墙杠上了。虽然不知道他和这道菜有什么渊源,但是简单一点也不是不行。
厨师把那些需要提前处理的食材剔除掉,找了一些好做的代替。
要不说专业的事还是得交给专业的人来做,有了烹饪专家的指导,菜谱上简单的文字都变得生动起来,面对食材和调料,宫笑尘也变得游刃有余。
他按照厨师的指示把食材下锅焯水,哪怕只是用水一煮,香味也飘了出来,等成品出锅,不知道要有多香。
宫笑尘好像看到了小馋猫流口水的样子,如果孙微言在这里,他肯定抵挡不住他眼巴巴的眼神,允许他偷吃一点,或者和他一起偷吃。
水开了,再煮下去会破坏食材的口感,厨师让宫笑尘赶快把食材捞出来。
宫笑尘一手拿勺,一手拿盆,捞到一半,有人慌慌张张地跑来报告。
孙微言不见了。
起初,宫笑尘并没有太担心,孙微言那么大的人,总不会凭空消失,也许只是贪玩,钻到什么地方去了,过一会儿就会回来。
果然,对方说他们很快就把人找到了。
“原来是掉河里了。”
“……”拿着盆的手被烫了一下,宫笑尘一点不觉得痛,他明明听清了,还是不可置信地问,“你说什么?”
那人重复一遍后让宫笑尘不要担心,“人已经捞上来了。”
“那还好……”虽然没有太多交际,但好歹是一条人命,听到人捞上来了,厨师浑身一松。
没想到对方重重地叹了口气,不无遗憾地说:“就是没气了。”
“!!!”
孙微言是不是真的没气了,宫笑尘不清楚,反正他是要被这个说话大喘气的人气没气了。
他早就被对方的几句话吓得六神无主,此时强撑着一副躯壳,扔下大勺出了厨房,又飞奔到河边。
他才不信什么“没气了”的鬼话,孙微言还没有吃到他做的佛跳墙,怎么能没气呢?
河边聚了几个人,每个人身上都是湿漉漉的,最可怜的还是孙微言,浑身湿透躺在草地上,安安静静的,俨然一副“没气”的样子。
不只是他不甘心放手,在场的人中,也有一人舍不得孙微言离开。
那人头顶水草、脚踩淤泥,明明一身狼狈,目光却十分坚定。他喊着孙微言的名字,一边持续不断地按压胸腔,宫笑尘认出来,那人竟是绝对不该出现在这里的颜星耀。
宫笑尘本来想不通,孙微言好端端的怎么会掉河里,在看到颜星耀后,他一下子明白了。
颜星耀说过,他休想把孙微言禁锢在身边,有朝一日,他也一定会想办法把孙微言带走。
当时的宫笑尘根本没把颜星耀的话放在心上,别说他没这个能力,就算有,孙微言会跟他走吗?
现在,事实摆在眼前。
宫笑尘惊觉,自己低估了颜星耀,也低估了孙微言。
为了颜星耀,孙微言可以忍辱负重,假装同意他的表白,同样为了颜星耀,哪怕会淹死,他也要和颜星耀离开。
他真的这么讨厌自己吗?
宫笑尘不信。
他一把将颜星耀推开,取代他的位置,跪在孙微言的身前。
他不准孙微言离开,他一定要他醒过来,他要问个清楚,他真的这么讨厌自己吗!
颜星耀好不容易把孙微言救上来,又做了半天人工呼吸,早已体力不支,宫笑尘的那一掌,差点把他推到河里。
他没力气和他计较,一双眼睛一刻不离地盯着孙微言,等稍稍缓过来一点,他立刻上前,想要接替宫笑尘。
宫笑尘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到,仍旧有条不紊地按压着孙微言的胸腔。
不知道过了多久,随着“唔”地一声,昏迷中的孙微言吐出一口水,又有人惊喜地喊道:“有气了。”
他以为孙微言能够逃过一劫,医生一句“有可能会变成植物人”又把他按在谷底。
宫笑尘安慰自己,人醒了就好,即便失忆了,他们还可以重新认识,如果人没了,那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病房里,颜星耀还不死心,他一点一点地叙述着他们的过往。
“第一次见面,你就送给我一个大礼。”
“什么东西?”孙微言一脸茫然。
颜星耀有点泄气:“不是东西,大礼是一种形容,你真不记得了吗?那天在我们公司,你摔了一跤,跪在我面前。”
“是吗?”
颜星耀又说:“我们第一次一起吃饭,你给我讲宫笑尘的悲惨身世,我一听就知道是编的,只有说到饼干……”
孙微言打断他,笑着问道:“宫笑尘是谁?”
不等颜星耀回答,他饶有兴致地评价道:“怎么会有人叫这种名字,笑尘?他是不是特别爱笑?除了笑尘还笑什么,笑土吗?哈哈哈……”
孙微言笑得前仰后合,颜星耀却笑不出来,门外的宫笑尘也笑不出来。
后面又说了什么,他没有再听。
地上一片狼藉,粘稠的汤汁混杂着食材,给人不好的联想,宫笑尘盯着地面,胸口发闷,喉咙发紧,他低垂着头,忍不住干呕了两下,一起涌上来的还有模糊了视线的水雾。
孙微言不记得他了。
所谓的喜欢变成误会已经足够残忍,没想到还有更惨烈的事情等着他。
他平复一阵,脱下西装外套盖在汤汁上。
乱七八糟的东西被擦抹得干干净净,好像孙微言的记忆,什么都没有留下。
从今以后,再说起“烂黄瓜”,孙微言既不会嗔怪又羞赧地瞪他,也不会和他心照不宣地抿着嘴笑,只会把他当成神经病。
精致昂贵的西装外套被当做成抹布,皱皱巴巴的,沾满了残羹剩饭,跪在地上的宫笑尘也没有好到哪儿去。
总是打理的一丝不苟的人头发凌乱,目光浑噩,抹布还能被捡起来,洗一洗,他却像被踩了几脚的烂泥,揉碎到尘埃里,站也站不起来。
突然间,病房里爆发出惊天动地的笑声:“噗哈哈……”
是孙微言?
宫笑尘的第一个反应是,不是失忆吗?怎么精神还出问题了?
颜星耀也吓坏了,说话都带了哭腔:“你……你笑什么?”
“哈哈哈……”
笑声越来越大,颜星耀似乎明白了什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孙微言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怎么样?我装得像不像?”
原来是装失忆。
“你吓死我了。”颜星耀不知是夸是贬,“你不去演戏真是电影界的损失。”
孙微言将双手枕在脑后,视线望向天花板,简单的话说得意味深长:“小说里不都是这么写的吗?”
“这又不是小说。”
孙微言嘻嘻一笑,说:“差不多。”
话音未落,门几乎是被人从外面撞开了。
两个人同时转头,又同时被逆着光的人影吓了一跳。
宫笑尘风尘仆仆,衬衫长裤,手上拎着不知道沾着什么东西的西装外套,眼睛微微泛红,用“伤心欲绝”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可是唇边偏偏留着一抹笑。
宫笑尘的笑里既有庆幸,也有自嘲。
孙微言是装的,他没有失忆。
他怎么忘了这家伙是学表演的,看来没白学,把他也骗过去了。
脸上的笑容逐渐淡去,宫笑尘的心里只剩委屈。
他很想把孙微言骂上一顿,他狠心到一声不响丢下自己离开,还开这种玩笑,可是看到孙微言憔悴的模样,又把所有的不快忘得干干净净,只想把人抱在怀里好好安慰一番。
“你……”他想问他,有没有好一点,还会不会冷得发抖,可是他才抬起脚步,人还没有靠近,就被孙微言接下来的动作刺痛了。
孙微言不知道宫笑尘一直在外面,愣了一瞬后躲在颜星耀身后,哆哆嗦嗦地问:“他是谁?”
惊惶的样子和假装失忆时如出一辙。
他没忘记宫笑尘要查他的账,装傻是最好的护身符。
颜星耀心领神会,此前的他是旁观者,现在要和孙微言一起演戏。
他拍了拍孙微言的手,安慰道:“别怕,一个路人。”说完转向宫笑尘,冷声道:“喂,你走错了,请你出去。”
刺痛的感觉蔓延到全身,宫笑尘咬着牙,阴鸷又带着警告的眼神扫过颜星耀,颜星耀不为所动,他伸出手臂,自然而然地将孙微言护在身后。
多么和谐的一幕,显得自己那么多余。
“孙微言。”他喊他的名字,咬牙切齿中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乞求,他不相信这是孙微言的意思。
可是答案显而易见,他的喊声并没有把他叫过来,反而把他推得更远。
不知道为什么,孙微言对他只有怕,他甚至不愿再看他,而是像鸵鸟似的把整张脸埋在颜星耀的脊背。
“你……”
他到底还是心软了,责备的、不解的、哀求的……数不清的话化作一句捉摸不透的轻叹:“你好好休息吧。”
宫笑尘转过身,高傲的脊背塌下去一块,仿佛在一瞬间老了几岁。
没有再见,也没有挽留,他失魂落魄地出了病房,幻想着孙微言会追出来,像刚才作弄颜星耀一样指着他哈哈大笑,再得意洋洋地奚落:“你上当了,我开玩笑的,我怎么会不记得你。”
他该是什么反应?生气还是高兴?他想不出来,但总归会抱着他埋怨一句:“以后不许……”
简单的两个字,将宫笑尘弄得遍体鳞伤,然而就在这时,奇迹发生了。
门开了,有人追了出来。
宫笑尘回头,孙微言站在走廊尽头,肥大的病号服套在身上,显得他那样单薄。
死水一般的心境泛起波澜,鼻子也有点泛酸,孙微言一定很着急,没顾上穿鞋,衣服也不披一件。
他一定是舍不得自己。
宫笑尘想说有什么事叫他就好,何必自己跑出来。
还没来得及开口,孙微言用食指指着他,喊得十分亲切:“姓宫的,你给我站住!”
落水后,孙微言做了一个梦,因此有了一个意外收获,他发现自己穿错书了。
确切地说,是穿到了由小说改编的剧本里。
剧本在原作的基础上做了很大改编,最大的改动是让原本连名字都没有的助理成为主角。
而这个助理,正是孙微言。
时间回溯到那一场离奇的试镜,孙微言好不容易有一个当主角的机会,他从忐忑不安,到惊喜异常,再到全力以赴不辜负导演的期望,他那么认真,到头来却发现所谓的试镜只是处心积虑的恶作剧。
大概老天觉得他可怜,所以满足他的心愿,在他进入电梯后,送他去当真正的主角。
可是……
不会真的是一场梦吧。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直到现在,孙微言也不太相信。
尤其是回想起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
真正的主角应该是有主角光环的。
什么是主角光环?
要么自己特别强,整本书的人都指望着他能打败大魔王,所有人都对他俯首称臣。
要么自己特别弱,偏偏运气特别好,只要主角需要,出门就有出租车在等着他,随手救一个人就是隐世的老神仙,送技能送宝物,哪怕被坏人逼得跳崖也不会死,还会获得武功秘籍。
孙微言哪种都不是。
他没有宫笑尘优越的身世,不用努力就拥有一切,也没有颜星耀极高的天赋,随便一演就是影帝,他那么普通,还那么倒霉,被人欺负、陷害,连活着都很艰难。
他忘不了宫笑尘要查他的账,见到他时,第一个反应是自保,可是后来一想,没必要啊。
是不是主角,试一试就知道了。
如果他是主角,宫笑尘一定会无条件信任他,就算被自己骗了,他也不会生气。
孙微言小心翼翼地过了二十多年,对剧组的每一个人客客气气,挤出钱给同事买水买烟,说话都不敢太大声,穿书后,作为宫笑尘的助理,更是卑微到尘埃里。
今天,他终于在宫笑尘面前威风了一回。
孙微言让宫笑尘站住,接着迈开六亲不认的步伐,恍惚间,好像真的听见波澜壮阔的BGM在响。
他说:“我是装的,我没有失忆。”
宫笑尘说:“我知道。”
孙微言仰起头,继续说:“你想查我就查吧,不管你信不信,我没有和颜星耀联合起来骗你。”
“我信。”宫笑尘毫不犹豫。
啊?孙微言呆住了,这么容易吗?
面对宫笑尘柔软如风的脸孔,孙微言终于有一点相信自己是主角。
不过还有一件事,如果他对宫笑尘做了这件事,他还不生气,那才叫有主角光环。
孙微言气势汹汹地冲上去,向着宫笑尘的脸扬起手。
“啊……”跟出来的颜星耀被他这个动作吓得目瞪口呆,孙微言疯了吗?他竟然要打宫笑尘?
颜星耀没有看错,孙微言就是这么打算的。
他把所有的委屈汇集在这一巴掌上,干净利落地落下去。
预想中惊天动地的声音没有响起,在碰到宫笑尘脸颊的前一秒,孙微言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气势全无,说话也变得结结巴巴:“宫、宫先生,你、你脸、脸上有点脏……”
啊啊啊!
孙微言恨死自己了!
为什么!
孙微言特别后悔,他就不该看宫笑尘的眼睛,当他与宫笑尘那双疑惑中浮现起期待的眼神相碰时,他不仅一点力气都没了,还恨不得像摸尘尘那样摸一摸他的脸。
下一秒,他的手真的碰到了宫笑尘的脸。
宫笑尘抓着他的手按在脸上,嗓音低沉,言简意赅:“和我回去。”
孙微言怔了怔,一点一点将手抽离,说:“不行。”
手掌手背的暖意同时消失,孙微言放下手,悠然一笑,说:“有一件事,我骗了你,答应你的表白,并不是出于我的本意,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也就不用换你来喜欢我,对了,我也不想再做你的助理。”
孙微言算是想明白了,是不是主角有什么关系?
过去的几个月,他浪费了太多时间在不相干的人身上,宫笑尘和颜星耀是不是一对,会不会在一起和他有什么关系?
他妄想走到结局,回到原来的世界,可是原来的世界也没什么可留恋的,一样的庸庸碌碌,一样的看不到希望,没有人在乎他,也没有他在乎的人。
不管自己是主角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只要他想,他就可以做自己的主角。
“感谢您这段时间的照顾。”孙微言不卑不亢,他摆脱了定好的身份,勇敢做回自己,“相比做助理,我还是更喜欢演戏。”
他注定是一匹野马,再广袤的庄园也没办法把他困住,他要奔向更广阔的天地,在亦真亦假的世界里体验不同的人生。
离开宫笑尘,孙微言毅然做回老本行。
他让颜星耀帮忙拍了照片和视频,制作好简历。可惜那么多从业经历全部作废,非要写工作经验的话,只有宫笑尘的助理。
现在这个时间,他是不是在开会?签字笔准备好了吗?参会人员是不是都到了?他不会又在发火吧?
孙微言自嘲地笑了笑,真是的,他怎么又想起那个人?
这些不是他该操心的事,宫笑尘的身边肯定有了新人。
孙微言给自己打气,以前那些拍戏经历,没几个拿得出手的,没了就没了。
别忘了,他可是有主角光环的人!
孙微言搜罗了大量组讯,不管什么角色,挨个投过去,如果他真是主角,应该马上就会收到试镜通知。